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娆又怎会不动容。
而后她听到了纪北南和太子的对话。
慕柯明和慕柯容争夺世子之位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 至今也没有定论。此番来京城, 他们必然会各自拉拢京中权贵的势力,尤其是宫中的后妃和皇子。毕竟云南王世子的册封, 还是要上表请奏的。
虽然不知道慕柯明的人在此处有何种目的, 阿娆只知道, 绝对不能暴露太子的身份。
且不说太子会不会被牵连到别的阴谋中,单凭太子夜里出来寻她这一点,就绝对会是被人攻讦的把柄。她不能让太子因为被她连累,把这些年的声望全毁掉。
哪怕她暴露自己的身份,也要周全太子。
早在六年前,她就已经心如死灰。而这些日子来,太子、太子妃对她的呵护,让她感觉久违的温暖。
尤其是今日太子亲身前来,那句近乎表白心意的话,让她觉得自己那颗心,又重新活了过来。
周承庭虽是早就猜测到阿娆的身份,听她亲口承认,却又是另一番滋味。而纪北南大吃一惊,明珠郡主是云南王爱女,死于流寇手中,后被皇上追封为明珠公主,眼下柔选侍竟说自己是穆明珠……他忽然想起太子命他调查过的事,顿时恍然大悟。
阿娆猜测两人可能并不相信,毕竟死而复生的事,实在骇人听闻。“您可能不信,但如果您对当年的事有所耳闻,该知道明珠郡主死得极为凄惨,面目全非、遍体鳞伤。”
说到这儿,阿娆眼前又不由浮现出最痛苦的回忆。
奶娘脱下她的衣裳,跟自己的女儿翠翠交换,把她藏了起来。果然那些人把翠翠当做了她,而她被大丫鬟紧紧的抱在怀中,堵着她的耳朵,不让她听,不让她看。
可她仿佛还是听到翠翠凄惨的喊叫声。
她看到奶娘抱着自己女儿的尸身失声痛哭,可为了不让后来的人、尤其是云南王府的人生疑,她颤抖手,举起石块,砸烂了翠翠的脸——这样一来,只能仅凭身上的衣饰来分辨身份。
奶娘在她耳边说“不要回去”、“跑得远远的”,并告知了她关于此事的秘辛。
“是奶娘保护了我。”阿娆虽是竭力镇定,声音还是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殿下,我不会用这样的事情开玩笑。请相信我,慕柯明是我同母的大哥,我了解他,我有办法让他的人离开!”
纪北南心中虽是已经信了她的话,却并不敢做声,只是偷偷看向太子。
周承庭眉头皱得极紧。
他并非不相信阿娆,只是他担心阿娆的安危。阿娆越是冷静、越是顾全大局,他就越害怕。
“殿下,我不想死,我想好好的活着。”阿娆勉强挤出一抹笑容来,那双平日圆圆的大眼睛,透着几分温柔。“您就信我这一回,好不好?”
周承庭死死的盯住了她,阿娆的眼神没有躲闪,大大方方的坦然回望。
“你要怎么做?”周承庭最终还是妥协了,缓缓的道。
阿娆神色一松,忙道:“我要一个帮我喊话的人,最好是露面极少的护卫,别让他们的人认出来。另外我还要一条鞭子。”
周承庭没有多问,给纪北南使了个眼色,纪北南忙去落实。
而阿娆则是转身回到屋子,拿过被子来,准备用力扯下些布条来。只是她没什么力气,自己倒险些一个踉跄栽倒。还是周承庭跟在她身后,眼疾手快的扶住了她。
见太子目露不赞同的神色,阿娆忙解释道:“殿下,您放心。我用鞭子也并不是想跟他们动手,只是装装样子罢了。”
说着,她把被子拖到太子面前,讨好的道:“您能不能帮我撕些布条用?”
周承庭默默无言的接过了被子,依言扯下了几块布条。阿娆接过来,全部缠在了自己的手臂上。周承庭不解的看着她,他帮阿娆换了衣裳,他记得阿娆手臂上只是擦伤……
“我没事儿,至于用途,您一会儿就知道了。”阿娆苦笑一声,也不知从何开始解释。
不过太子全然的信任让她心中安定了些,她这个方法有些冒险,但只有这样他们才能顺利脱身。
一时纪北南把鞭子取了来递给了阿娆,阿娆握着鞭子,神色有片刻的恍惚。很快她便回过神来,她站在了角落里,朝着空地用力挥动鞭子。
她正在发热,身上没什么力气,第一鞭甩出去,落在地上都没多大的声响。
阿娆咬紧牙关,又用力狠狠的甩出一鞭子,这次声音大些了,却还是没什么力道。
这样可不行,骗不过来人,六年前慕兰月的鞭子便用得极好,这六年来只怕愈发长进了。阿娆急得额头渗出冷汗来,她抖了抖手腕,拼尽全身的力气,终于鞭子抽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她终于找到了些感觉,能糊弄人就可以了。
“殿下。”眼见雨越来越小,快要停下时,阿娆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她走到周承庭面前,告知了自己的计划。
成败在此一举。
***
从晌午后开始绵密起来的雨,此时终于停了下来。
乌云散去,甚至一弯明月露出了真容,银色的清辉撒向大地,雾气也渐渐消散,让一切都仿佛无可遁形。
慕柯明的人终于有了行动。
他们来此处是奉大郡王之命,不曾料想竟有一拨身份不明的人闯入。幸而人数不多,如果来者不善,他们完全有能力全部诛杀。
院门被轻易的撞开,他们闯进来时发现,院中竟空无一人,愈发给人一种深浅难测的感觉。于是他们更加警惕起来,只怕是有陷阱等着他们。
“来着何人?”等到他们畅通无阻的进入到中庭时,只发现廊庑下的门关着,声音便是从里面传来的。
领头的人是马金成,大郡王慕柯明手下的得用之人。他疑心有诈,只扬声回道:“阁下又是何人?”
