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北南知道太子亲身涉险, 有个极为紧要的缘故,便是他们中见过选侍的人实在太少, 殿下担心他们找不对。
只见太子摆了摆手,提起缰绳率先催动着马走了, 纪北南等人只得紧跟上。
最近的一条路已经被堵住, 他们只得绕远过去。这一路有些距离, 路面湿滑,太子又是正发着热, 纪北南紧跟在太子身边, 生怕太子出什么意外。
等他们亲自抵达现场时, 才发现情况比他们想象得要严重。雨一直没停,剥落的山体带下了不少沙土,地面更加泥泞。还有到处横着的树枝,都加大了寻找难度。
倒是有不少侍卫在此处搜寻,又逢着大雨,周承庭不用太担心被人出来,只是他让人都低调行事,不能暴露身份。
早先从东宫派出的人有一部分已经在这里了,见了纪北南,先来回话。连翘和地翘虽是受了很重的伤,不过性命无碍,都被救了起来。可两人说不清柔选侍究竟在何处,只说把她从险些倒下的树从中推了出去,两人也失去了意识。
纪北南一面听着,一面偷偷去看太子脸色。
太子整张脸都隐没在斗笠之下,虽是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见他双唇紧绷成一条直线,利落的翻身下马,往连翘所说的方向大步流星的走了过去。
纪北南忙带人紧跟上。
“分开找。”周承庭冷静的声音在风雨声中清晰的传递到东宫亲卫的耳中。“再往下就是山崖了,大家都小心些。”
“殿下,您是身边不能没人。”纪北南忙低声道:“好歹带两个人。”
周承庭没同意,他身边多带一个人,找到阿娆的希望就少了一分。
“不必了。若是谁找到了人,仍旧用老方法联系。”周承庭没有丝毫犹豫,回绝了纪北南的提议。
纪北南无奈,只得答应下来。
凄风冷雨,茫茫夜色,周承庭手中提着灯,恨不得将一寸寸地全都翻过来,只希望能尽快得到阿娆的消息。
***
“殿下,您看这个。”周承庭正在焦急的耐着性子寻找时,忽然见一个护卫朝他走来。
此人是东宫的亲卫李东,他手中提着一个笼子。
马提灯的映衬下,周承庭发现笼子中有两团毛茸茸的影子在动,似乎正是他亲自给阿娆捉的那一对兔子?
“正好被树枝遮住了,它们倒也没有淋湿多少。”李东把笼子举了起来,周承庭终于确认无疑。
这笼子既是不在连翘她们身边,一定是阿娆带出来的。既是如此,阿娆定然离这里也不远!
周承庭凝视了笼子片刻,道:“你去通知纪北南,带人往这边来。”
李东答应着去了,把笼子护在自己的蓑衣之下,拔腿就跑了出去。
周承庭一步步走着,用马提灯照着地上。而原本雨水冲刷后,大部分痕迹都会被冲刷走,而他却发现了一些特别的痕迹。他总觉得有些眼熟,似是谁引着他往前走一样。
再往前就是一处悬崖了,他凝神细听,忽然听到似是有哭声。他用马提灯往下照,似乎有一团影子,只怕有人在。
他抓紧将绳子的一端拴在山崖边的一棵较为粗壮的树上,另一端则是拴在自己的腰上。顺着绳子,他一点点往下移动。
就在他感觉绳子快要用尽时,突然听到树枝断裂的声音,他匆忙低下头,看到让他睚眦欲裂的一幕。
阿娆身上狼狈极了,虽然他带着灯,也看不清阿娆脸上是血水还雨水,只是依稀见到几道伤痕。阿娆闭着眼,神色很是平静和满足,仿佛看不到半点生气,而她的手有松开树枝的势头——
周承庭也顾不得慢慢放绳子、试探着往下走,他把绳子瞬间都松开,忙去抓阿娆的手腕。
绳子已经全部绷直,周承庭顾不得在山崖上被擦出的伤痕,千钧一发之际,眼疾手快的将阿娆细手的手腕,牢牢抓住。
阿娆瘦伶伶的手腕他一只手掌就能完全合拢,被握住的那一刻,阿娆仿佛被灼伤一般,猛地睁开了眼。
就着灯火,阿娆终于开清了来人。
虽然额间的几缕头发湿淋淋的贴在脸上,也掩盖不住那英俊的眉眼。那双平日中沉稳淡然的眸子,此时盛满了焦急和劫后余生的庆幸——来人竟是太子殿下?
