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正是一派花好月圆气氛大好的时候, 偏偏在这欢声笑语阖家欢乐的时刻,贾琏瞧着林涧看向他的模样,硬是感觉到了一股来自血腥战场上的冷冽肃杀之气。
荣国府里王熙凤管事当家,贾琏应酬外务,荣国府里财事人事,他们夫妻是最清楚的。
入不敷出是一回事,但府里不成样子的事情越来越多,也是一回事。
贾琏自己就干过不少荒唐事,更妄论旁人了。
比起早年间国公爷还在的时候, 现今的荣国府和宁国府都太不像样子了。他要是把自己摘出来用局外人的眼光来看, 竟也觉得外头人说他们两府里也就那门口的石狮子还干净些这话没什么错处, 毕竟里头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贾琏不是没想过以后如何,但人总还是容易抱着一种侥幸心理的。他总想着,宁荣二府纵然不成样子, 但底子还是在的,更何况是开国元勋, 这四王八公一处关系都极好,同史家薛家王家的关系也维系的极好,大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就算遇到不好的时候,有众人帮衬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可今夜林涧一番话,却生生叫他在这清爽秋夜里起了一身的白毛汗。
他安享族群环伺的安全感,认为四王八公可永久太平富贵下去,可他却忘了。如今的四王八公各家也都不成个样子了,他们不再是开国元勋那批人,而现如今的圣上,也不再是太/祖皇帝了。
只看看岭南皖南这数十年的发展就知道,现如今的承圣帝励精图治,一心一意想要治理好大周,他怎能容得他们这些人放肆,又怎能容得这些人凌驾于皇权之上呢?
纵然他贾家出了个贤妃,可他们家的贤妃在宫里并不受宠,当今圣上也不是沉迷后妃女色的人。贾元春为当今生了个小公主,当今允准贾元春回家省亲,可过后,还不是该怎样就怎样吗?
贤妃,可不是他们贾家的护身符。
贾琏也不是个傻/子,听话听音,林涧这话的意思明白得很,圣上是早已有了看不惯贾家的心了。圣上要动王家,这就是一个信号。一个表明四王八公及其附着势力不再安全的信号。
当今圣上,是真的下定决心了。而且,还早早选好了对他们动手的人。
这个人是林涧,可能背后还有九皇子。当然,还有他这个荣国府的大房长孙。
贾琏觉得自己真傻,他什么都不知道,硬是巴巴的跳进了人家挖好的坑里。可他想着当日林涧对他的强硬态度,只怕他就算自己不主动,林涧可能也会逼他就范。
人为刀俎他为鱼肉,林涧要真看上了他,他怎么逃得掉呢?
贾琏心里的挣扎犹豫迟疑矛盾其实远比他自己想象中要小得多。
他在府里不受重视,王熙凤在府里弄权管家,那也都是二房沾光,毕竟贾母重视二房,与大房一点关系都没有。他爹贾赦是破罐子破摔,干脆放浪形骸释放自我,想如何玩乐便如何玩乐。
可贾琏不同,他心里总燃着一股想要上进的火焰。只是总也找不到出头的机会。
林涧给了他这个机会,他也知道这其实是个极好的机会。
都察院不是一般人能够进去的地方。在都察院中任职的皆是科举出身的进士学子。官吏出身的吏员是没有资格进入都察院的。也即是说,他贾琏是沾了林涧的光,才进了这个他爹和二叔贾政都没资格进去的地方。
四王八公权势煊赫滔天,可同当今圣上相比,未必能赢过当今。这臣与君争,尤其是拥有实权的君主争,无疑是蚍蜉撼大树不自量力。
贾琏非常冷静和清醒的认识到,林涧的话其实很在理。
纵然大厦将倾,没准将来,他还能为贾家留下一点什么。
贾琏默默看了一眼乖巧的贾琏,又想起自己尚无嫡子,只得一个幼女巧姐儿,他对王熙凤诸多不满,却很疼爱巧姐儿,将来宁荣二府若是有事,这些小孩子们岂不是要无辜受累么?
