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进还是乖巧?
他今日带着顾茗抵达沪上,也许是初次出门游玩,她兴致极高,一路上跟只快乐的小鸟似的,叽叽喳喳个不停,看到什么东西都要讨论一番,如果不是她时不时丢几句俏皮话,与乡下进城的土包子没什么两样。
冯瞿虽然心有揣测,但被她喜悦的情绪感染,也觉是脱离了容城的环境,两个人的相处竟然也有所不同,她仿佛卸下了伪装的外衣,变的活泼可爱,还有点小聪慧。
两人在饭店梳洗一番,吃过晚饭,便直奔百乐门。
顾茗还从来没出门彻底放松的玩乐过,加上冯瞿有意而为之,叫了几瓶洋酒,将她灌了个酩酊大醉,抱回饭店,此刻早已沉入了醉乡。
现在看来,她岂止是小聪慧?
他咬牙切齿的想:能有容城公子写文章的水平,简直可以称为大才!
“说吧,她还隐瞒了什么?”冯瞿深吸一口气,准备好了迎接所有的真相。
唐平咬咬牙,索性竹筒倒豆子,一次性全倒了出来:“……还搜到了《品报》尘缘客的手稿。”
忙碌如冯瞿,闲暇时间也没有跟副官亲卫们扎堆看小黄文的嗜好,《品报》又不入流,避开了政治敏感话题,完全不在军政府关注范围,他也是大约听说过这家报纸的名号。
“那是什么东西?”
“就……就是描写成年男女的小说,亲卫营里传阅的比较多。”
冯瞿秒懂。
他整个人都不好了,额角青筋不听使唤的直跳,很想冲进卧房里,把沉醉的顾茗拖起来打一顿板子,好让她长长记性。
唐平轻呼了一口气,心想:尘缘客上次写的那名倒霉的男主角……不会是在影射少帅吧?
这种猜测他可不敢告诉少帅,只能委婉表示:“属下为少帅准备一套尘缘客的小说,等少帅从沪上回来,自己看过就知道了。”为了摘掉他“报复姨太太”的帽子,他再次提出:“明天一早我就拘捕《品报》主编,相信能从他嘴里问出真相。”
《品报》的主编吕良并无深厚的背景,抓捕起来毫无压力。
唐平以前跟亲卫营的兄弟们传阅《品报》上面的连载小说的时候,大家还打趣过:“天天看连载不过瘾,不如把吕良手底下的作家抓回来关在军政府的监狱里,让他早点写完!”
没想到这个愿望经由少帅许可,马上就要实现了,他却只能一个人亲自审讯。
冯瞿吩咐:“这件事情你一个人去审就好,不要让别人知道!”
唐平此刻脑子里冒出来的全都是尘缘客小说里的情景,总感觉……再也无法直视姨太太了。
他颇为同情少帅,不知道当少帅拜读过姨太太的大作之后,心里如何作想?
冯瞿从来也不知道,只是个猜疑的念头,一个随意的命令,竟然挖出了顾茗这么多秘密。
放下电话之后,他一个人在房间里踱步。
两个人住的是套房,卧房门关着,他在客厅里犹如困兽,脑子里冒过无数惩罚这个小丫头的念头,可是时不时便会想起容城公子檄文里的句子,字字如枪,正中靶心。
冯瞿虽然不写文章,但却不乏欣赏的能力,军政府密切关注的各种激进分子的文章也读过不少,能写到让不少人拍案叫绝,引起反响,绝非一般水平,一定是对整个社会有深刻的认知,且敏锐犀利,文笔老辣,让人拜服。
他记得尹真珠第一次拿来容城公子的文章给他看的时候面上的表情。
顶着容城第一名媛的尹真珠出国留洋,是容城上流社会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不知道得到了多少贵公子的追捧,却捧着容城公子的文章醉心不已,发出了“先生为众多女子发声,若能与容城公子有缘一见,定然进益良多”的感叹。
冯瞿推开卧室的门,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心无挂碍的睡去,床头柜上昏暗的夜灯照着她甜美的睡颜,他忽然之间有点不认识这个小丫头了。
——这还是那个温驯乖巧痴恋他的姨太太吗?
第34章
顾茗喝的大醉,一觉睡醒,身边早没了冯瞿的影子,她看看床头柜上的怀表,已经是中午了。
卧室厚重的红色丝绒窗帘遮蔽了外面的阳光,她揉着脑袋从床上爬起来,回想醉后情形,想要知道自己有没有胡说八道,苦苦思索未果。
——醉的太厉害,脑子被酒精泡过,把醉后的记忆全都给稀释了,只留下隐隐约约几个片断,她好像搂着冯瞿的脖子笑,天旋地转,不知所以。
拉开卧室的门,犹如从黑夜一脚踏进了白天,窗户里照射进来的光芒刺的她遮了下眼睛,才注意到沙发上穿着黑色皮夹克,鸡心领针织背心的男人。
脱下军装的冯瞿总让她有种陌生的感觉,双眸深邃明亮,注视着她的目光有点奇怪。
“醒了?”他低沉的声音唤回了顾茗的神智,并且招招手:“过来。”
顾茗揉着脑袋走过去,跟没骨头似的直接靠在了他身上,爱娇的抱怨:“头疼,都怨你昨晚骗我喝那么多酒!”