“殿下?”阿娆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几乎以为眼前的人是她的幻觉。
阿娆方才抓紧的树枝,此时全然断裂,往黑黝黝的山谷里掉了下去,在风雨中,听不到落地的声音。
“阿娆,别怕。”见到阿娆没有大碍,周承庭一直悬着的心,才放回到半空中。不把阿娆平安带回行宫,他就不能完全安心。
阿娆愣愣的看着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来,阿娆,把那只手也给我。”周承庭见阿娆怔然,以为她是被吓坏了。放缓了语气,柔声道:“没事了没事了,我这就带你上去。”
阿娆才想依言把手递给周承庭,在雨中却分明传来一阵异响。阿娆感觉自己的身子往下沉了沉。
她立刻明白过来,因为雨水的不断冲刷,只怕是太子选的着力点,也不堪重负了。
阿娆不肯用另一只手拉住周承庭,还试图想从周承庭的手掌中挣脱。
“阿娆,别胡闹,听话!”周承庭的语气严肃起来,他厉声道:“把手给我!”
阿娆却摇了摇头。
“殿下,您能来,我已经很感激。只是不必了。”阿娆深深的看了周承庭一眼,便移开了目光,道:“您还是松开,早些回去罢。告诉娘娘,她的恩情我今生无法报答,只得来生再报。”
说着,阿娆用力的挣扎起来。
她一个人死,就足够了。
“阿娆,想对太子妃说什么,是你自己的事!”周承庭见阿娆似乎下定决心赴死,心中发慌。“先上来再说!”
阿娆默了片刻,就在周承庭以为阿娆顺从时,却见阿娆突然声嘶力竭的道:“殿下,您不必假仁假义。以您的千金之躯亲身涉险,若是为了安抚娘娘,若是让自己安心,做到这一步已经足够了!”
“您根本不爱我,如果说是喜欢,就如同对一件瓷器、一本书那样的喜欢,过不多久,您就会忘了!”
周承庭拧紧了眉,没有理会阿娆,还是想尽力抓住她的手腕。
“殿下,您需要的不过是个能当靶子的宠妾,或者说能替您生下子嗣的人,那个人是谁,又有什么分别?”阿娆眼中满是嘲讽,冷笑道:“我不过是空有一张脸,能被您利用。如今我已经没有半分利用价值——”
周承庭没有被激怒,沉声道:“阿娆,把手给我!”
阿娆摇头,她明显感觉到了,他们两个都在下沉,太子找的支撑也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她狠了狠心,声音嘶哑道:“或许您今天被自己感动了,日后想起来会后悔,为着一个妾昏了头,实在是得不偿失!您要是出意外,皇上说不定有多高兴,您对得起先帝吗?江山社稷,您甘心落入他人之手?”
阿娆语无伦次的说完,她没被抓住的那只手,从身边滚落的泥土中随手抄了块石头,咬紧了牙关,用力的往太子手上砸去。
她庆幸此时下着暴雨,没人能分清,她脸上滚落的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
已经够了,太子肯来救她,这已经足够了。
谁知太子虽是吃痛,握着她手腕的手,却是更紧了。
“阿娆,我告诉你。我不后悔!”周承庭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死死的盯着阿娆,在风雨中,同样回以嘶吼:“阿娆,如果现在死了,我最大的遗憾不是江山社稷,而是你!”
阿娆举着石块的手无力的垂下,石块从她手中滚落下去,她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被再一次放弃对她来说,真的没什么。她愿意顾全大局,牺牲自己,报答太子和太子妃的恩情。
可是太子竟说了这样的话,还以储君之尊亲身涉险,只为了多一点儿可能找到她。
六年前哥哥迟疑着放开了她的手。
六年后太子牢牢的抓住了她的手。
阿娆只觉得心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寒风冷雨之下,却又暖流汩汩涌入。
正是如此,她更不能拖累太子。
“殿下,殿下——”就在这时,山崖上面突然传来了纪北南的声音,周承庭终于松了口气。
太子身上还带着那盏马提灯,纪北南很快看清了状况,忙命人一起抓紧那根绳子,几个人合力把太子和阿娆给救了上来。
这一番折腾下来,本就发热的太子脸色更加苍白,而阿娆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才把手递给周承庭没多久,就已经昏了过去。
如果不给她及时换件衣裳,喂点药,只怕回到行宫阿娆的命也堪忧。
“先找个地方暂时避雨。”周承庭当机立断道:“把孤的马牵过来。”
一时马被牵了过来,纪北南帮忙把阿娆扶上马,周承庭决定亲自带着她。谁知在上马的时候,周承庭却是踉跄了一下,险些没站稳滑倒。
“殿下!”纪北南吓了一跳,只见周承庭喘着粗气,脸色十分难看。这会儿他才发现,太子的手腕渗出血来。“您受伤了!”
