王家作为贾府亲家,往日里说亲道热的,王熙凤还是王子腾的亲侄女,他也叫王子腾一声叔父,结果呢?到头来利益牵扯,说杀就要杀。
想着想着,贾琏将这怨气还转移到了王熙凤的身上,心中对王熙凤积压的不满又添了许多。
林涧一直仔细观察贾琏神色,见贾琏反应在他预期之内,便知自己目的已经达到。
他将眉目间吊儿郎当的笑意收敛了几分,转而换上了和悦的笑容:“琏二公子,方才你也说了,我是奉旨来扬州查案的,再去姑苏确实是分身乏术,不过有琏二公子为我分忧,我想我此行当无后顾之忧了。”
林涧从衣襟里贴身处翻出一样东西来放在贾琏跟前,笑道:“这是圣上所赐钦差印信,烦劳琏二公子拿着,我不在扬州的时候,请琏二公子代表我与扬州各位总商们见一见,替我把总商们的报效收上来。若我回来时,琏二公子能将银子筹集齐了,我一定在圣上面前替琏二公子表功,为琏二公子在朝中谋个实职。”
林涧是不喜欢贾琏的轻/浮好/色,可人都是有多面性的,就像是坏人某些时候可能也会做好事一样,林涧从贾琏的身上也看到了他在某一方面的好处和可靠。
贾琏圆滑世故善于交际的个性林涧还是很欣赏的。从都中到扬州这一路上,贾琏将他们贾府的四艘船真的管理的很多,船上人多,办事却丝毫不乱,各有各的份责且进度有度,就林涧这一路看来,倒也没缀了贾府大户人家的名头。
这一路多有官员相请宴饮,林涧去过一两回,见过贾琏与那些人逢迎往来的模样,林涧想着,就贾琏这样八面玲珑的人,实在是太适合替他留在扬州找总商们催报效收银子了。
要是贾琏真将这事儿办成了,林涧倒也愿意给他点甜头尝一尝,提携提携他。
贾琏看了看林涧放在桌案上的钦差印信,他没接,他怕林涧又坑他。
可是林涧说只要他将银子筹集齐了就为他在承圣帝面前表功,并为他在朝中谋个实职的话,却令贾琏十分心动。
贾琏不涉政治不入官场,这也并非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他那个爹成天只知道吃喝玩乐,比他还要不靠谱,即便继承了荣国府世职,也从不会为他这个儿子考虑半分,更别说为了他的前程去做些什么了。
贾政虽在工部为官,可以他的为人,也不会为贾琏去谋什么职位。贾琏又不愿意去花钱买什么虚职,以他的身份他还看不上那些虚名,于是一来二去蹉跎几年,贾琏没在官场上混,就成了府里料理家务琐事迎来送往的人了。
如今有了这个机会,贾琏怎么能不心动呢?他唯一担心的,就是林涧骗他。
林涧看见贾琏眼里的不信任,他笑起来:“琏二公子,我这个人说话算数的,只要你听话,我就不会欺负你。以你筹集军饷的功劳,我为你谋个实职并不太难。”
他想了想,又意味深长的笑道,“你若是争气,再过个两三年,你的品级可能超过令尊。毕竟,这一等将军只是虚职,哪有实职分量重呢?”
这话搁别人说给贾琏听,贾琏直接都能把人轰走。可换了林涧来说,贾琏忍不住就信了。这位林家小侯爷手眼通天,不过是从皖南回来述职罢了,短短几日就成了扬州专案巡检,他正正经经的说能给贾琏谋个实职,贾琏信他有这个能力。
贾琏咬咬牙,终究还是拿了林涧的钦差印信,应了林涧的话,他一横心,为了证明自己,还主动在林涧跟前立下了军令状,说在林涧回来之前保证完成任务。
林涧从贾琏屋中出来时,天色渐晚,天光欲暗未暗之际尚有几道余晖晚霞洒在天上,林涧盯着远处天光望了望,在廊下深吸一口气,才让钱英牵马来。
避了人,钱英才忍不住问林涧:“少爷,王子腾雇凶之事何须向贾琏说明?若贾琏给王子腾通风报信,少爷这段时间不是白忙活了么?”
