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心地观察, 闻到瓶塞上甜蜜的香气、
雷纳……
他默念着好友的名字。在不久之前,雷纳携带泉水的玻璃瓶就有这种香气,据说是来自地表世界的特产——一种以昆虫酿造的蜜糖发酵制成的酒。由于价格昂贵, 雷纳家也是按小杯的单位售卖,好友收集了卖剩的空瓶,用来盛装泉水,幽暗地底略带苦涩的饮水就带上了一丝甜香。
斯库利怀念那时候,训练之余, 雷纳还开玩笑说他将来一定能发迹, 那时候就会用这种佳酿招待挚友。
是他吧?毕竟只有雷纳知道他早晨练剑的习惯,这漂亮瓶子能在这放着还没被人拿走,显然说明送东西的人掐准了时间。
送蜜酒是表明他现在过的还不错吗?
看样子, 雷纳暂时也不方便见他,好在他没事。
斯库利想着,拔开瓶塞,尝了一口。果然和想象一样……不, 比想象还要芳香甘甜, 一点也不像幽暗地域用菌类酿造的酒精, 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霉味。
不知道出产这种黄金般色泽琼浆的地表世界, 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送完蜜酒的雷纳正行走在满是污秽的小巷间,无比庆幸自己带上了乌鸦面罩,鸟喙中塞着的棉花和药草有效隔绝了腐臭污浊的气息,而从两边阴暗角落时不时闪烁的森冷眼神让他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这里是安杜斯最为藏污纳垢的地方,无数惹祸的逃犯、背离主人的弃奴,以及更多见不得光的居民盘踞在这里,就像是麻风病人身上的脓疮,连权贵的爪牙也对此敬而远之。
他刚从一处暗娼馆中出来,腰间的剑上还有不知道哪位尊贵小姐的血迹。
在安杜斯某些阴暗的角落,部分家族衰落的贵族女性会被以特殊的方式“租赁”和“出售”,这是部分男性心照不宣的秘密。
雷纳在签订与魔鬼的契约后,对维兰瑟想知道的事几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公主殿下对这些风流场所似乎很感兴趣,要求他尽量收集遇到的从业女性名单和家族。
雷纳之前认识的女性名单自然已经整理上缴了,而这几天探查的地点都是更加底层和堕落的边缘区域。
他从供述中得知,那些在“工作”中染病、致残的女性会被移送到这里,面对的客人也更加凶暴残忍,她们为了寻求解脱,雷纳问什么就会回答什么,在给与她们永恒安眠后,“损坏”商品的赔偿金也很公道,反正以维兰瑟给他的经费是绰绰有余。
以前他的家族还未破灭的时候,他也曾喜欢去平民区附近花柳巷,那里至少有着一群健康的女性。但这几天的遭遇让他再难产生兴致,如果不是维兰瑟的命令,他已经打算戒掉这个爱好。
在这里,他没有见到想象中那种作恶多端的残忍女祭司,眼前只有一群被病痛折磨垂死的可怜人,这些弱者无法让他发泄被灭族的痛苦。
无论贵族还是平民,都在拼命向上爬,如果无法成为决定旁人生死的权贵,就会被旁人随意践踏,抹杀。
这座城市,究竟要在祭司们的带领下走向何方呢?
雷纳不明白,为什么同为蛛后的子民,黑暗精灵总是免不了同类相残的宿命。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到同族那去争夺、去掠取,明明除了城市以外还有更宽广的世界不是吗?明明地表的美酒和佳肴更加馥郁醇香不是吗?
为什么他的亲人就非死不可呢?!