周承庭摆了摆手,提起一口气,忍着疼痛上了马,把阿娆紧紧的护在怀中。
他感觉到阿娆的身子冷得就像一块冰似的,呼吸又粗又重,无力的靠在他胸膛前,失去了意识。
纪北南见劝不动太子,只得命人赶快前去寻找,哪里有能暂避雨的房屋。
万幸没走出多远,便有人来回报说,前方十里是一处皇庄,他们找到了一间无人的院子。
虽然不是最好的选择,眼下也只能去那里暂时落脚。周承庭点了头,催动着马加快了速度。
大雨掩盖掉一切痕迹。
他们这一路走来并没有发现被人跟踪,已经有人提前简单的整理过,选了间干净些的屋子请周承庭进去。
显然这屋子不久前还有人住过,被褥都是干净的。
周承庭抱着阿娆走了进去,小心翼翼的把她放在床上,从怀中取出了用油纸妥帖包着的衣裳,动作轻柔的帮阿娆换上。阿娆身上的许多擦伤他只能简单的处理,随手扯过被子里面的棉布,帮阿娆擦着脸和长发。
他给阿娆盖上两床被子,喂了她两颗丸药,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感觉到阿娆身上暖和起来,呼吸也平稳了不少。
当也可能是她开始发热了。周承庭探了探她的额头,却发现自己也觉不出温度,他被冷雨压下去的高热,也渐渐找了回来。
周承庭用手撑着床柱,一阵阵眩晕袭来。虽说穿着蓑衣,他身上还是被淋湿了大半。出发前喝的那些驱寒的姜汤、服下的退热的药丸,作用并不大。
“殿下,有情况!”纪北南知道柔选侍在休息,故此在门前压低了声音。
周承庭马上站了起来走了出去,生怕惊扰阿娆。他努力集中所有注意力,让自己不至于失态。“怎么回事?”
原来是纪北南放出亲卫在周围巡视,忽然发现竟有埋伏。他们仔细探查后发现,只怕还不是同一拨人。
他们误入了是非之地。
“属下觉得是两拨人,彼此都在观望。”纪北南回道:“离得最近的是云南王府的人。”
事情难办了。
如果他们选择强行突围出去,此时还带着柔选侍,着实不方便,且太子殿下此时也身体虚弱。如果留在这里,肯定会有人找上门来,那时若暴露了太子的身份,简直是坐以待毙。
据他们得到的消息,云南王府的两位郡王来,跟三皇子、六皇子的人都有接触。
是敌是友难说,只透露出太子今夜在外的消息,就足够有心人去做文章了,对太子来说绝对是极大的打击。
周承庭一时也难以决断。
正在这时,阿娆无声无息的出现在门前。
周承庭见了她,忙上前两步扶住了她,还没来得及说话,阿娆倒是先开口了。她沉声问道:“云南王府的人?能具体确定到底是慕柯容还是慕柯明的人吗?”
她此时面上还是透着不正常的红晕,眼睛却是清亮的。
纪北南看了太子一眼,见太子没有避着她的意思,便道:“正在靠近的是是大郡王慕柯明的人。那两只雄鹰,属下曾见他的侍卫用于追捕。”
慕柯明,她的亲哥哥……呵,或许这就天意。
阿娆的眸中充满了果决之色,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殿下,既是突围的风险极大,坐以待毙也不成,妾身有个法子,能让他们离开。”阿娆发现下定决心后,自己反而平静下来了。她缓缓的道:“保证不动用一兵一卒,也不暴露身份。”
知道纪北南是太子心腹,阿娆并没有避着他。
她唇角微翘,眼神中的悲伤却是无法掩饰,周承庭看得分明。她声音嘶哑道:“请您务必相信我。”
“只因为……”阿娆忽然笑了,如明珠朝露般耀眼。“我在十二岁前,是云南王府的明珠郡主。”
第63章
阿娆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亲口说出来。
她以为自己会保守着这个秘密, 一直到生命的尽头。
倍受云南王宠爱的明珠郡主已经死在六年前流寇的手中, 世上再无慕明珠, 只有背负着十几条性命活着的翠珠。
事实上今夜她差一点就做到了,如果不是太子最后抓住了她的手救了她,此时她已经死在了这个雨夜。
她被救上来后就昏了过去, 其实并非全无意识,只是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太子。太子豁出命来救她, 她却说了那么难听的话——哪怕当时她本意是不想连累太子, 阿娆回想起自己口不择言所说的那些诛心话,还是会刺伤太子的心罢!
是以本就体力不支的她,只得闭着眼睛逃避。太子紧紧的把她护在怀中、太子抱着她进来、太子帮她擦干身子、涂药膏、换衣裳、盖被子……她全部都知道。
直到太子离开,她虽是头昏脑涨, 身子难受, 却还是强自支撑着起身, 穿好了外衣。
太子仔细用油纸把她的衣裳包好,自己却没带可以换的衣裳来。方才在马上时, 太子身子冷冰冰的,可是让她倚靠的胸膛, 却是那样的温暖炙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