听到来人的声音,阿娆稍稍松了一口气。她小声的低语了几句,帮她喊话的陈杭点点头,大声道:“来人可是马金成马统领?”
马金成听罢,不由骇然。
能听出他声音的,必然是熟人。而眼下如此熟知他们情况的,只有二郡王慕柯容那边的人!
骇然之余,马金成脑子飞快的转着,到底是该冲进去解决了他们,还是静观其变。
忽然,门被打开了。
从里面走出一个身姿绰约娉婷的女子,她带着面纱,让人看不清她的容貌。
“兰月郡主在此,尔等还不快快见礼!”喊话的人错着半个身子站在她身后,借着廊庑下的阴影,也遮掩了他的相貌。
这女子是大郡王的妹妹、兰月郡主?
马金成有些不大相信的看着眼前的人,据他所知,兰月郡主陪着王妃在京中的府邸,并没有出来。可若是这人是冒充,又怎会只听声音就认出了他?
只见那女子慢慢的抬起手,手中握着一根马鞭。她似是已经没什么耐心,鞭子漫不经心的一下下轻敲在手上。马金成心中已经信了几分,他曾见过兰月郡主发怒,拿鞭子抽人的狠劲儿,令他至今难忘。
可是,这事实在是蹊跷。事先并没有人告知他,兰月郡主会出现。
马金成仍是在迟疑。
他的行为惹怒了那女子,只见她举起鞭子,就往廊庑下的花盆抽去。花盆应声而裂,而鞭子清脆的余音,还犹在耳边。
只听她缓缓的开了口,声音却是渗入骨髓的冰冷。“谁想试试?”
马金成旁边的人已经慌了神,有人小声道:“属下曾听过郡主声音,是差不多的。”
还有人小声道:“郡主的鞭子可不是闹着玩的,她发起火来,连张统领都照抽不误,大郡王也没说什么。”
他们口中的张统领是慕柯明的心腹,比马金成还要更受信任。
马金成已经开始动摇,他们都知道,兰月郡主并不如外界所知那样的温婉柔顺,相反她是个性格狠绝的人。如果被这位姑奶奶恨上,只怕他们没有好果子吃。
可毕竟他们并没见到那女子真容,还是不敢完全确定。
那女子冷笑一声,丢下鞭子,用手轻轻掀起面纱的一角,很快她便又移开。
两下短促的哨声后,本来是由马金成身边的两个护卫提着的苍鹰,竟展开着翅膀飞了起来,朝着那女子的方向过去。
她伸出了手臂,只见那两只从不亲人的苍鹰,一只落在了她的手臂上,另一只则是在半空中盘旋,那模样显然和她是熟识的。
要知道除了大郡王,它们就只听兰月郡主的话。
马金成已经确信无疑。
“属下多有冒犯,还请郡主恕罪。”马金成慌忙跪地行礼,他身后紧跟着一批人纷纷跪下。
而站在廊庑下的女子,也就是假扮兰月郡主的阿娆,只冷冷的吐出一个字,“滚!”
陈杭忙趁机道:“还不赶紧走,你们想误了郡主的大事?”
