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这男人温柔细心得让人觉得可怕,好像她想什么都能被他猜中,她每一个小动作,每一个眼神,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们已经住在了一起,结不结婚不过是一张纸的关系,他只是想给她安全感。
自从五年前醒来以后,仿佛周围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变成了这样的态度,对过往的事避而不谈,只希望她成为一个待在象牙塔里,每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活得无忧无虑,被保护得一丝不苟的小公主。可她不是这样的人,周遭的人越是隐瞒,她便越是在意。
他的好让她觉得愧疚。
除此之外……除此之外呢,她不确定自己对他的感情。
可看见他为他受伤的时候,她的心是真实地疼了一下。
柳淼淼心思不在这里,随意在零食区拿了几桶巧克力和薯片,便转了方向去收银台结账。
走出超市,柳淼淼掏出手机看了眼,谢灼给她发了短信,问她在哪,柳淼淼想了想,没打算回,随后对方又发了一条:
谢灼:【今晚我要赶回花城,有个电台通告一定要上,是这次新专既定的工作,没办法推。回到家跟我说一声,别让我担心。】
柳淼淼又是一声叹气。
她觉得自己真的很可恶,一方面不想给人家名分,一方面却又觉得他对她的好,让她觉得不舍和依恋。
柳淼淼思忖良久,还是决定回他点什么,她低头敲着键盘往外走,面前却停了辆黑色宾利。
穿西装的年轻男人从驾驶座下来,来到她面前。
“请问您是柳小姐吗?”
柳淼淼手上动作一顿,抬头,是张完全陌生的脸孔。
“您是?”
“我是裴正楠先生的助理,他想见您一面。”
“裴正楠?”柳淼淼奇怪道,“我不认识这个人。”
助理耐心解释道:“您的母亲是景薇,对吗?”
“裴先生是您母亲曾经的马术教练,关于当年的事情,他想和您亲自谈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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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淼淼坐在车里,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世界像被倒进高热的大锅炉里,变成一片色彩模糊的光影。
她忘掉了所有的事,也包括她的母亲,她的童年。柳景诚只跟她轻描淡写地提起过,她母亲年轻时是位很有名的马术运动员,生下她不久后便患上了抑郁症,骑马时不幸坠马身亡。
她没跟柳景诚说过,她醒来不久的那段时间,她偶尔会做一个梦,梦见她还是很小的时候,躲在一个漆黑小的房间里,外面人群尖叫声嘈杂,她透过窗子往外看,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女人从马上摔下来。
她看不清那个女人的脸,也不知道这女人是谁,这个梦只是做过一两次,醒来便忘记。
后来随着时间推移,她也没再想起过那些事。
在柳景诚的口中,父母感情恩爱,并且爸爸妈妈都很爱她,只是母亲不幸早逝,但这没关系,父亲给予了她双倍的宠爱,所以有没有母亲,柳淼淼似乎也觉得无所谓了。
但柳淼淼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她的人生,都是从别人口中听说的。
有些东西,她一定要亲自证实。
助理带着她上楼,在长廊尽头的私人病房前停下,敲了敲门。
隔着房门,里面有道沙哑的男声开了口,声音很低,听不真切。
助理推门进去。病床上躺着个约莫五六十岁的中年男人,精神状态很差,身上连着医疗仪器,脸色是不正常的暗黄,整个人瘦得脱形。
柳淼淼不记得自己和他是否有过接触,但只要是对马术稍微有了解的人,都会知道他曾经在马术界的名气。
几十年前在马背上意气风发,拿遍世界级比赛大满贯的年轻男人,如今却躺在病床上,形如枯槁。
裴正楠见她过来,费力地支起身,因为身体虚弱,他每一下动作都显得格外迟钝困难。助理想上前搀扶,却被他拒绝。
他摆了摆手,示意助理出去。
病房门被合上,不大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裴正楠倚在床头,对她很淡地笑说:“来啦?过来这边坐着吧。”
柳淼淼抱着手,站在门口的位置没动,本能保持着警惕:“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吗?”
裴正楠说:“几年前我们在马场见过一次,不过我想你已经不记得了。”
柳淼淼直接道:“你说要跟我谈当年的事?你和我母亲有什么关系?”