然而在安杜斯,这一切都是合法的,无可指摘。
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出身。
所以,在面对魔鬼的引诱时,他毫不犹豫地出卖了自己的灵魂。
那位被小魔鬼称为“诡变大人”的神秘女教官,她一定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计划,让雷纳不禁想起许多耳熟能详的传说。在所有与魔鬼扯上关系的故事中,结局总是愚蠢贪婪的凡人失去一切。
也许魔鬼的超凡魅力就是这么无法抗拒,雷纳就像是被蛊惑一般,不知不觉就愿意相信她,哪怕她的最终目的是夺取这一整个城市也罢。甚至他有时候还会偷偷地想,如果是她领导的安杜斯,会不会和现在完全不同呢?
一边思索着,雷纳敏捷地再次避开一个企图抓住他脚踝的乞讨者。
不过,在这里藏身的家伙,似乎比以前更多了……
虽然脏污破损的不成样子,雷纳也发现了好几个衣服上有裂念标志的流浪汉,他此前从维兰瑟那听说过,裂念的夺心魔后裔一直用心灵异能控制奴隶,所以能给奴隶少量的生存物资而避免暴动。他们进攻暗刃时,还这群家伙被解开了心灵暗示,而饥肠辘辘的奴隶在被解放后引起许多起抢劫、凶杀案件,于是很快被巡城队歼灭一部分,剩下的则跑到了这里。
不远处,一群衣衫褴褛的住民在分食一锅不知名的肉汤,看着这些瘦骨嶙峋,目光与其说是智慧生物,不如说是野兽的流浪者,雷纳不禁加快了脚步离开。
……
另一边,维兰瑟正在某个令她厌烦的社交活动中饱受折磨。
斗技场——一个向上至贵族,下至平民展示无限制格斗表演与杀戮艺术的舞台,也是安杜斯乃至所有黑暗精灵城市雅俗共赏的消遣方式。
无数勇士在以锁链悬空的石台上搏斗,直至迎来他们荣耀的终点,普通观众可以在铁丝网后观看,而身为贵族的VIP宾客则有权力乘坐在大型浮游碟上,近距离品尝选手们的痛苦与死亡。
维兰瑟现在是暗刃少数几位当权者之一,每天收到的各种邀请数不胜数。本来她应该终日在密室里制造夺心魔吸血鬼,不过任何脑子正常的主母都不会放任权力集中在同一位家族成员手中,毕竟如果这位法师在她一手操办的夺心魔吸血鬼中植入什么小机关,让她能够控制这支可怕的部队,那显然会成为一个不稳定因素。于是碧绮丝在让她交出全套流程后,把加工程序分为好几个环节,分给了几位高层共同负责。
如此一来,维兰瑟也乐得清闲,她对夺取暗刃家族没兴趣,成为第一家族的某位当权者在她计划中已经足够了。所以现在她在必要的工作之余,会从中挑选一两个邀请,用以获取外界的信息。
现在,她正在为她的一时疏忽付出代价。
这次的邀请者是第三家族秘眼的一位贵族女性。在两年前,她还属于第四家族——当时的第三家族叫做默夜。
当时的默夜十分强大,兵力直追第二家族。而血魇在这次建城节献祭前都比较低调,只是纵容族内的女祭司们四处狩猎英俊迷人的男性,最大限度制造出新的婴儿。
或许为了隐藏手中一直培养的王牌艾伦妮塔,血魇在面对默夜的挑衅时,往往采取了避让的方式,并用种种甜言蜜语,成功把仇恨转移到暗刃身上。
野心勃勃的第三家族对上老牌强者第一家族,最后的结果自然是原本的维兰瑟·默夜被引诱叛变,为外敌打开密道,碧绮丝这把蛛后之刃再次向所有精灵展现了自己的锋芒,一夜之间的斩首行动,让默夜的大部分祭司们在睡梦中见到了死神的微笑。
飞扬跋扈的默夜家族就此烟消云散,秘眼家族什么都没来得及做,莫名其妙成为了第三家族。有的人会庆幸,但也有的成员只会越加不甘——缺少了复仇这味顶级的香辛料,再美味的胜利都难以下咽。
鼎盛时的默夜连当时第二家族血魇都不放在眼里,对区区第四家族又怎么会有好脸色?