恶人先告状!
她的记性可真好,只记得他的所作所为,完全忘了自己做的那些事儿了?
冯瞿嘴角抽了抽,强忍着将证据摔在她面前的冲动,扶过她的脑袋,手指在她太阳穴轻柔的按起来,一本正经的嘱咐:“……昨晚让你少喝点拦不住,你抱着瓶子非要灌。下次可别这样了啊。”
“我……有吗?”顾茗疑惑的直起身子,目光在他脸上扒拉,似乎要透过他严丝合缝的表情挖出内里的真相:“我怎么不记得了?”
“喝醉了的人都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冯瞿将她强扭过来的脑袋又扳了回去,继续在她太阳穴上按,语作平常:“你昨晚喝醉了之后,一个劲儿说自己骗了我,还说……”
顾茗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好像突然之间被人掐住了脖子,连呼吸都轻了:“我……还说什么了?”
她的酒品一向不错,怎么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难道是顾千金……酒品太差之故?这副身体继承了她的习惯,连糟糕的酒品都保留了下来?
她整个人僵直成了一块铁板,一动不敢动,生怕冯瞿说出更吓人的话,竟是连扭头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你还说啊,自己名满容城了,将来要……”他意味深长的吞掉了后半句话。
顾茗恨不得把冯瞿从脚上拎起来抖一抖,把他吞下去的后半句话给抖搂出来:“少帅,哪有你这么说话的?”她干笑两声:“我一定是说自己将来要发大财是不是?这可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
“没有。”
冯瞿直接否定了她的揣测,停止了按摩,拍拍她的肩:“都中午了,还是一身的酒臭味儿,赶紧洗洗咱们出门去吃饭,今晚还约了人。”强制结束了她的揣测。
顾茗起身去洗漱,才迈出去两步,就听到身后沙发上的冯瞿问:“阿茗,你骗了我什么?”
她吓的差点一个踉跄:“少帅,醉鬼的话您也信?”使劲回想自己酒醉后都说了些什么,无奈喝的太多,连怎么回到酒店的都没有印象,更何况说过的话。
冯瞿也不知道信了没,拖长了调子说:“哦。”
热水哗啦啦冲下来,顾茗抱着脑袋恨不得把墙上磕一个洞藏起来。
她一边打着香皂,一边从冯瞿的反应上推测,以他暴戾的脾气,如果她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当场翻脸的可能性都有,哪里还会温柔的替她按摩,语态平和到完全不像听到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论。
无论她醉后说了多么离谱的话,冯瞿的态度给了她一颗定心丸。
顾茗一旦想明白,便抛开顾虑,开开心心沐浴梳洗,换上一件素色的旗袍,将头发梳整齐披散了下来,淡淡涂一点口红,精神百倍的从卧房出来了。
冯瞿拉着她上下打量,犹记得她刚到他身边,脸上还有一点婴儿肥,没想到大半年过去了,竟是脱去了稚气,五官更为精致,小小一张瓜子脸上水汪汪的大眼睛,如果不是唐平抄了她的窝,谁能想象得到容城公子便是眼前的小丫头?
“走吧。”他拉起她的手,大方承诺:“今天你想吃什么,咱们就去吃什么,都听你的。”
顾茗本来就有些心虚,冯瞿好说话的出乎意料,就更是心里打鼓了,她基于事实推断:“少帅,你是不是……有哪里对不住我?”
冯瞿差点一巴掌把她拍墙上——到底谁做了亏心事啊?
他忍了又忍,感觉比在军政府的会议上跟那帮老油子们争论还要让人上火,脸上表情莫名复杂,数度变幻,总算是能够平心静气与她说话了:“怎么不是你对不住我,而是我对不住你?”
顾茗振振有词:“男人们一般在外面拈花惹草,对不住家里的女人,总是要急于做出补偿,或花金钱或花时间,以抹平自己心里的愧疚。”她做出感念的模样:“我不是少帅的正室夫人,少帅还这么为我考虑,真是令我感动,粉身碎骨都无以为报!您对我真是太好了!”
牢牢抱住冯瞿的胳膊不撒手,一副被男人疼爱的幸福小女人的模样。
——你就装吧!
冯瞿心道:若是能滴几滴眼泪,大约更真实!
往日她甜言蜜语随口就来,一旦摆出诚恳的表情,有时候加几滴眼泪,冯瞿都全盘相信,总觉得这么小的丫头一贯温驯乖巧,又是被亲爹当棋子抛弃的,身世堪怜,哪里就会骗人了呢?
事实证明,他完全看走了眼!
