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她是了解他的,他或许也了解她,不过那了解,就好像是中文版的普罗柯比的《秘史》,本来就是主观的二手资料,再从希腊文翻译成英文,最后转译成中文。事情或许差不离,但意思并不是那意思。
“如果说我想有个孩子呢?”她并没等他回答,“这并不是我的条件。我不是要挟你,我只是说,我是一个普通人,只想过普通的生活。”她以前宁愿他不能生,不能生和不想生是两码事,有时候她宁愿他穷一点儿,甚至丑一点儿。院里某师母把丈夫喂成了一个两百斤的大胖子,伴有高血压高血脂综合征,她是很能理解这种心情的。她理解完又批判起来,爱一个人不是希望他好吗?怎么能无所不用其极地祸害他呢。
全程都是她说,他在听。
不出所料地,他同意了。
他是个自尊心很强烈的人,他绝对不会因为欧阳那儿还需要做戏就去挽留她。
终于谈到了财产问题。
“我拎包来的,自然也该拎包走。”
“你不用走,我走就是了。”
“这是你的房子,哪有鸠占鹊巢的道理?我不要,倒不是我不爱钱。相反我挺爱钱的,我自己辛苦挣来的钱,每一分都觉得难得,买根钢笔价钱还要货比三家。但我不能爱别人的钱。”她嘴里有点儿苦,舀了一勺姜汁放嘴里,已经凉了,“我不想和你再有任何关系了,我知道如果当初我不去找你,你早就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或许是我打扰了你的生活。可是我也不怎么觉得抱歉。”是他先来招惹她的,如果他当年不去招惹她,她那份心情最终会泛黄枯干,不过那句话终究没说出口,“人这一生,如果没有遇到错误,怎么知道什么是对的呢!遇到错误改正了就是了,你也不要太怪我。”
她以前一想到和他没关系,心里就一阵牵痛。
可事情真发生了,心里却无波无澜的。没关系总比闹到最后血肉淋漓要好。
第21章
路肖维有十一年的烟龄。不熟悉他的人很难看出他是一个老烟枪,他的牙太白了,白到可以给牙膏广告代言。
第一次抽烟倒是十分偶然。那天他同钟汀一起去动物园看黑冠长臂猿,回来路上钟汀被香蕉皮绊倒了,他觉得她眉毛眼睛皱在一起的委屈样子实在好玩儿,第一反应就是从包里取出相机拍。她是自己爬起来的,爬起来之后拍了拍身上的土,然后冲他很难看地笑。
之后两人去冷饮店吃冰淇淋,他给她买了两个,一个香草的,一个抹茶的,她吃得很快,本来以为没事儿了,吃完她突然提出要和他分手,他想起她的网球拍还在他家。钟汀的网球拍线坏了,他前一天刚给拍子穿了新线,本来想买个新的,但她还挺念旧的。从冷饮店出来,她随他去家里拿拍子,她把拍子放在手里,夸他线穿得可真不错,看起来比原来还好。除此之外,再没说别的。
他把她送下楼,突然口渴,去路边小卖部买水喝,顺便买了盒烟。
他最开始很讨厌烟味,可又忍不住抽,抽完就刷牙,去看牙医,医生告诉他刷牙的频率不要太频繁,对牙齿不好。他自认是个有自制力的人,可这烟瘾总是戒不掉。他很少喝酒,除非不得已,酒会扰乱他的思绪,而且一个经常开车的人是不宜饮酒的,但抽烟时他是清醒的。
他看着钟汀,她又在掰手指头了,她一紧张就那样,这么多年,也没更有出息点儿。她说来说去,翻过来倒过去,无非是要跟他斩断联系了。这人全身连骨头都是软的,只有嘴和牙是硬的。
她说也不怎么觉得抱歉,让他不要太怪她。好像他怪过她似的。
他想说点儿什么,又觉得无话可说,走到茶几上摸了一盒火柴,长柄的,擦着了,发出砰地一声响,是幽蓝色的火光,或许是受了潮,刚冒出一点儿火星就熄灭了。他只能再点燃一根,火柴的那点儿蓝光一触到烟头,就成了橘红色。他深吸了一口烟,看她的口型是要他不要抽,但说到一半就闭上了嘴。
就这样吧,他认识她这么多年,也没依过她几回。
这次,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钟汀提完离婚后在绛石园又住了一个星期,直到找到新房子收拾妥当后才搬走,这一周路肖维大概住在酒店里。
长白苑起码目前是不能回的,回了家,为了不让父母担心,她得每天装高兴的样子,她就算天天看卓别林,也很难天天都高兴。想来想去只能自己租房。本来N大对教职工是有租房优惠的,校内房一平每月只要四十块,比周围的市价便宜了一半,她刚回国的时候是可以申请的,可她那时没离婚,没必要去跟人家抢房子,现在有必要了,还且得排队呢。
金九银十正是租房旺季,合适的房子太难找。她花了四千五租了校内一居,老公房,在六楼,没电梯,坐南朝北。
房子像是很久不住人了,拔了电的冰箱里还放着过期的酱油醋,卫生间的瓷砖原是贴的白瓷,年深日久,从排列整齐的贝齿变成了无限泛黄接近于黑的龋齿。她穿上了多年不见天日的衣裳,戴着用报纸叠成的帽子,将屋里的旧物重新洗涮了一遍,实在要不得的都扔了,搬家的东西里,厨具占了一大半,那些东西也不是不可以留给他,可她知道她不搬走,一定会被他给扔了,都是她一件件淘来的,她舍不得。
搬完家后,她把他的房子给重新打扫了一遍。不过,她想,以后他未必会来这儿住了。
他俩十月末才去的民政局,他太忙了,抽出时间来不容易。钟汀刚买的二手车开了没几天就进了修理厂,她是打车去的。办离婚得拿结婚证,虽然路肖维说她笑得不怎么好看,可她觉得红底的照片上她笑得挺好的,尽管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但她结婚时并没有奔着离婚去。
从民政局出来后,路肖维突然问钟汀为何要同他结婚。
钟汀同他并肩走,“你听没听过钱老的一句话?我们对采摘不到的葡萄,不但想象它酸,也很可能想象它是分外地甜。婚姻于我就是这葡萄。”
其实摘葡萄的时机也是要选择的,时机对了就是甜的,时机不对就是酸的。
钟汀想味道的酸甜有时倒不取决于葡萄,而是摘葡萄的人。
路肖维并未接下去问,还用问么?他不是酸的,难道还是甜的不成?
