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个时期各地的报纸对冯瞿的谩骂就没少过,特别是玉城的报纸都快把冯瞿塑造成个冷血无情、掏心挖肝生喝人血的魔鬼了,再加上北平有人推波助澜,如果要援引批评的文章,哪怕最温和的内容,恐怕也会在容城造成恐慌。
杂工被他骂的莫名其妙,缩着肩膀“滚”了出去,站在主编办公室外面嘀咕:“眼瞎的是你吧?”在心里将任夏的祖宗十八代通通问候了一遍,才愤然而去。
作为混迹报业多年的新闻人,焦灼的任夏深知舆论的可怕之处。
这些年,各地军政府都领悟了战争不仅仅在枪炮所过之处,还存在于舆论的漩涡激流之中。
当初那位想要复辟帝制的第一任大总统推行尊孔,他的拥趸在全国各地先后成立了各种“孔教会”、“尊孔会”、“孔道会”等,出版孔教会杂志,却遭到了一批受过新式教育的激进分子猛烈的抨击,发起了反封建的新文化运动,大张旗鼓的宣传民主思想,号召青年不要留恋将死的社会,要求思想自由,努力创造青春的华夏。
受过新式教育的知识分子还反对文言文,改用白话文及新式标点符号创办杂志报章,影响了一批刊物。这才换了几届总统,白话文与新式标点已经在全国报章杂志通行无碍。
任夏虽然拍马屁技术一流,可同样对于外界氛围的变化也最为敏感。
他深深觉得自己为了维护容城的安宁和平付出了全副精力,奈何少帅对他的汗马功劳视而不见,思虑再三拨通了大帅府的专线。
冯大帅接到手下心腹的报告,当天就急召冯瞿前来,板着脸训他:“胡闹!让任夏最近在报纸上减少你的报道,避避风头就算了,怎么还要援引北平骂你的文章?任夏一向妥当,这些年主理报纸也没出过岔子,你可别瞎指挥啊!”
“《容城日报》是军政府的脸面,大帅难道没注意到任夏办报纸的风格吗?吹捧的让人头皮发麻,浑身不舒服,恨不得跪下来舔父亲跟我的鞋尖。”
冯大帅不以为意:“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冯瞿拉出顾茗那套“花式吹捧大法”一通忽悠,很快将冯大帅绕了进去,好半晌才承认:“……你说的也有道理。”
事实上,一个人身居高位,身边的阿谀之词早就听腻味了,捧臭脚的不少,真挑毛病敢于直谏的并不多,特别是当他手握军权之时。
任夏不过是诸多人之中的一个而已。
胜在忠心。
看家也要一条听话的狗不是?
冯瞿将他对于《容城日报》最新的设想道明,又提议:“其实以任夏的行事风格,这种改变他根本做不到。吹捧都成了他下意识的习惯,父亲要不考虑换个主编吧?”
冯大帅雷厉风行,冯瞿几句话就让任夏失去了主编的位置,灰溜溜收拾东西离开了报馆,去酒馆借酒浇愁,偏偏遇上公西渊带着一名年轻的小姐吃饭,见到他过来连个招呼都不愿意打。
任夏走过去出去三四步之后,听到公西渊低低骂了一句:“狗腿子!”
那位年轻的小姐很是好奇:“公西,他是谁?”
他听到公西渊用略显夸张的语气介绍:“那位就是《容城日报》的任大主编。”
“哦,那位吹捧能手啊。”
公西渊低低笑起来:“真形象。”
年轻的小姐很快笑着换了个话题:“公西,说说你留学的趣事吧”似乎连做他们饭桌上的谈资他都不够。
任夏恍如被人照着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火辣辣的。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那位跟公西渊共餐的年轻小姐就是令他丢掉主编位子的始作俑者。
顾茗也是跟公西渊吃完饭回去,收到冯瞿送的一只镯子才知道的。
冯瞿早就瞧任夏不顺眼了,况且顾茗也说的在理,借着由头顺势把他撤换了下去。
新上任的主编房利仁行事沉稳,细细聆听了少帅的意思之后表示:新的一斯容城日报印刷之前一定请少帅过目定稿,从旁指导。
冯瞿心满意足从大帅府出来,路过永安百货公司,想起顾茗特意拐了进去,买了件首饰给她。
顾茗皮肤雪白,戴着黄金嵌红宝石的镯子倒添了几分贵气,她今日穿着素净的旗袍,忍不住嘲笑冯瞿的直男审美:“少帅,你瞧这镯子我戴着像不像借来的?”
“小丫头胡说八道!”冯瞿狂妄道:“老子的女人,难道连个宝石镯子也戴不起?”
这镯子上面是连成半圈挨挨挤挤的花朵,蕊中镶了红宝石,既富且贵,完全是暴发户的品味,其实与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并不相宜。
不过瞧在值钱的份儿上,顾茗勉为其难收下了:“多谢少帅。”
“男人给自己的女人买首饰天经地义,况且这还是谢礼。”遂把任夏被撤换一事告诉她。
“任夏不再是《容城日报》的主编了?”