林涧端坐马上,闻言淡淡笑道:“贾琏不会说的,王子腾不顾他的死活,贾琏心里怨他都来不及,又怎么可能对他通风报信呢?我告诉他这事儿,就是看不惯他们好得跟一家人似的,这挑拨离间的心思啊,该用还是要用的。”
“何况,圣上有心剪除王家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王子腾就算把雇凶这事儿擦干净了,都察院那边查出来的东西,他怎么抹得掉呢?我也不算白忙活了。你别看扬州被他们搅得天翻地覆的,可这也没用,在扬州之外,朝堂之上,那些御史文官们的口诛笔伐会更厉害。”
钱英还担心林涧就这样直接把钦差印信给贾琏有些不妥:“少爷想要贾琏留在扬州,咱们多得是法子留他,少爷何必用他呢?他终归是贾府的人,少爷就不怕他反水么?”
林涧含笑望了他一眼:“你们啊,和我爹一个样。总觉得四王八公和他们府里的那些人都是坏人用不得。其实也不尽然。贾琏这个人我还是降得住的。何况他手持钦差印信,要是真敢不尊我的话反水,他不是把自己往死路上逼么?贾琏没有那么傻。我看他,比贾府里很多人都要聪明识时务。”
林涧微微垂眼,和悦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圣上的心思,我和九殿下都看得很明白。朝中聪明人多得很,我们能明白,别人自然也能明白。四王八公这些人辉煌三朝,要真想对他们有所动作,便不能只站在他们的对立面,有时候也可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林涧轻扬缰绳,□□黑马嘶鸣一声,马蹄扬起踏碎雨落积水。他在氤氲黄昏中骑马绝尘远去,在他身后,天色转为浓稠黑色,最后一抹天光隐没于天际。
今夜无月,只得漫天星子熠熠闪耀。
第25章
林涧明面上是陪着林黛玉扶柩回姑苏去的,因此,他就不能动用官船前往姑苏了。
贾琏倒是真识趣,他虽然不去,可他却将贾家四艘船都献了出来,让林涧同林黛玉一起坐着贾府的船去姑苏。
林涧既然不要贾琏去,自然也不肯动用贾府下人仆役。他只将服侍林黛玉的人及船夫留下,贾府其余人等都被留在了那小宅子里。至于林如海的灵柩,林涧也另外雇了专人看护。
尚未出伏天,天气还是很热的,林如海的灵柩做过特殊处理,再将灵柩密封好后,倒也没有什么难闻的气味透出来。
林涧同林黛玉一起看着林如海的灵柩被妥妥当当的搬入船舱平稳安放。
灵柩落地溅起星星点点尘土的那一刻,林涧下意识的看向林黛玉。
她就站在他的身边,与他相隔不过两三步的距离,两个人近到林涧往前探探身就能伸手触碰到林黛玉眼中将落却未落的泪水。灵柩落地的那一瞬,林黛玉那悬在眼眶上的眼泪终于滑落下来,随即无声溅落在地上。
并不狭窄的船舱里不止有林涧和林黛玉,还有紫鹃等服侍林黛玉的婆子丫鬟等,另还有要跟着林黛玉一起送林如海回姑苏的那位孙姨娘并林家几个下人在。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林涧不便多说什么,他纵然心疼,看向林黛玉的眼神也很克制,凝望着林黛玉的眸中疼惜一闪而过:“林姑娘,还请节哀。”
今日在码头上,林黛玉从软轿中下来时还戴着帷帽,林涧看不见她的面容,后来进了船舱,紫鹃替林黛玉脱下帷帽后林涧才发现,林黛玉的眼睛红肿得厉害,一看就是哭了许久的模样。
林黛玉今日还是一身纯白衣裙,因为天气太热了,立领纱衣穿不住,林黛玉穿的是半臂坦领,精致瘦削的锁骨露了前段一小节在外头,愈发显得林黛玉纤细单薄惹人怜惜了。