既然知道了答案,就没必要再去自取其辱。
他把手上的牛皮纸袋递给她,为了排队买栗子,他罕见地迟到了。
“不用了,谢谢。”
“你要不要,我就扔了,我不喜欢吃栗子。”
她从他手里接过袋子,说了句谢谢。
“要不要我送你一段?”
“不用麻烦了。我叫了车,要爽约了司机师傅会不高兴的,还得赔违约金。”
就在这时她接了个电话,电话里乔师傅说他已经到了。
钟汀拿着袋子冲路肖维说再见,转身之前朝他笑了一下。
难看就难看吧,总比哭好看。
司机乔师傅总在民政局附近拉活儿,见证了各种痴男怨女。他媳妇儿老嫌他开车没出息,那是不了解他。他是谁,做司机也是独一无二的。他可不是普通的司机,把人从A地送到B地,他是把人从不开心送往开心。他愿意跟人聊天,说是半个情感专家也不为过,多少乘客哭着上来,笑着下去。有一女孩子本是打车去大桥自杀,结果跟他聊了天,改去动物园看大象去了。
眼前这姑娘上了车,上车的时候一直笑,离婚的女方很少有这样的,电台里正讲婚姻要如何保鲜,他本想以专家都瞎扯来开篇,和她聊聊天。可话还没开头,他就从后视镜里看到姑娘用手捂着脸,肩膀一耸一耸的,大概是在哭吧,他于是放起了自己最爱的歌曲之一《单恋一枝花》,让这低沉的男声给她点儿安慰。
这姑娘和他闺女差不多大,闺女还没对象呢,人家就离婚了。看来结婚晚也有结婚晚的好处。
他车上有两首曲目,如果一对男女上来,那肯定是办结婚的,放《我们结婚吧》肯定没错;如果是一个人上了车,那不用说,一准儿是离婚的,他就放《单恋一枝花》,这首歌乔师傅唱得格外的好,堪称他KTV必点金曲。他唱得如此动听,简直不输原唱,可媳妇儿不夸他也就罢了,还揪着他的耳朵骂,“你到底还看上了哪一枝花”。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孔老夫子这句话可是真对。
对于结婚的,他要告诉他们: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对于离婚的,他要通过歌声传达出一种理念: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
他最擅长的就是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反着说那不是给人找不痛快吗?当然遇到他媳妇儿,他总是破例。
在《单恋一枝花》放到第五遍时,他只听姑娘说道,“师傅,您能放点儿别的吗?”
“行,你想听什么?”