“是啊。”冯瞿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一口,诧异:“你喝酒了?”
方才靠近的时候,他就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酒味,还当闻错了。
“没喝几口。”顾茗笑起来:“今天我还在饭馆遇到他,回头想想倒有点灰头土脸的模样,公西还骂他狗腿子。”
“公西?”
冯瞿的声音高了八度,仅仅从她取掉了“先生”两字就敏感的察觉出了不同。
尊称为先生之人,总含着一种恭敬之意,既可忝居长辈,以同辈论交也视如前辈长兄,隔着伦理的藩篱,敬重有余亲近不足。
可是取掉“先生”二字,两个人的距离瞬间就拉近了。
“公西渊啊。”顾茗今天在报馆看到了很多表白恭维的信件,对自我有了新的认知,同公西渊把酒言欢,两人畅谈未来,一顿饭吃的十分投契,心情好到发飘。
公西渊是男人之中真正的君子,温文尔雅,胸怀宽广,很多事情都能接纳,平等地位的倾听与交流能让人焕发出久违的活力。
顾茗在少帅府长期处于卑微的状态,虽然冯瞿也并没有苛待她,可是精神上的束手束脚尤其容易让人压抑。
她其实酒量不错,奈何顾千金这副躯壳对酒精太过敏感,才几杯下肚就有点发飘,虽然脸上气色跟平时一般无二,其实精神亢奋,兴致极好,并没有注意到冯瞿沉下来的脸色。
“你今天跟公西渊吃饭喝酒去了?”冯瞿心里一团无名火蹭的就窜了上来,心想:老子同意你去报馆工作,可不是让你去勾搭野男人的!
他打小就是个强盗德性,自己喜欢的玩具哪怕坏了亲手砸了也不肯送给姨太太生的异母兄弟。
长大之后,总算是学会了掩藏,至少走出去旁人瞧不大出。
如果在平时,顾茗早就注意到了冯瞿的不高兴,可是今天她太高兴了,在酒精的作用之下有点忘乎所以,加上最近冯瞿的宠爱纵容,居然还胆大包天反问了一句:“少帅都能跟尹小姐出去喝酒吃饭跳舞,我跟公西出去吃顿饭怎么了?”
冯瞿冷笑一声,终于忍不住了:“我记得答应你去报馆工作,可不包括陪酒吃饭!”
有一种人,平时在现实面前折千百回腰都没问题,似乎被命运调教的千依百顺,全无棱角,可是一旦哪天脑子发昏,倔脾气上来,身上的尖刺就全都冒了出来。
“陪酒吃饭”四个字放在现代有了别样的含义,听在顾茗耳中未免刺耳。
她以前哪怕收钱抹黑洗白,写文章再无良,可是却从来不会出卖身体,按她自己的话说:“老娘卖字儿不卖身!”
男欢女爱,她讲究你情我愿。
哪知道一朝成了别人的姨太太,这是陪笑卖身俯低做小,做足了全套,特么冯瞿还不知足!
“老娘还陪睡呢!”她挥舞着爪子嚷嚷起来,声音之大,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第31章
冯瞿眸含冰霜,面带杀气,每个字都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一字一顿:“你-还-陪-睡?”
顾茗只觉得身上凉飕飕的,瞬间就从半空中落到了实处,认清楚了残酷的现实,梗着脖子说:“对啊,陪睡!”在冯瞿勃然变色之时,强调:“陪少帅睡!”
冯瞿:“……”没良心的丫头,不能一口气说完啊?
他两条眉毛几乎要拧在了一起,不高兴都写在脸上,声音也是含冰夹雪:“你说的……可是真的?”
顾茗又气急败坏起来:“假的!假的!”她抱住了冯瞿劲瘦的腰肢使劲往后退。
彼时两人正在卧房里,身后几步开外就是大床。
冯瞿面色铁青,冷眼看着她,也不使力与之抗衡,似乎是想看看她要做什么,不防被推着接连后退了好几步,跌倒在身后的大床上。
顾茗顶着他几欲杀人的眼光,硬着头皮坐到了他身上,低头吭哧吭哧解他的皮带,语气铿锵,大有慷慨之义,但嘴里的话却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解不开!”
冯少帅腰间的皮带上还别着枪套,里面装着一只新的勃朗宁,容城军政府不缺钱,未来的接班人武器装备不会差。
原本硝烟欲起,没想到几句话就滚到了床上去,他说:“不是你说要陪睡的吗?”肚里的火气已经转小,还在计较着她与公西渊的关系。
顾茗整个人趴到了他身上,脸蛋在他脖子旁边蹭蹭,爱娇的抱怨:“解不开就算了。”她打个哈欠,从他身上滑下来,偎依在他臂弯,旁若无人的闭上眼睛睡了。
“困死了。”她小声嘟囔。
冯瞿身边紧靠着个温香软玉的人儿,他很是诧异——不是方才还要吵起来吗?情形转换之快,他竟然有点反应不过来。
片刻之后,他推推闭着眼睛昏昏欲睡的丫头,暗自磨牙:“喂,你跟公西渊是什么关系?”