马金成等人忙应下,神色惶然的退了出去,仿佛有什么人再追似的。
阿娆仍是直直的站在廊庑下,直到纪北南传来消息,说是马金成的人已经全部撤走,另一拨人也跟着撤离后,阿娆终于松了口气。
方才她本就是提着一口气,全靠毅力勉强支撑着演完这场戏。
听到终于成功,她面上浮出一抹虚弱的笑容,精神一松,竟是昏了过去。
第64章
纪北南离得最近, 见状慌忙想去扶时, 太子殿下动作更快的将阿娆拦腰抱起。
周承庭抱着阿娆进了里屋, 阿娆额头滚烫,已经发起了高烧。
此地不宜久留,而且时候已经不早了——纪北南候在外屋, 心里对阿娆的好奇暂且全都压了下去,全是想着该如何回去。若是天色大亮,
他踟蹰着要进去劝太子时, 却见太子自己走了出来,吩咐道:“让马车在外面候着,一刻钟后出发。”
纪北南答应着去了,周承庭回到里屋, 帮阿娆把衣裳整理好。他挽起阿娆的袖子, 衣袖已经被鹰爪抓破, 当时他看到那苍鹰竟直直的落在阿娆的手臂上,心都被揪紧了。
阿娆身子本来就弱, 鹰的重量对她来说是极大的负担。她险些被带得踉跄,堪堪稳住, 才没露出破绽来。
虽说阿娆已经事先缠了些布条, 可她的胳膊上还是被抓出了血痕。
周承庭只得先简单的帮她清理了, 涂上些药膏,重新包扎好。
“殿下, 已经备好了。”纪北南进来回道。
在纪北南的帮助下, 周承庭把阿娆抱上了马, 仍旧用面纱遮着她的脸。阿娆自己根本坐不住,本身路又颠簸。周承庭一手提着缰绳,一手紧紧的护着阿娆,让他靠在自己怀中。
路上虽然仍是泥泞,幸而雨已经停了。留下了一小队人清理痕迹,其余的人护着太子往行宫方向走。
他们只能走最隐蔽的路线,且太子半路就要离开,先回到行宫去。
“殿下,只能到这儿了。”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纪北南停下了马,对太子道:“再往前走,就要同那些人碰上。搜寻的事交给了六皇子,属下出来前就碰到了姜知瑞。”
安远侯府的家丑在京中世家里几乎无人不知,纪北南也清楚,是以他们必须避着六皇子一派的人。
周承庭应了一声,只是他看着阿娆睡梦中也未曾发出一声呻-吟,未曾说过半句胡话,偶尔眼角沁出大颗的泪珠,连难受都是悄无声息的。
“一会儿你带着柔选侍回去。”阿娆自己不可能骑马,又没有合适的人照顾,虽然纪北南是个五大三粗的爷们儿,这会儿不是讲究的时候,也只得暂且将就。
纪北南被太子嫌弃的眼神盯着,内心腹诽。
好歹他也是堂堂禁卫副统领是吧,出身世家生得玉树临风高大英俊,怎么就被嫌弃了上了?
可他不敢说,就怕太子事后想起来吃醋,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要是有马车就好多了,也不用被太子小刀子似的目光扫来扫去。纪北南很委屈,他们出来时一是为了隐蔽且行事方便,二是雨中马车多有不便,这才只骑着马。
只是周承庭还没来得及把阿娆交给纪北南,忽然听到了马的嘶鸣声。
护卫们顿时警惕起来,纪北南上前一步,想要护着周承庭先离开。
“别躲了,我想你需要马车。”还未见人,只听到一道爽朗浑厚的声音传来。
来人竟是外出访友的诚王!
“只怕本王要抢你的功劳了。”诚王神色坦诚,笑道:“把人交给我,保准给你毫发无损的带回去。”
周承庭碍于还抱着阿娆,只得口中道:“见过皇伯父。”
他知道诚王也暗中调查过阿娆的身份,他命人盯过诚王的人,得知诚王的调查是善意的,并没有伤害阿娆的意思。
诚王曾在云南盘桓过不短的时候,只怕认识阿娆也不一定。只是已经碰上了,诚王又这么说,定然是知道了他的难处。
他只能赌一次。
“如此,便劳烦皇伯父了。”
诚王微微颔首。
他垂下眼看着阿娆,蓦地变得温柔和悲悯。
前些日子在云南的调查有了些进展,如果自己猜的没错,阿娆就是她的孩子。
就算是为了报答她的救命之恩,自己也要保护好阿娆。
不能再留下遗憾。
***
阿娆感觉自己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中她还是云南王的掌上明珠,倍受宠爱的明珠郡主。父王最疼她,王妃待她也最是亲近,异母的姐姐妒恨她,就连同母的姐姐也嫉妒她。只是她的优势,谁都夺不走。
她的脸,就是她最大的优势。
府中传言,她生得肖似云南王生母。而云南王的生母早逝,只有王府中少数世代服侍的老人才见过。云南王由先王妃抚养长大,对自己亲身母亲甚是思念,故此才对肖似生母的女儿,格外宠爱。
在梦中,向来冷峻威严的父王,会允许她在自己肩上“骑马”。等她大了些,父王亲自挑选了一匹温顺的小马,耐心的教她骑马,哪怕她被开始被吓哭了闹着不要,父王也只会温和的哄她。
那时的明珠郡主,是最幸运、最幸福的人。
眼前的画面一转,她无忧无虑的生活在那一日戛然而止。
她又梦到了那一日,她跟父王说要出府去城外的庄子上玩。父王照例叮嘱了一番,还派人保护她。这是王府中谁都没有的特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