裴正楠见她防备心重,倒也没在意,“病房外的人我都支开了,你看我现在这样,也不能对你做什么的,不要害怕,过来吧。”
他太虚弱了,只是动动嘴皮子和她说上几句话这样简单的事,已然耗尽了他身体的全部力气。
双颊瘦得凹陷下去,显得眼眶又深又大,应该是得了什么重病。
裴正楠看出她眼中犹豫,道:“是肝癌晚期,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柳淼淼有几秒沉默,终究还是很慢地走了过去,在他床边的椅子坐下。
裴正楠侧头静静看了面前的女孩子很久,眸光深远又细腻,柳淼淼竟然在这将死之人的眼中,看见了仿佛跨越时光的温柔。
他很淡地笑了笑,说:“你和你母亲长得很像。看着你,让我想起了当年第一次和薇薇见面时的样子。”
“我还记得那一天,她大概像是你现在的年纪,从飞驰的马背上轻盈地跳下来,一身骑装,对我笑着。那笑容干净又漂亮。”
男人说着,陷入了回忆当中,略微呆滞的目光中饱含着复杂的情感,情深的,愧疚的,忏悔的,悲伤的……她读不明白。
柳淼淼觉得心里某处莫名地不舒服和不安,淡淡皱起眉:“你……”
裴正楠说:“我很后悔,年轻时候追求名利,让我失去了我最爱的人,我后悔了一辈子,痛苦了一辈子。这也许就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惩罚吧。”
“现在我没有多少时间了,我希望求得你的原谅。”
他枯瘦苍老的手,缓缓地,颤抖地,覆在她的手背上。
柳淼淼指尖猛地一颤。
裴正楠看着她,神情悲伤地喊:“我的女儿……”
第四十一章
“我很抱歉, 一直到将死,我才知道这辈子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我知道我给你们带来的伤害是无法挽回的,但我还是希望在我走之前, 能够做些什么,尽力地弥补你……”病床上, 重病的男人眼眶缓缓地泛红,清泪漾在他眼里, 溢满眼尾深深的沟壑, 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这些年, 我没有一天不是痛苦内疚地活着。当年我知道薇薇生下你以后, 我曾经去找过薇薇,我想放下一切和她重新开始。可她却不愿意了。”
“后来这件事被媒体拍到,我眼睁睁地看着你们被污蔑,被流言逼得走投无路, 却因为我的懦弱, 始终不敢站出来为你们说话。”
苍老枯瘦的男人悲伤地看着她, 覆在她手背上的手微微颤抖。他的手很粗糙, 掌心有常年勒缰绳而留下的厚茧。
他紧紧地握着她,仿佛在握着这世界上最后唯一的眷恋。
“不,不是这样的……”柳淼淼僵硬地坐在椅子里,脑袋里面嗡嗡作响。她感到胸口一阵没来由的翻涌, 血液疯狂地冲上头顶, 记忆像被开了闸的洪水猛兽,喷薄闯入。
“不是……不是这样……你们都骗我……”她讷讷地说着, 然后猛地将手从男人的掌心中抽回,站起身,大脑一阵强烈的晕眩,眼前几乎看不清东西。
她压下胃里的恶心,冲出病房就开始呕吐。
她想起了一切。
她根本不是出生在什么父慈母爱的和谐家庭,不是什么性格开朗,积极向上,内心阳光,海外名校留学归来,从不和富二代的公子哥们儿姐们儿出去厮玩鬼混的负责任的好女人,更不是什么根正苗红的社会主义接班人。
什么父母感情和谐美满,妈妈很爱她,她的童年很幸福,全都他妈都是屁话。
柳景诚给她编织了一个美丽的梦境,她深坠其中,让她相信自己是个拥有一切,无忧无虑天真无邪的小公主。
母亲去世得早,她对母亲其实已经没有多少印象。唯一记得的是,那是个很美丽的女人,生下她之后却开始变得疯疯癫癫。
她从来没有感受过母爱,从她有记忆开始,母亲没有抱过她,甚至连看她一眼也不愿意。
有时母亲人前像个正常人一样,会对所有人笑,甚至是佣人眼里亲切近人的好雇主。可下一秒,母亲看到她就会开始歇斯底里地大哭,把手边能拿到的东西摔得稀碎,像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从前她不明白,她只是以为母亲单纯的不喜欢她。
可这世界上,又哪有什么毫无来由的不喜欢。
现在她明白了。
他们都在骗她。
她是那个背弃了她,伤她至深的男人留下的孩子,她本不该存在这个世界上,她是别人口中恶臭熏天的小三的女儿,每每看到她的脸,就会勾起母亲心中最痛的往事。
她母亲的病,全都是因为她。
柳淼淼单手撑在病房外的走廊墙壁上,昏天暗地的吐,直到胃部被搜刮干净,吐出来的全是又酸又苦的水。
她靠在墙壁上,脊背无力地顺沿滑落,像一滩烂泥一样坐在椅子里,目光空洞,失去了焦点。
她望着医院天花板上漆白刺眼的灯光,无声失笑,一下一下,胸腔剧烈地震动,她把脸深埋进双手间,有冰冷的眼泪顺着指缝落下。
柳淼淼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的人生如此的可笑。
她拖着虚脱的身体起身往外走,看见了站在病房外不远的裴子妤。
裴子妤脸色煞白,柳淼淼不知道她听见了多少,从前她对这个女孩子毫无观感,长得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说话弱势又胆怯,甚至与人对视也不敢。
那天晚上,她鼓起勇气把她约到马场,说她很羡慕她,也很嫉妒她,一个著名马术运动员的女儿,却毫无马术天分,父亲胆小怯弱,母亲性格强势,她被夹在中间,成为了一个可怜的磨心。
其实她又有什么可以让人羡慕的,生长在这样的背景里,她们同样的可怜。
裴子妤手里紧紧攥着保温饭盒的袋子,她原本是来给裴正楠送晚餐的,却不想在门外碰上了他们的谈话。
裴子妤手慌脚乱地从背包掏出纸巾递过去,柳淼淼没有伸手接,径直从她身旁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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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车火急火燎地停在King办公大楼楼下,柳淼淼打开钱包,随手从里面掏出一百元,“不用找了。”
下了车,摁了电梯,直奔25层。
秘书见柳淼淼过来,匆忙起身道:“柳总好。”
柳淼淼问:“董事长呢?”
