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教授觉得自己女儿张口就带他妈的十分不雅,便劝解说,“我虽然过去对他有些成见,但现在看他也没有这么不顺眼。夫妻之间还是要互相尊重嘛,你看我和你妈……”
“行了,您二老是婚姻的楷模,我毕生要学习的榜样。”
丁女士从手术室被推到急诊病房,只有六人间的病房还剩一个床位,现在也只能将就下,这个点儿也没行军床可租,床头只有两把椅子。
现在她爸自己打车回家休息也不现实,钟汀只能让父亲坐椅子上眯会儿,因为太累了,钟教授很快就在椅子上睡着了。
经这么一遭,钟汀喝的那点儿酒早就醒了。她习惯性地去掰自己的手指,也不知道特需病房还有床位没有,单间的话陪护也方便一点儿,她爸这人,让他自己在家呆着肯定不干。
她打了个喷嚏,刚才出门的时头发只随便吹了几下,因为着急又出了一头汗,现在摸上去还是湿的。
钟汀想着,明天早上得买点儿感冒药吃,病再轻,家里也经不起俩病人。她病了,谁照顾她妈呢?
第18章
一个男人如果爱过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就会疑心男人永远爱着她。
欧阳清也没能幸免。
有时她甚至以为路肖维同钟汀结婚也不过是为了报复她,她在参加他们婚礼的时候竟在痛苦中生出一种快慰。
据她的理解,大多数男人在审美上都是专一的,他们尽管有可能会爱上不同的人,但那些人总体上是一类人。
她清楚地知道,她和钟汀远不是一类人。
这也是她们相识多年却没做成朋友的原因。有时她也好奇,钟汀见证了她和路肖维的大多数时光,竟然还能毫无芥蒂地同他结婚。换了她,是绝对做不到的,如果她爱那个男人的话,那些记忆会始终折磨着她。当然如果不爱,那是另一回事,她并不在乎丁黎的过往,到后来,她连他现阶段的绯闻都不在乎了,不过吃醋是一个太太的义务。
吃醋是为人太太的义务,也是当人太太的权利。钟汀有权利吃她的醋,她却不能吃钟汀的醋。
采访那天,她把晚上飞日本的航班改签成了次日。当摄像机头全部关上的时候,她问路肖维晚上有没有时间,她在一家日料店定了位置,那家店需要半月前预约。他拒绝了她,理由是钟汀在家等他,改天她可以去他家尝一尝钟汀的手艺。
她冲路肖维笑一笑,是那种很标准化的笑容,我尝过,比你要早得多,确实不错。
半夜三点的时候,她突然醒了,醒来之前她做了一个梦,梦里他握着她的手,让她别走。不过,即使当年他当真挽留她,她就会改变选择吗?在她当时那个阶段,爱情从来都不是第一位的。
天快亮的时候,钟汀右眼皮突然跳了起来,她插上耳机又给路肖维打电话,听到的声音还是“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她手上只有他这一个号码,几次无果后又给他发微信,问他在哪儿,看到的话回她一下。
半个小时后依然没人回。
不会出事了吧。她用手指用支楞自己的眼皮,防止它再跳,作为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她此时竟然迷信了起来。
他身体虽然好,可近来总熬夜,前几天还有互联网公司员工猝死的新闻,他虽然不至于,可……昨天差不多这个时段在路遇到绛石园的路上还发生了一起事故。他开车虽然稳,但未必不会遇到冒失的。不过这一段是市区范围,就算有事,交警也会很快处理,如果他备注是钟汀的话,首字母是Z,交警很难会第一时间联系她,可这样电话总会有人接的。或许是别的事儿,她应该一早问清他到底在哪儿的……
不会,怎么会这么巧,她在自己太阳穴上狠狠敲了一下,瞎想什么呢。
或许是睡觉呢,睡得沉了也听不到电话,毕竟他那么忙。
可他在哪儿睡呢?公司?酒店?
最好是睡了,甭管在哪儿睡,只要没事儿就好。
她的心七上八下的,可月亮却一直悬在那儿,病房的窗帘透光,这是八月十二的月亮。
天蒙蒙亮的时候,那个她打了几十次的电话终于打了过来。
她到病房外边接电话,按接听键的时候她的手在抖。
当那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传来的时候,她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鼻子酸涩,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她其实有许多话要说,你昨晚去哪儿了,怎么不回电话啊,我都要被你吓死了,可那些话被堵在嗓子眼里,一个字都出不了口。
感冒就是这样的。
“我手机调成静音了,一直没听到。你怎么了?”
“钟汀,你能听见吗?”