贾琏忽觉背上沉甸甸的,担着的都是使命感和责任感,他眼中波澜褪去,面色坦然平静:“侯爷放心,我知道该如何做。我不会给圣上和侯爷添麻烦的。”
林涧见他上道,微微一笑,自饮一杯酒:“你明白就好。”
贾琏既然选择与林涧同气连枝,便觉得有些事儿还是要与林涧说一声才好,免得将来林涧知情后又怪他不够坦诚,甚至怀疑他的忠心。
贾琏原本也是打心眼里觉得贾母和王熙凤的算计成不了,此时也就毫无压力的将贾母和王熙凤的打算同林涧低声讲了。
林涧倒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似笑非笑的盯着贾琏:“琏二公子有心了。不过琏二公子不必替我忧心,我的婚事,还轮不到旁人做主。”
林涧意味深长的望着贾琏笑,“待都察院的案子出来,想来贵府应当再没有什么闲情逸致去理会别人的事情了。”
贾琏只当林涧还在说王家的事,林涧也不多解释,但瞧他落在贾琏身上的目光深处,分明是噙着一丝怜悯与同情的。
林黛玉还病着,自然没有来参加贾母的螃蟹宴,但贾母还是惦记着她的,命人备了些清淡的蟹腿肉还有清淡的桂花酒送去给林黛玉,还特特的嘱咐人见着林黛玉好些了就给她尝一些,且不可吃多了。
贾宝玉原本是坐在男席这边的,可这里贾赦贾政是长辈,与他说不上什么话,他又素来害怕贾政,更不可能主动与贾政说话了。
贾兰年纪小,又尽与贾宝玉说些读书治学的话,还不时请教贾宝玉一些关于治学上的问题,贾宝玉图享乐,压根不想应付他,可长辈在这里他也不敢敷衍,只好硬着头皮回答贾兰的话。
他倒是想同贾琏说话来着,可贾琏只同林涧说话,贾宝玉倒是也想凑上去同林涧说说话,可他看着林涧的冷脸又有些望而却步,一时在男席这边坐着都觉得不舒坦,正好贾母那边唤他,他就顺势跑到姑娘们的席面上去坐着了。
他听见贾母要人给林黛玉送东西,他便自告奋勇要亲自跟着送去。
贾母其实也喜欢看见贾宝玉与林黛玉亲密无间的模样,但她瞧了瞧王夫人的脸色,见王夫人略有些不自在,便没有让贾宝玉前往,只吩咐贾宝玉安静坐着,就在这里陪她们。
贾母想让贾宝玉娶了林黛玉,这事儿王熙凤是赞成的,可偏偏王夫人不愿意。王夫人心里更属意薛宝钗做她的媳妇儿。为了这事儿,婆媳两个没少暗地里别苗头,贾母为了让王夫人接纳林黛玉,也不好当着王夫人的面叫贾宝玉与林黛玉太过亲近,免得王夫人对林黛玉更没了好感。
贾母年老体弱之人,禁不起夜里秋风嗖嗖地吹,她因为高兴又多吃了些蟹黄多饮了桂花酒,便觉得肚子有些不大舒服,便戌时末刻叫散,被贾赦贾政王夫人等人簇拥着回她的住处去了。
贾母既走了,姑娘们自然也不久留,一时夜深席散,众人约定明日还来园子里游玩作诗,就各自都回去了。
贾母叫了人送林涧,林涧却不着急走,打发了贾母派来的人,林涧就把贾琏留下了。
“听说林姑娘病了,我要过去探望。这园中也是贵府内宅,我不好乱走,琏二公子派个人领我过去吧。”
林涧知悉贾母打算后,又想着他若要去探望林黛玉,就怕贾母念及他助林黛玉的事情,令人推三阻四不肯承应。
他干脆就寻上了现如今对他百依百顺的贾琏。
贾琏心思玲珑,眼珠子一转便知其中缘故,他也懒怠再去贾母跟前献殷勤,仔细想了想后,干脆叫人寻来平儿,令平儿给林涧引路去潇湘馆探望林黛玉。
“你们二/奶/奶带着丰儿去老太太那边伺候,一时半刻也回不来,这里交给旁人收拾,你将林侯爷领去潇湘馆探望林姑娘吧。”
贾府上下如今都知道林涧与林黛玉之间的关系,再加上贾琏吩咐,平儿不疑有他,便交代了旁人好好收拾这里,她态度恭敬的提着灯笼请林涧随她前去。