林涧还注意到,林黛玉今日在发髻上簪了一个小小的珍珠发冠,发冠小巧别致,珍珠色泽光润,这么一点缀,又显得林黛玉又端庄又尊贵又好看。
林涧还有事,送了林黛玉到她的船上去后,他就直接去了头船上,马上就要开船启程了,他得去前头盯着。
林黛玉这里,除了孙姨娘和紫鹃陪着,其余服侍林黛玉的丫鬟婆子们都被遣走了。
孙姨娘同守在姑苏的李姨娘一样,都是从贾敏年幼时就服侍在她身边的大丫鬟。十多年光阴,贾敏身边的丫鬟死的死走的走,最后就只剩下这两位忠心耿耿的在林家守了下来。
孙姨娘模样不算出众,但人却很温和。林黛玉小时候多病,贾敏那几年身体又不好,就都是孙姨娘和李姨娘照顾林黛玉的。即便后来成了林如海的妾室,林黛玉与她二人之间的感情也十分深厚,未曾变过。
孙姨娘今日才见到林涧,她一路陪着林黛玉眼见着林涧对林如海之事和林黛玉的关心,待目送林涧离开后,孙姨娘才对林黛玉道:“林侯爷待姑娘可真是有心了。”
林黛玉微微垂眼,捏着帕子轻轻擦掉眼角余泪。她没有回答孙姨娘的话,心里却跟着点了点头。
林涧待她,真的很有心。除了荣国府初次见面那回,她所见林涧几回,林涧都是常穿深色衣衫,偏方才在码头上看见他时,林黛玉隔着帷帽就瞧见了,林涧身上穿着素服。
不是在荣国府的那一套,但也确确实实是素服。
林黛玉想,林涧真是用心。她从前总是被他的眼睛所吸引,她虽然没见过几个外男,但却觉得林涧眼中的光亮是她所见过最清澈最磊落的。
林黛玉觉得林涧的眼睛生得很好看,但今日看他站在码头上的风姿,却不由在心中感叹,林家这位小侯爷真的是容貌很出众的男子。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能吸引所有人包括她的目光。
孙姨娘同紫鹃一起扶着林黛玉坐下,紫鹃惦念林黛玉还没有喝药,便在林黛玉坐下之后去张罗林黛玉的汤药去了。
孙姨娘抹了一点薄荷膏在手上,匀开之后放在林黛玉鼻端给她闻了闻。这是特制的解暑膏药,气味清凉,解暑提神,孙姨娘怕林黛玉太热中暑,便用这气味给林黛玉提提神。
林黛玉闻了闻那气味,她不太喜欢那冲鼻的清凉味,可闻过之后却当真觉得肺腑燥热都被消解了几分。
她不肯多闻,片刻之后就移开了,孙姨娘便将那薄荷膏涂抹到自己两边的太阳穴上,眼瞧着林黛玉自己拿着素色团扇慢悠悠的给自己打扇,孙姨娘便稍微坐远了些。
孙姨娘道:“我听紫鹃说,林侯爷前几日还救过姑娘性命。虽说林家与咱们家从无往来,可瞧着林家这意思,倒是真心实意拿姑娘当做一家人看待。”
“老爷从前总是同我念叨,说家里的族谱多少年没重修过了,他想要重修一次。只是老爷在外为官,竟总不能抽出时间回姑苏去,姑娘这回带着老爷回去,又有林侯爷相陪,不如就在姑苏多盘桓几日,替老爷完成意愿,将族谱给重修了吧?”
“正好也可将林家重新修入族谱中,他们不是几百年前就同咱们家断了来往么?这族谱还是□□皇帝那时候重修的,前朝皆因战乱失散了,往前数辈皆不可考,也就是这一二百年间林家族人还有记载。姑娘将林家记下,将来不就真成了同宗的一家人了么?于林家,这是认祖归宗。于姑娘来说,也是一桩好事。有林家依仗,姑娘日后也有靠山了。”
自林涧那夜救了林黛玉的性命后,林黛玉一直都想要报答林涧救命恩情。可她思来想去,总觉得自己身无长物,能拿得出手的东西都太轻了,比不起救命恩情。
如今听到孙姨娘的话,林黛玉不由眉心微动,这倒也是个法子。
林家当初来荣国府探望她时,其中有个缘故便是为了同宗之谊。林黛玉想,或许重修族谱,将林家重新修入其中,这会是林家愿意看到的么?
