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半屈着脊背从她身后穿门而入。就在俯身干咳的间隙,他有如出鞘刀刃一般冷锐的目光迅速自室内景观之上一一扫过,最后定格于黑衣圣职者那副充满压迫感的威严面容。
“所以说,这又是什么把戏?”
他问。
“没什么。一切正如你所见,我只是保存于此处、名为‘言峰绮礼’的记录罢了。每届圣杯战争都会提取往年的Master数据作为NPC使用,我也是其中之一,负责在这座美术馆中迎接获胜前来的后辈。”
仿佛要证明其并非活生生的人类一般,NPC·美术馆馆员·言峰连眉头也未皱一下,只以例行公事的台词、毫无起伏的平板声调回话。那音色令人联想起干涸的沙漠。
“话虽如此……这次你们却并非‘获胜前来’,而是‘为了阻止事关圣杯战争存亡的重大危机’吗。不错,正可谓是勇者的行径。”
“客套话就免了,绮礼。”
皋月对(日常用麻婆喂养自己的)言峰毫不客气,当下便利落地打断他道:“情势紧急,我们必须立即突破第二层前往中枢。你知道方法吗?”
“当然。”
神父沉稳颔首,“进入第三层的方法十分简单。只需在第二层‘取胜’即可——因为没有对手,所以只要你们【顺利通过这座美术馆】,原则上就算过关。”
“通过?这是什么逃生游戏……”
“也可以这么说。若在平时,【打倒对手】以及【通过美术馆】这两项任务本应同时完成,不过这次情况特殊,你就当是特别降低难度吧。毕竟,如今圣杯战争也已不复存在了。”
“‘降低难度’这种话从你口中说出来,总觉得不可思议。你应该没这么好心才对……”
皋月回想起过去自己在体术方面所经受的严格锻炼,不免怀疑地蹙紧了眉心。对她而言,言峰绮礼虽然算不上太宰之于芥川那种苛刻的斯巴达教官,但也绝非什么心慈手软的人物。
“——我说,绮礼。既然情况特殊,你就不能直接让我们通过吗?”
“那可不行。”
言峰断然否决道,“我不同于第一层那些持有权限的Servant,只是个按照程序运行的NPC罢了。我的工作仅限于告知规则,之后一概不管,所有困境与难关都必须由你们亲手击破。”
说到此处他略一停顿,接着又像是发泄牢骚般小声自语道:
“……否则我还有什么愉悦可言?”
“……”
很好,她放心了。
神父切开来果然还是黑,还是她印象中安定而信赖的先天变态。话说这NPC的性格还原度可真高啊。
“那么,接下来我就简单讲解几句美术馆的攻略规则。进入之前,你们尽可在此缓解疲劳——”
尽管仍是顶着那么一张“全世界死光我也不为所动”的麻木脸孔,言峰宣告神谕的语气却堪称和善。那眼神就如守望迷途羔羊的末路一般,虽无悲悯与博爱,但也凝聚着某种深沉厚重的安宁。
“——顺便一提,本接待处也兼有小卖部的职能。虽然商品只有麻婆豆腐、麻婆豆腐拉面以及麻婆豆腐便当,你们有需要的话……”
“完全没有!!!!!”
皋月以凛然赴死般的表情高声拒绝,并在内心朝方才一瞬间感觉安宁的自己甩了一耳光。她怎么就忘了神父的本性呢?!
“啊?为啥不要,在灵子世界不也需要补充能量吗?”
Saber从皋月身后探出头来,潇洒不羁地向言峰挥手打了个招呼。
“老板,来碗那什么婆婆拉面。Master你瞪我做啥?没事儿!想我当年在不列颠,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没吃过!!”
……
就在她抛出如此豪言的三分钟以后——
“唔噢噢噢这是什么好辣好好好辣简直有如地狱巡回一样的辣!啊父王!我刚才看见父王了!!父王您是来接我的吗!!!”
……唉,差不多就是绮礼之外大多数挑战者的标准结局吧。
(你问“这是什么”?)
(那还用说,当然是浓缩于碗中的地狱啊。)
皋月这么想着,在迪卢木多伟岸的身躯背后瑟瑟蜷成一团:“Lan、Lan、Lancer,如果对方突然以麻婆发起攻击,你一定要保护我。只有麻婆能够轻易击穿我的装甲,这是我唯一最大的恐惧。”
“请冷静一些,Master!!”