林涧先前说给贾琏的话并非危言耸听,且他说的也不都是王家的事。这王家犯事的不止王子腾一个,撇开那些王家的子侄不说,这王家嫁出去的女儿里头,头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在卷宗上被详细记载违律犯案的,便是贾琏之妻王熙凤。
但他看贾琏的样子,似乎对王熙凤在外头做下的那些事情茫然不知。
第39章
贾琏如今也是正儿八经的都察院经历司正七品都事了, 他的正妻则为敕命夫人。可就王熙凤这样触犯律法的犯妇,一旦事发立案, 她就要被捕入都察院接受调查惩戒, 像这样的人, 还怎么能做贾家的当家女眷, 又怎么能做贾琏的正妻呢?
贾琏若还想要他的前程,就得跟王熙凤划清界限。再者,朝廷也不会允准贾琏有这样的妻子耽误他的前程。
再过数日此案就将公诸于众,到时王熙凤自顾尚且不暇,又怎么还能把手伸的那么长来干涉林涧的婚事呢?
方才席间,贾母虽然在男席与女席之间隔了一道屏风,但两边隔得不远,女席那边的声音时常传过来,林涧入耳所听, 旁人说话都是轻声细语温文尔雅, 唯独那个王熙凤出头拔尖左右逢源, 只听她的笑声,林涧便知此女是个不甘于被埋没众人间的人物。
可贾琏身边,还真留不得这样掐尖要强容易坏事的女子, 林涧琢磨着,他已将贾琏收至麾下, 要不然,就趁此机会把贾府内宅之事也掰扯掰扯?纵不能完全控制,但内宅布置要顺了他的心思也不是没有办法的。
林涧一路沉思, 目光忽明忽暗,他先前听说平儿是王熙凤的贴身丫鬟,又想起平儿同贾琏之间的关系,这审视的目光还时不时落在平儿身上。
平儿一心一意给林涧带路,但她也感受到了林涧看她的目光,可她素来谨慎小心,也不敢表现出丝毫的异样来。
“侯爷,前面就是潇湘馆了。”
转过沁芳亭,又过了曲径通幽前头的小桥,就看见潇湘馆里探出的风竹了。平儿话音才落,就感觉到林涧那压迫性极强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了,平儿紧跟着心神一松,紧接着她才发现,她竟被林涧的气势震慑,凉风习习的秋夜,她竟出了一身的冷汗。
林涧是带了钱英过来的。
到了潇湘馆前,林涧看了钱英一眼,钱英会意,在林涧进去后,钱英伸手拦住平儿。
“平姑娘,请您就在这里候着。”钱英言罢,往门前一站,自己就先候着了。
平儿想了想,也没执意要跟着进去。潇湘馆里头还有紫鹃雪雁等人在,林涧也不算与林黛玉独处,何况,听闻林家家风甚严,纵然林小侯爷轻狂任性,但他好歹是勋贵子弟朝堂新贵,当不会做出什么不妥的事情来。
进了潇湘馆中,要走过一段曲折小径,再转过一片假山方至四方院中。
林涧顿觉眼前豁然开朗,四方院中草地青青,门廊边风竹幽翠,再配上这一院子的清风朗月,一下子便让人清开杂念心生澄明。
林涧看这院中静谧,也就没有立刻走上门廊进屋去,反而负手站在院中,他仰望天上明月,静静轻吸一口气,青草气息混合着风竹香气扑入鼻中,他倒觉得肺腑之间满是清甜之气。
方才的螃蟹宴是热闹,丝竹好听,螃蟹好吃,桂花酒更是浓醇,可林涧却觉得那些都比不上这院中的一切。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着要是自己化为这院中事物,哪怕是一丛青草,一茂风竹,甚至是天际一轮明月,只要能够陪伴这潇湘馆里住着的犹如仙子般纯美的姑娘,他都是心甘情愿的。
有小丫鬟看见林涧进来,连忙掀开门帘进去报与紫鹃知道。
林黛玉听说林涧来了,忙带了紫鹃出来相迎。
林涧看见门廊下门帘挑起来,林黛玉出来时,他还是很惊讶的。
不是说林黛玉还病着么?她怎么还起身了?