林黛玉垂目静思,半晌才缓缓道:“既是父亲遗愿,那等回姑苏让父亲与母亲合葬后,便重修族谱吧。只是要将林家修入族谱这事,我还要与林侯爷商议商议。这是大事,得讨个他的主意,他若同意了,咱们再做吧。”
孙姨娘是一片好心且觉得这事儿准能成,见林黛玉松了口又答应了重修族谱之事,她也就放心了。
一时紫鹃端了汤药回来,船也慢悠悠的离岸了。这回船开得不仓促,船行平稳,紫鹃手里端着药碗就跟在平地上走着似的,一点汤药都不曾泼出来。
药是放凉了才端回来的。林黛玉喝药喝惯了,她是怕苦,但喝药的时候从不矫情,用手碰了碰药碗试了试温度,便将托盘内的药碗端起来用汤匙舀着喝了。
怕蜜饯甜味解了药性,林黛玉只饮了半口清水,便任由那苦味在口中蔓延开来。
孙姨娘怕林黛玉觉得苦,忙又开了口分散林黛玉的注意力。
“夫人产业及嫁妆之事,姑娘能自己做主,我是喜不自胜。只是前几日见姑娘病着,我怕姑娘劳神,也就不曾细说,如今姑娘精神好多了,我也还有些话要同姑娘讲。”
“当年老爷出仕为官,一开始就是在都中做官,老爷同夫人成亲,在都中置办宅子。那府里老太太疼爱夫人,给了好几个收成好的庄子及时兴铺子,还添了许多的嫁妆。夫人风风光光嫁给老爷,谁知不出十年就没了。夫人的东西老爷都叫我收着,说将来这都是要留给姑娘的。”
“后来老爷时常外任,加之身子又不好,思及姑娘没有人教导,这才在离开之前将姑娘托付给了那府里照看。姑娘去了荣国府,但家里的东西却都还在。从前老爷夫人的宅子,夫人置办的产业和嫁妆,也都齐齐整整的在那里。只是那些庄子及铺子终究是贾府里给出来的东西,夫人在时用着里头的人顺手,夫人去了,他们也跟贾府里的人分割不开,这里头的牵扯太深了,我怕姑娘纵能做主,也会被小人算计。我这些年替姑娘守着那些东西,有老爷照拂,那府里人的还不敢如何,如今老爷去了,那府里若有人想要磋磨姑娘,我怕姑娘同我,恐怕守不住那些东西。”
孙姨娘先前怕林黛玉不能做主吃亏受委屈,现在又怕林黛玉被那些人暗中使绊子欺负,她为此日夜悬心难以入眠,忧心忡忡的以至于眼角都添了几道细纹。
她怕林黛玉年轻,看不到这里头的文章,之前顾及林黛玉身体不好说,眼下避开众人,才当着林黛玉的面把这些事掰开了揉碎了讲出来。
第26章
林黛玉听着孙姨娘的话垂目静思,孙姨娘话音落后,林黛玉等口里的苦味淡了才开口道:“姨娘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也已经想过了。”
林黛玉身子弱,在贾母身边几年,没有人拿这些事情同她讲。后来搬到大观园里,姐妹们一处玩乐取笑,过得都是风花雪月的生活。
可贾母和王熙凤是她素日常见的两个人,这两个人的说一不二杀伐决断雷厉风行,林黛玉都是看在眼里的,贾母时有做主,王熙凤常年管家,那些手段除了林黛玉亲见的,贾府下人们口中疯传的她亦听过许多。
她又是个爱读书的,自来便有自己的见解和想法,要说没管过家这是事实,可要说一点玲珑心思也没有却也不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