秘书说:“董事长还在开会,您——”
秘书话未说完,柳淼淼径直推开了会议室的大门。
会议桌前的众人皆是一愣。
正在投影前做汇报的人立在原地,不知所措。柳淼淼没有退出去的意思,对柳景诚道:“我有事要说。”
她身上还穿着下午从家里临急临忙跑出来的居家服,脚上一双棉拖鞋,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一下车便直奔25层,气息还未调整过来,微微地喘息。
脸色很不好看,甚至看起来有点狼狈,像和家长闹了脾气,离家出走的女学生。
柳景诚不动声色地对下面人说:“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你们先出去吧。”
会议室里的人渐渐退出去。
秘书小姐过来把门合上。
柳景诚道:“怎么出来都不换身衣服,在阿爸面前可以不顾忌,这是在公司里,穿着双拖鞋跑出来像什么话。”
柳淼淼走过去,拉开椅子,在柳景诚面前坐下,一系列动作沉默无声,眼睛平静得仿佛没有波动。
“我下午去见了一个人,你猜猜是谁?”她看着他说。
柳景诚没说话,兀自喝了口茶。他纹丝不动的模样让柳淼淼心里没来由地冒火。
柳淼淼收紧了放在膝头的拳,有被隐瞒的怒火:“你们为什么要骗我?”
“囡囡。”柳景诚抬眸看她。
柳淼淼心底一颤,抿了抿发白干燥的唇,艰涩地说:“我都想起来了,你不用骗我了。”
柳景诚还是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与她对视。
她不明白他怎么能如此平静!
从五年前她从火场坠楼重伤,醒来忘掉那一切开始,他给她编织了一个又一个,无数的美丽的谎言。
她知道他是为了她好,但她不能接受。
柳淼淼扯了扯唇角,逸出一丝自嘲的笑,“柳景诚,你牛逼啊。”
柳景诚眉心一拧,啧了声道:“怎么跟你阿爸说话的。”
“我又不是你女儿。”
“我一个种番薯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把你拉扯这么大,父兼母职,含辛茹苦。现在你长大了,翅膀硬了,阿爸老了,你就不认阿爸了,有你这么没良心的吗?”
都什么时候了还跟她斗嘴皮子。
看他这副态度,显然从开始就是知情人。
柳淼淼揉了揉发痛的额角,疲惫地道:“您明知道我不是——”
“在我心里你是。”柳景诚打断了她。难得敛了脸上嬉色,平静地道,“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知道这件事,你大了,你有知情的权利。但你得记着,不管那个姓裴的狗屎玩意儿跟你说了什么,你身上流着谁的血,你都是我的孩子。”他用手比划着,“从你刚出生这么大的时候,还在襁褓里,你不知道你从小就是个坏脾气的。晚上半夜哇哇大哭地吵着要奶喝,弄湿了纸尿布要我换,咿咿呀呀地开始学说话,第一次叫我爸爸,第一次扶着我学走路,撒娇要我抱。你是我女儿,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
柳淼淼有半刻哑然,眼眶渐渐泛红,她垂下头,低声说:“既然我脾气那么坏,你应该开始就把我扔进垃圾桶里,然后趁早再生一个,那样对大家都好。”
柳景诚笑说:“你这话说的,养你一个还不够累啊,哪有精力生二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