林涧下意识就迎了上去,想让林黛玉进屋不要出来吹风,结果走近了才发现,林黛玉面上确实有些病容,但眼神明亮步履轻快,并不似先前所说的那样病得很重的模样。
林涧的目光落在林黛玉身上一瞬,瞧出她还有些大病初愈的虚弱,原本就纤细瘦弱的身形比往昔还要瘦弱,她今日穿得是纯色的半臂交领襦裙,绣了紫藤花的腰带扎在腰间,益发显得林黛玉纤腰盈盈,不足一握。
林黛玉将林涧让进屋中,又让紫鹃给林涧奉茶,待二人落座,她听说林涧是来探病的,便微微笑了一下:“多谢三哥关心。我这两日觉得身上好多了。”
林涧见林黛玉微笑,不禁呆了一呆。
林黛玉笑得比夏日盛放的莲花还要清艳甜美,林涧不由得想起他和林黛玉同在姑苏时在院中静静坐着说话的那个下午。
那时气氛温和从容,颇有种岁月静好的安宁疏阔,林黛玉遭逢家变,她没笑过,可她那时神情恬淡,在林涧心中,已是抹不掉的美好记忆了。他没有想到,今时今日,在这个清风朗月的夜晚,还能看见更美的风景。
紫鹃端来茶盅递给他时,林涧才回过神来,他借着低头饮茶的平复心绪,再抬眸时,他唇角也含着淡淡笑意:“姑娘既觉得好些了,怎么不去赴宴?”
贾母所办的螃蟹宴其实什么都挺好的,但没了林黛玉过去,林涧便觉得索然无味了。哪怕林黛玉去了他看不见她,心里也高兴。
林黛玉声音柔柔的:“三哥是知道的,我身子不好,吃不得那螃蟹,酒更是不能多饮。且大病才愈,也不好出去吹风。况……从姑苏回来,我也不曾见过老太太几回,有些事儿不方便,我也不知如何面对她。索性就说病着不去了。”
对旁人,林黛玉皆推说是身体不好病着不好走动,对林涧,她才说了实话。
贾母谋图林家遗产的事情始终是她和林黛玉之间的心结,林黛玉要自己做主处置家产,她主意是定了,但心里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又不知用什么态度面对贾母,为免贾母当面说起这事,她干脆就不去了。
林黛玉说得含蓄,林涧对此了然与心,也并不多问什么。
林涧是头一回来林黛玉的住处。
他借着与林黛玉说话的功夫,暗地里用余光瞧遍了这里外四间屋子。
潇湘馆这里的四大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只是各自都挂着两层竹帘,令前头放着博古架,也算是将屋子给分开了。
林涧所坐的地方离林黛玉的卧室有些远,隔着两层竹帘也看不清什么,但林涧鼻子灵,他微微翕动鼻翼,便闻到自那方传来的隐隐冷香气。
这幽幽冷香好闻得很,林涧忍不住微微探身,想多闻闻,却不知怎的一阵风过,这味道也就跟着消散了。
另三间大屋子的竹帘都是卷起来的,林涧能看见里头布局清雅精致。
那是一间琴室,两间书房。
琴室中燃着清香,香烟袅袅,林涧没注意那香气如何,倒是见墙上挂着的烟雨图十分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