迪卢木多难得受到Master如此器重,一时间受宠若惊而又惊慌失措:“话说麻婆攻击又是什么,敌人的宝具吗?!”
“……你别理她。”
芥川抬起手来按摩太阳穴。
……
“美术馆的攻略并不复杂,简单来说就是迷宫探索,Master顺利抵达出口即可通关。不过,在此之外还有一条附加规则。”
对金发少女高亢的嘶吼声、皋月颤栗的呢喃都置若罔闻,言峰一边淡然解释,一边自法衣底下煞有介事地摸出两朵花来——看模样像是娇艳小巧的蔷薇,但却偏偏没有色彩,一者浓黑,一者纯白,乍一看便如陈年褪色的黑白照片一般,有种难以名状的诡谲之感。
“这是……”
皋月只觉一股不祥的抵触感袭上心头,很是不乐意听见答案。
“这是你们在这座美术馆中的‘HP’,也就等同于生命。花瓣凋零之际,Master作为电脑体的意识也将终结——简单易懂不是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
那当然好懂了,因为这本来就是其他游戏的核心要素啊。
……这学校真的不会被告吗???
“明白就好。”
言峰身为NPC显然意识不到世界观本身的版权问题,满意地点点头道:“那么,白色代表少女,黑色代表男人。各自保管好自己的花朵/生命,准备充裕之后,便动身踏上新的旅程吧。”
“好,那么我就——”
皋月刚要伸手接过蔷薇,忽然只听言峰又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对了,最后再给你们一点忠告吧。虽然间桐樱的‘侵蚀’尚未抵达第二层,但世界已经遵循她的意愿发生变化。在攻略美术馆的过程中,还请务必不要忘记这一点。”
“樱的……意愿?”
皋月伸出的手猛然僵在半空。
樱的愿望、樱的苦恼,除了这一切都与自己脱不了干系之外,其余她都一无所知。但若要说樱的感情,有一点倒是清晰到人尽皆知,连自问“不懂人心”的她也对此深信不疑——
“……”
就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皋月当即将手腕一翻,指尖擦着月色般皎洁的白花掠过,毫不迟疑握住了一旁仿佛以墨汁浸染而成的黑色花朵。
“?深町,你做什么。”
芥川皱眉,“那是我的……”
“我知道。芥川学长,我们交换一下吧?”
皋月泰然自若地扭过头道,“虽然不清楚缘由,但樱对学长怀有敌意,对我则不然。在‘樱的世界’之中,学长面临的风险应该比我更大才对。”
“那又如何?”
芥川将眉心拧得更紧了。
“所以,学长的花就由我来保管;作为交换,请学长把我的花带在身边。这样一来,无论樱以哪一方为目标,都会有所顾忌不是吗?为了尽可能提高两人一起通过的成功率,我认为这是最为简单有效的方案。”
“原来如此……”
后方待命的迦尔纳与迪卢木多彼此对视一眼,然后同时从合理性角度示以赞同:
“的确,樱首先针对其中一人的可能性不低。而如若事关深町,她或许也会有所收敛……以自身的安全作为赌注,虽然有些鲁莽,但也确实能够成为最有效的‘威胁’与‘守护’啊。我赞成深町的意见。”
“竟然连这一点都能设想到,不愧是我的Master!请放心,我无论如何都会保护您与那个、您的——对了,我一定保护您的HP完好无恙!!”
“…………”
芥川以一副欲翻白眼而不能的神色沉默半晌,然后板着脸向皋月直直伸出手去:
“还给我。我用不着你来保护,也不需要这种多此一举的关心。”
“……不要。”
皋月倏地将黑色蔷薇藏在身后,像个偷糖吃的小孩似的一连退开几步,抬起眼来倔强地瞪着他瞧:
“绮礼这人虽然讨厌,但他的建议从来不会出错。既然他提示将樱纳入考量,我就不能对近在眼前的风险视而不见——况且,学长你虽然比我更强,但也相对地更不关心自己不是吗?这太危险了,我无法认同。”
“不是你认不认同的问题。”
芥川生硬驳回,像是有些不耐烦似的闭上眼睛,“你根本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如果说花等同于生命,那么交换这朵花也就意味着……”
“是的,我完全理解。”
皋月立刻回答。
没有半点犹豫或是茫然,少女凝目于青年将一切关心都拒之门外的冷漠面影,既不迫切也不强求,只是一字一句诚恳地吐露心声。
“——交换这朵花,也就意味着【把生命托付给对方】。所以呢?”