他低下头,目光逼视着她,似笑非笑:“是吗?那你觉得……我为何要急于补偿你呢?”
顾茗仰头瞧着他英俊非凡的脸庞,想起他与尹真珠几经波折的婚姻,忽而福至心灵:“难道少帅要跟尹小姐结婚了?您怕我难过,所以……才带我来沪上散心?”
她几乎都要为自己的猜测拍案叫绝了——也就只有她这种事先知道剧情走向的人,才能一下子就猜中了冯瞿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冯瞿笑笑不说话,随她自由发挥。
顾茗还当自己真猜中了,于是善解人意的姨太太马上附身,用一种自己听了鸡皮疙瘩都要掉满地的悲情的声音说“少帅,您跟尹小姐要结婚,我只有满心的祝福,是绝对不会难过的!尹小姐爱少帅,少帅眼里也只有尹小姐,少帅不必为我担心,我……我什么也不求,只想在少帅身边有个小小的角落,可以容许小小的我存身就好。我能看到少帅幸福就好!”
真是一段标准的绿茶台词!
她说完这段借鉴自琼瑶奶奶的台词,不出所料的把自己的牙齿都给酸倒了。
不过直男癌们一向很吃琼瑶奶奶这套,尤其是冯瞿这种直男癌中的战斗机。
果然听完她这段话之后,冯瞿的表情都变了,他低头凝视着她,表情郑重的都快赶上在神父面前宣誓了,他说:“阿茗,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丢下你的!不管我跟谁结婚,身边都有你的位置!”
那一瞬间,她的表情没藏好,露出误吞大粪一言难尽的样子。不过只有一秒的功夫,快的都要让他误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她很快成了他那个乖巧的姨太太,感激的热泪盈眶,哽咽难言:“少帅——”低下头直往他怀里钻进去,撒起娇来。
顾茗:妈的他今天吃错药了吧?怎么用尹真珠专属目光来看我?
吃不住他滚烫灼热的目光,只能赶紧往他怀里躲。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冯瞿讥诮一笑,却揽住她的肩膀,温柔低语,跟每个疼爱妻子的丈夫一般无二:“咱们一会吃完饭,就去买衣服首饰。天气有点凉了,给你买几件皮大衣,省得冻着了。”
顾茗头都没敢抬,低低的,娇羞无限的说:“我都听少帅的。”
两个人出了房门,两名穿着便衣的副官跟了上来,走过酒店长长的走廊,坐电梯下楼之后,坐上了大门口候着的汽车。
冯瞿似乎心情很好,见顾茗盯着窗外看个不住,还向她指点:“那是新开的大光明影院,今晚还约了人,等明天有空我带你去看电影。听说有好多引进的外国片,咱们也去看看。”
顾茗在容城的生活单调,每日重逢同一样路线,偶尔跟管美筠去逛逛街,已经算是散心了。偶尔乔装去报馆胆战心惊,跟做坏事似的就怕被人发现,还要为以后的道路费心筹谋,神紧一直紧绷着,还真没有毫无挂碍的玩过。
她兴高彩烈:“好啊好啊,咱们明天去看电影!还有没有别的好玩的地方,少帅也陪我去玩?”
冯瞿温柔的不似真人:“都依你。”
唐平如果在旁边,恐怕惊的下巴都要掉下来,误以为少帅脑子有毛病了,被姨太太骗了还对她千依百顺。
哪里还是军中雷厉风行,杀伐果断的冯少帅?
第35章
上海公西公馆,老妈子将熨烫的平平展展的长衫送进了主人房,公西太太在三楼卧房外面相连的露天小会客厅跟独子聊天。
老妈子将长衫挂在衣架上,隔着洞开的玻璃拉门看到挂着得体端庄微笑的太太在逼问少爷:“你就没遇上个合意的好姑娘?”
公西渊都二十好几了,家里挑了门当户对的姑娘要为他订亲,被他拒绝了,还放言:“如果你们要搞包办婚姻那一套,我就出国去再也不回来了。”
公西顺年届五十,只有这一个儿子,来往的政商名流家里也有孩子在外国留学工作,不准备回来的,深知儿行千里,尤其是在战火烽飞家国离乱的年代,也许暂别就是永诀,哪里敢再逼他。
硬的不行来软的,公西太太不能看着儿子打光棍,只能软磨硬泡,旁敲侧击,期望能听到好消息。
公西渊从国外留学回来之后,家里的意思是想要让他进中威轮船公司学习,将来也好接管家里的生意。但公西渊认为父亲身体健康,对公司的事情游刃有余,他在国外留学数年,深感国家沉疴难愈,民智未启,又怕家里人干涉他的事情,转而回到容城办报。
每个月他总要回家几趟探望父母。公西顺还好,被公司的事情跟外面的社交牵绊着,也没功夫催逼儿子,但公西太太用追问儿子的情事替代了日常寒喧,这让公西渊很是无奈:“母亲,这种事情不能强求的,顺其自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