大概被默夜打压久了,秘眼不少成员对于不能亲自参与仇敌家族覆灭之战而耿耿于怀,眼前这位可能就一直抱有“默夜的贱人们死的太轻松,看来只能欺负欺负剩下这只老鼠了,反正她不是真正的暗刃,碧绮丝可不会为了她出头。”这种想法。
维兰瑟已经对她在旁边喋喋不休地各种暗示她的财富、家族地位等话题充满厌烦,这倒不是出于嫉妒或是别的什么,就像人类不会嫉妒猴子手上拿着香蕉,但如果猴子认为人类嫉妒它并因此耀武扬威,这就会让人充满尴尬的恼火了。
“失礼了。”在生死搏斗中场休息的时段,趁着奴隶还在台上清理血水,维兰瑟走下浮游碟,不动声色地接过希泽尔送来的情报。这是一份被法术【秘密文页】加密过的信息,只有念出关键词的阅读者才能看到它的真实面貌,否则再怎么看也是一份采购清单。
雷纳最近似乎又有收获,这份名单涵盖范围比以前更广,剩下的只需要调查一下审判庭由哪些人经手过这些前贵族,然后找出幕后操纵的势力即可。
大费周章把这些失势的女性圈养起来,偏偏收费并不是很高,这违背常理,毕竟在这个城市食物是非常昂贵的。而且老实说,黑暗精灵的城市想要把以女性为卖点的欢场做很大,本就不现实,这和在地表以男性为主导的封建社会开面对女顾客的牛郎店一样困难,如果想要赚钱,把她们交给来自地表的奴隶商人,反而比这利润更大,资金也更快回笼。
除非……经营者本来就没仅仅打算赚钱。
第32章
维兰瑟思考着, 冷不防旁边的秘眼贵族女性侧过头, 瞥了一眼纸上的文字。她没有念过密语,看到的只是一份关于孢子黑面包和地衣啤酒的采购清单。
阴沟里的老鼠、仓皇逃窜的丧家犬,就算对着暗刃摇尾乞怜, 通过背叛自己家族的方式苟活了下来, 最终也不过被安排一些琐事,说什么“公主”?充其量不过是个名头好听一些的管家而已……鄙夷在她心中油然而生, 在脸上则反映出故作矜持的得意笑容。
“认真工作是一种优良的素质, 但也别忘了随时给自己放松一下。”这位秘眼的贵女假意体贴地说, “在所有消遣中, 果然只有购物最让我心神愉悦, 尤其是遇到心仪的珠宝时。”
她命人取来一顶精致绚丽的额冠, 银色的铂金做成纤细弯曲的蔓藤缠丝, 温柔地拥抱着一颗颗水滴形的彩虹色宝石。
“看到了吗?这缤纷绚丽的色泽,简直就凝聚了所有宝石之美于一体。”秘眼女贵族爱不释手地捧起它, 轻轻抚摸着。
欧泊,一种性质不太稳定的宝石,含有一定水分, 失水变干会丧失光彩。正因为如此,通常用作装饰珠宝而无法成为施法材料。
对于无法施法的素材,维兰瑟通常兴味索然。
铁索悬空的石质擂台上,带着秘眼徽记的角斗士又一次战胜了对手。说是战胜或许不太准确, 整场比赛都是一边倒的凌虐。
在战斗的一开始, 这位勇猛强壮的混血半精灵就找到破绽, 一肘打断了对方的肋骨。对于口吐鲜血无法战斗的对手,他肆意地环顾周围,在一浪比一浪高的呼声和层出不穷的邪恶建议中,一刀一刀剥开那人手足的皮肤,割裂肌腱,分解肌肉,并不时把零零碎碎的玩意高举着,向观众致意,然后扔到观众席中。
情绪高涨的市民狂热地将身子尽力前倾,感受着失败者的哀嚎和洒落的鲜血。
“我的宝贝!你真的知道怎么讨我欢心!”当那个可怜的家伙终于在折磨中获得安息,片刻后一个托着心脏的银盘被呈上,宣告了本场表演的结束。秘眼女贵族激动地绞着手帕,面部潮红,含情脉脉地看着台上属于她的强壮男性。
能被杀戮勾起性(和谐)欲的黑暗精灵虽然占有一定比例,但在族群中也属于少部分极端堕落邪恶的个体了。
但这位女贵族还觉得不够!光凭这么一点点怎能让她满足!