“那您放段相声吧,《珍珠翡翠白玉汤》,随便哪个版本的都行。”
乔师傅想了想,“这个好像没有。”
“那不用了,谢谢您。”
车在N大停下,乔师傅想这姑娘还是自己女儿的校友,不知道她认不认识小乔,他闺女大小是个名人,要认识也说不定呢。不过人家都这么难过了,还在人面前炫耀自己女儿怪过分的。
下车的时候,钟汀在付掉车费之外,还把那袋栗子送给了老乔,“您拿去吃吧。”
乔师傅开车多年,第一次从乘客那里收到礼物,在推辞几番之后,他不得已收下了,谁说他干这事儿没意义呢?还是有识货的。
老乔打眼一瞧,是幸福村的栗子,他媳妇儿最爱吃的,早上出来的时候他刚跟媳妇儿吵了架,本想收车的时候买栗子给她,让她别生气了。没想到今天运气不错,得了个现成的,真是好人有好报。
乔师傅一早就收了车,回到家他把栗子递给媳妇儿,说了仨字,“给你的”,就去了浴室洗澡。
老乔媳妇儿冲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这人连句对不起都不会说,每次拿袋栗子就把自己打发了,把自己当什么人呢。
不过转念一想,这人就这样,跟他结婚这么多年,难道还能换一个。这栗子都凉了,得放微波炉热一热。
没成想在袋子里看到一枚鸽子蛋。
媳妇儿纳罕,老乔什么时候学得这么虚头八脑的了,还跟小年轻学浪漫,把戒指混在板栗里,亏他想得出来。
早上她跟老乔说谁谁谁又戴了多大的钻戒,本来就说一说,没想到把老乔给惹急了,谁给你买钻戒你去找谁啊。呸,连抱怨抱怨都不行了,她也不是真心想要,就是嘴上说一说。说过就算,没想到这人真放在了心上。
想到这里,她眼睛不禁一阵湿润,可这钻也太大了吧。这个老乔,真是个笨蛋,就算假钻便宜,也不能买这么大的啊,真的得七位数吧,谁相信她这么有钱。戴出去别人一眼就知道是假的。
她把戒指戴在无名指上,阳光透过纱帘照进来,那一团玻璃似的东西闪得她眼疼,倒很像是真的,除了戒圈紧了点儿,一切都很完美。
媳妇儿本想嘲笑老乔几句,可总归是人家的心意,她把戒指郑重地放在自己宝蓝色天鹅绒的首饰盒里,假的就假的吧,心是真的。
晚饭的时候,老乔被允许多喝了一杯,看着桌上自己最爱的松鼠鳜鱼,老乔决定,明天再去给媳妇儿买袋栗子。
第22章
改版后的《清谈》第一期于十一月三日播出, 那天是周五, 钟汀并没有看。
节目播出前,舒苑本来准备了一堆路钟两人夫妻恩爱的稿子要发, 结果被告知统统作废,周五播出的《清谈》里没有一丁点内容提到钟汀,她坚决认为这是欧阳从中做的梗。
看完节目, 舒苑给钟汀打电话, 话里话外都在说欧阳的不是。当然她更想骂路肖维,不过到底没骂,倒不是因为他是她老板, 而是当着朋友面指名道姓骂人家丈夫实在不合适。
结果电话里,钟汀告诉她丈夫已经变成了前夫。二人已经离了婚,节目里怎么好播夫妻恩爱。
“协议离婚?”
毕竟是上市公司,股权切割一大堆问题, 不可能是法律上的正式离婚。
“已经领证了。”
舒苑并不知道他们签了婚后协议,即使是婚姻存续期间内,他的财产也与她无关。
电话里, 舒苑停顿了好一会儿,长到钟汀都以为她挂了。
舒苑再没说别的, 只是约她明天一起吃饭。
周六那天,钟汀先开车去了趟花卉市场, 买了几盆铜钱草、凤尾蕨和芦荟,来遮一遮房子里的颓气。难得看见有卖旱伞草的,她买了一大把, 厨房放着一个很粗糙的青花瓷缸,里面有一堆干土,原先的花早就死了,她费了很大劲儿把土倒了,洗净之后,把伞草插在缸里。那个缸被她拖着移到了客厅的电视柜旁边,柜子上放着一台21寸的背投电视,像是九十年代的产物。
房子是老房子,在她来之前,已经两年没住人了,其实她把租金压低一点也未必租不来。
屋里的墙发了霉,她本想重新漆一漆,但每天都住这儿,油漆无法散出去,于是只能贴墙纸。钟汀按着《闲情偶记》里李渔糊书房的法子,先把墙上贴了一大张酱色墙纸,然后把买来的豆绿色云母笺纸随手撕了,撕的纸片有方有扁,有长有短,形状各异,一点点儿贴在墙上。她是用米糊调得糨子贴得,而不是胶水。
贴完了打眼一看,并没有找到传说中的哥窑美器之感,不过看着终于有人气儿了。
舒苑是她新居的第一个客人。
当她来到钟汀门前的时候,她一度怀疑是找错了,然后拿出手机上钟汀发给她的地址进行比对,没错啊。门上连门铃都没有,她怕敲错了门,先给钟汀打了个电话。
不到一分钟,她就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你怎么住这儿?”
“进来说吧。”
舒苑很快把房子打量了一遍,第一反应就是吃惊。这间的硬件比起她租的房子来还要差了不少。虽然每一样细节都能看得出屋主用力装饰了,那张腿脚稍瘸的杨木桌子上还铺了一条墨绿色的桌旗,可越是这样,她就越觉得奇怪,“你难道打算在这儿常住下去?”
“我签了一年的合同。”
说实话,钟汀离婚的消息虽然令舒苑很震惊,但她并不怎么为此难过,毕竟路肖维这么有钱,钟汀一离婚,就是一冉冉升起的小富婆,直接通过婚姻晋升为有产阶级,她一连房都没买的人有什么资格同情她呢?
她真正感到难过的是,钟汀住在这么一个房子里。
“你就这么轻易跟他离婚了?什么都没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