“什么……?”
“我没有问题。如果是芥川学长,无论生命还是其他什么我都可以放心托付。所以问题就只在于学长。”
皋月摊开掌心,好像有些惋惜寂寥、又好像十分珍爱地,低垂眉眼俯视着那朵小小的黑色蔷薇。
“学长你——认为我是不值得托付的对象吗?”
“……”
面对她不掺一丝杂念的真挚表情,芥川如鲠在喉,一时间也难以找到合适的词句回应。尽管脑海中有成百上千句反驳的台词盘桓不去,但这一次皋月的立论太过正确,于情、于理,于逻辑,他都没有推辞的理由。
所以最终,芥川还是板着面孔劈手取下了那朵白花,几乎是有些粗暴地揣入衣袋:“下不为例。”
然后他转头面向如释重负的皋月——越过她的身影,他清楚看见Saber一边辣得直吐舌头,一边却还不忘龇牙咧嘴地偷笑,同时竖起两根手指冲他们比了个V。
于是他终于知道这会儿该说什么了:
“笑什么笑,吃完没有?吃完就赶紧走!”(←因为太过尴尬所以棒读,然后Saber笑得更厉害了)
※※※
十五分钟后·馆内
……
“所以说啊,Master这个人就是不坦率。反正最后也拗不过,人家一片好心,别废话那么多赶紧收下不就是了?你说是吧,Lancer!”
“不,就算你这么问我……”
“……你们要聊到什么时候。敌人随时都有可能出现,给我保持警戒。”
芥川忍耐半晌之后,觉得差不多也该让他们闭嘴了。
然而迦尔纳当即善解人意地扭头:“警戒交给我就好,你让Saber他们聊吧。”
芥川:“……”
你说你这个人怎么就这么好呢?!
就没见过这么让人头疼的好人!!
“话说回来学长,你对艺术品这方面有兴趣吧?我完全看不明白。嗯……这座美术馆里的作品,也都是以现实为原型吗……”
皋月最不缺乏的就是好奇心,因此这会儿也对身后暗潮汹涌的交锋充耳不闻,只是一味任由神思驰骋天外:
“啊,那些没有头的雕像好特别。就像是静雄先生提到过的无头骑——”
话音方落。
毫无防备地,皋月向前伸出的手指还没来得及触上雕塑表面,那尊无头雕像突然便以真人般流畅自然的姿态活动起来,然后——
照准她下颌挥出了一记力拔千钧的上勾拳。
“……对不起我认错了这好像并不是无头骑士!!”
皋月凌空一个翻身闪过拳击,不料那力量超乎想象,她颊边仍被一阵刀刃般锋利的烈风刮得生疼。心知不能与其正面对抗,皋月一蹬地面,连续几个起落之后勉强拉开了距离,顺手就从墙上硬拆下一幅油画当做盾牌:
“大家都小心雕……”
“小心你手里的画!!”
寄宿于芥川外套中的黑兽与咆哮声一同杀到。就在下一秒,皋月惊觉画框中有个面如死灰、瞳孔涣散的红衣女人正拼命探出上半身,而因为芥川毫不留情的腰斩,她再也不需要为此而拼命了。
“……啧,这算什么品味。竟然在美术馆设下这种粗劣机关……”
看来芥川对于艺术品的喜好并非虚言,也是认真为对方焚琴煮鹤的行径感到愤慨。不过此时此刻,他们甚至没有被赋予愤怒的闲暇。
因为——
随着第一尊雕像、第一幅油画的苏醒,萦绕于整道美术馆长廊内的氛围骤然为之一变。恶寒窜上脊柱,空气黏稠,啜泣声、窃窃私语声,以及衣物与发丝摩擦时发出的窸窣轻响,逐渐如虫蚁一般成群结队地侵入鼓膜。
——馆中所有展览品,都开始接二连三地获得了生命。
画框中披头散发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