“开始下一场!司仪?司仪在干什么!”她站起来愤怒地大吼。
“我很抱歉,夫人。可是接下来没有参加表演的对手了。”主持人面带尴尬地连连致歉。
以往的表演,以职业斗士对精壮奴隶或魔兽居多,今天的斗士对斗士算是相当少有的。
就在刚才,秘眼家的表演者已经连续残忍杀死了四名对手,这种血腥演出都有赌博性质,输掉的奖金虽然也让许多提供“表演者”的贵族玩家心疼,但这远远比不上蓄养一位斗士造成的损失大,发现无法获胜,自然不肯再让自己的宠物去送死。
“你们无能的程度简直让我惊讶!”她恨恨地摔了手帕,主持人像是受惊的鹌鹑一样瑟缩起来。
在这里,一切都可以用金币衡量,如果这位权贵不满他的表现,即使将司仪当场杀死,只要事后赔偿这份产业的拥有者足够的金钱,那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
“我压上这个!”见实在没有人愿意派家奴上场,思来想去,秘眼的女贵族托起她手边最值钱的东西——那顶刚入手的额冠,站起来向周围展示它的光彩。
“哎呀……真是一场豪赌啊。”
“那件宝冠不愧是稀世珍品,上面镶嵌的彩虹宝石据说只有受诅咒的地表才产有!”
在大多数情况下,幽暗地域的宝石通常比地表世界生物所能得到的品质更高。但也有某些例外,比如欧泊,这种与海洋伴生的矿石是地底无法孕育的。
秘眼女贵族面带得色地听着周围的赞誉,待司仪公布了她的决定后,她把价值连城的宝物放入深色绒盒,让司仪带到擂台旁边的赌注桌上。
“用那个盒子装,没问题吗?”一旁的维兰瑟突然问。
她刚才扫了一眼绒盒,那是个没有盖的盒子,一个黑色的头部模型能很好地托起额冠,让四面八方的目光集中在璀璨的珠宝上。模型覆盖的黑色绒布有一圈形状相仿的压痕,看样子用作展示这件宝物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你的意思是这个盒子太过朴素?也对,看来我应该为它定做一个与之相配的首饰盒。”秘眼女贵族笑吟吟地回答,当被针对的目标是自己时。羡慕和嫉妒是最让她心情愉悦的东西。
当然不是。
维兰瑟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和红宝石、钻石、祖母绿等稳定的晶体宝石不同,欧泊是一种水和矿物的凝胶,会因为长期存放在干燥的地方脱水而龟裂,所以通常都会放在湿润的密闭盒子里。
那么为什么这个东西竟然能长期暴露在干燥空气中,还没有碎掉?
“有谁能从我手上赢走这件珠宝吗?”秘眼的女贵族用挑衅的眼神环顾四周,然后把目光锁定在一旁沉思的维兰瑟身上,“那么公主殿下,有没兴趣派遣你的侍从玩一局?我可从未见过您专属角斗士的身手,难道你不觉得,在角斗场上展现自己英姿的男性是最迷人的吗?”
这种竞技场的角斗士都要从小培养,即使战士学院的优秀学生也未必能胜任。这也是因为战士学院注重复杂环境的实战能力,学习上会偏重部分隐匿、偷袭和暗杀,而角斗士从来都是在台面上正面对敌,黑暗精灵虽然擅长技巧和敏捷,但力量不是他们的强项,只有像斯库利那种少数天生神力的精灵才有成为角斗士的素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