她闭着眼睛睡的泰然。
冯瞿不相信她能如此迅速入睡,继续推:“快说,你跟公西渊是怎么回事?”
明明摆开了审讯的架势,没想到跌进松软的大床,说话的口气就不由自主温和了起来。
冯瞿心想,真应该把这丫头拉到军政府的监牢里去,让她见识见识他审讯政治犯的狠辣手段,相信她有多少小心思都不敢藏着掖着,老实交待了。
“老板跟雇工啊。”她翻个身,留给他一个后背,娇声娇气的抱怨:“你有完没完啊?堂堂少帅疑神疑鬼!”
冯瞿揽着她纤细的腰肢,凑近她耳朵边压低了声音,继续问:“那今天为何一起去吃饭?”口气跟刚开始含酸带醋恨不得给她一枪已经有了天壤之别。
“你跟陆军总长不吃饭啊?”
冯瞿噎住了。
他每次陪同冯大帅前往北平中央政府,都要想尽办法请陆军总长黄光耀吃饭,且次次送礼。
顾茗转过身,眼睛亮晶晶的,哪有一点睡意:“少帅跟陆军总长是上下级的关系,我跟公西也是上下级的关系,一起出去吃饭,两者之间有何区别?”
冯瞿竟然觉得她说的不无道理,似乎自己发火也的确有些莫名其妙。
他年纪轻轻手握权柄,在容城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令出如山,少有人敢违逆质疑他的决定,没想到被顾茗几句话就抓住了他的错处。
况且小丫头还是他的姨太太,面子上也过不去啊。
他恼了:“能一样吗?公西渊是男人你是女人!”
顾茗蹭的坐了起来,满腹委屈控诉:“尹小姐跟周大公子吃饭,就是光明坦荡,我跟公西先生出门就是龌龊下流,乱搞男女关系;谁人不知周大公子痴恋尹小姐,两人瓜田李下,还是来往密切,少帅毫不怀疑;我跟公西先生初初相识,还是上司与下属,谁人不知公西先生君子之风,怎么就有问题了?”
她大哭起来:“难道就是因为我出身比不上尹小姐,又是小老婆,就天生品德败坏,水性杨花,见到男人就勾搭,自轻自贱?少帅既然觉得我上不得台面,不如一拍两散,各奔东西的好!省得回回质问我,也惹您生气呢!”
冯瞿一句话,没想到招来她暴风疾雨一通反驳,且句句在理,反让他觉得自己小肚鸡肠,真有些无理取闹了。
尹真珠身为容城名媛,爱慕的男人不少,冯瞿却从来不曾怀疑过她,有种说不出的笃定,连同她身边的爱慕者周思益也能容忍,且并无不妥。
顾茗自从来到他身边,对他处处小心逢迎讨好,表白的话说过一箩筐,他一度相信她的痴心,只要他在容城大部分时间两人都在一张床上并头而卧,反而她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让他怒不可遏,疑心她在外有了不轨举动。
凡事就怕对比。
冯瞿忽然一笑,好像全都想通了:“乖,别哭了!都是我胡思乱想,怎么会觉得你水性杨花呢?”
顾茗泪眼朦胧:“你相信我了?”
“信!怎么不信?!”他再三保证,坐起来把人揽进怀里哄了几句,替她拭泪,又哄她睡觉。回到书房关上房门就吩咐唐平:“派人去彻查姨太太,不要放过任何蛛丝蚂迹。”
唐平有些懵:“少帅,姨太太……以前不是查过吗?”
她又捅什么娄子了?或者认识了哪个男人?
两人在一起的第二天,冯瞿起床之后就派人查过了,顾宝彬不受宠的大女儿,原配病逝留下的遗珠,家里多余的人,送出去完全不心疼。
当时他还心存怜惜。
冯瞿面上看不出什么,唇边忽而带出一抹说不出的笑意:“唐平,一个哭着喊着离不开你的女人,会时不时把离开挂在嘴边吗?”
这丫头已经提过不止一次各奔东西了。
第一次提他当自保,可是次数多了就忍不住让他多想——如果真的深爱他,难道不是哭着喊着枪顶到脑袋上死也不愿意放手吗?
大龄光棍男青年唐平被他给问住了:“少帅,这是……在使小性子?”
听说女人使起小性子完全不讲道理,唐平只有耳闻不曾亲见,纯然猜测。
冯瞿头一回拿出在战场上对敌的缜密认真分析一个女人:“表面上看是在使小性子,可是细品却又不是那么回事。前面送走的两位姨太太进门之后,都安于现状,过起了安逸的日子,衣服首饰置办个不停,打扮的像个蝴蝶,恨不得我日日宿在她房里,都好像一辈子要扎根在我身边,完全没有挪窝的打算。过段时间不去就想尽了法子要见我,可是阿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