她捏了捏自己的鼻子,“有点儿感冒。我妈病了,阑尾炎,现在在三院。”
他问了具体位置和病床号,告诉她别着急,他马上过来。
他果然来得很快,不到一个小时就到医院了。
钟汀那时正在给她的初中同学打电话,同学在特需医疗部,她问今天有没有单人间可以空出来。
看到他的一瞬间,她眼泪竟然毫无防备地滚了下来。光天化日之下,走道里来回有人走动,她毫无廉耻地抱住了他。他的外套挂在胳膊上,钟汀的脸贴在他的衬衫上,能清楚地听见他的心跳。
她想自己不是感冒了吗,怎么鼻子还是这么灵敏,在医院充斥的来苏水味里,她竟然闻到了他身上的青橘皮味道,是那种还未熟透的橘子,酸酸涩涩的,她家的沐浴露就这味儿,和五星级酒店洗漱品一样的味道。这个味道若有若无的,理应被浓重的来苏水味遮盖了,她却闻得清清楚楚,他刚刚洗过澡。钟汀不得不感叹,他洗澡真是快。
“有人看着呢。”路肖维本想拍拍她的头,不过那手还是落在了她的肩上。
她的手从他的腰上拿开,“妈就在里面,我去趟洗手间。我说是你送我到医院的,记住了,千万别说串了。”
“你啊。”
钟汀是跑到洗手间的,来苏水味充斥在她的鼻腔,她突然有一阵想吐。水龙头里的水哗哗流着,她不断地拿水去拍打自己的脸。
她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黑眼圈可真够大的,也不知道他刚才看见这张脸是什么心情。幸亏她没把眼泪淌在他的衬衫上,洗起来也够麻烦的。
丁女士当天上午就转到了特需病房,并没用她同学的关系,都是路肖维一手包办的。刚转了病房,一位四十多岁的护工大姐便来了,装扮很是干脆利落,力气看起来比钟教授还要大。路肖维在医院旁边的酒店里定了房间,亲自送钟教授去休息。她爸走之后,外卖员给她电话,让她去拿餐,三份,他连大姐那份都想到了。粥和小笼包,外卖的logo很是熟悉,最近的那家分店到这里也要将近一个小时。
钟汀虽然知道他能干,却不知道他这样能干。
她到底为什么会以为,没了她照顾,他就会过得不好呢?他上高中的时候,就自己在外边租房住,自理能力怎么会比别人差。他那时候有一台洗衣机专门用来洗鞋和袜子,鞋也不刷,直接套上洗衣袋放在洗衣缸里绞。她想这人怎么在生活上这样粗糙,恨不得把鞋从里面掏出来,给他刷一遍,不过到底忍住了,哪有十几岁的大姑娘上赶着给人刷鞋的,不过从那时起她就觉得他需要人照顾。后来,在她的心里,需要人照顾便改成了需要她照顾。
其实只是错觉罢了,他并非没有能力,只是不愿意在自己不喜欢的东西上浪费任何时间罢了。
钟汀确实感冒了,吃药也不见好,但也没变坏,怕传染上家人,她每天带着个大口罩在医院陪床。对着她爸妈,戴口罩的理由变成了医院细菌多,出出进进难免感染上什么病毒,有备无患。钟教授纳罕女儿最近怎么变得如此草木皆兵,要是出入就有可能被感染,那医生护士可怎么办?这几天对女婿的脾气也不太好,开口竟然还带他妈的,莫非是怀孕了。自己老伴脾气虽好,可当年怀孕那会儿也够他受的。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正确,还同老伴分享了一下,丁女士虽然觉得丈夫的论据并不算可靠,不过也不是完全的没道理。
钟汀并不知道自己父母想象力已经丰富到了这种地步。对于爸妈让自己回家休息的建议,她很干脆地拒绝了。也是奇怪,虽然感冒了,她的嗅觉却没丧失掉。
她确切地感受到了舅舅身上香水味道的变化。钟教授一直觉得这个小舅子乔张做致,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还总是喷香水。
自从丁黎和欧阳结婚后,钟教授对自己的小舅子愈发不满。一个男人成功了与发妻离婚在他看来就是罪过,一个年长的男人拿钱去诱惑一个年轻女人更称不上道德,如今因为出轨被离婚更应该受到众人的谴责。
因为丁黎和欧阳结婚这事儿,他一直觉得对不住自己的老友。欧阳清的父亲是他师专读书的朋友,这人比他还要耿介三分,毕业后被分配到一所普通中学教历史,因为不按应试教育的套路教学考试,教书多年也没评上职称。老友的女儿来N大读书,他自该照拂一二,如果不是他每周让欧阳来家吃饭,也碰不上丁黎,自然不会有后来的故事。
不过他虽然对小舅子不满,也不能阻止他来看望自己的姐姐。
第19章
丁黎离婚后就换回了原来的香水,和欧阳在一起的时候他不得不迁就她的品味。欧阳的品味一贯不错,可香水却总是街香款,她自己偶尔用也就罢了,还非要强迫他一直用。当然欧阳的强迫并不是他发妻孙二娘似的强迫,有些女人是擅长以退为进的,欧阳是个中好手,他无法拒绝她。
那种五星酒店沐浴露的同款香水是否大众倒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不适合他的年纪,那是属于二十岁的年轻人的。他一个已经熟透的老橘子整天带着青橘味招摇过市,实在不太符合身份。虽然那香水味很淡,留香时间也很短,但他总觉得不自在。
有些人和年轻人谈恋爱会重新散发活力,他和欧阳在一起,只会一遍又一遍地认识自己的老,有时还不免为自己的老感到惭愧。这在他同龄的成功人士中是少见的,他并没老到那种地步。
钟汀觉得舅舅身上的檀香味太浓了,否则自己戴着口罩怎么可能还能闻到呢?不过这个味道倒比从前更适合他。
钟教授倒不以为然,他觉得这个小舅子身上的味道还不如医院的来苏水好闻。
钟汀闻了三天来苏水的味道,丁女士在住院的第四天,也就是中秋节那天下午出院了。她妈坚决不肯在医院过节,医生不认为一定要住院,回家调养也可。
路肖维接她母亲出院,她发现,他又换了车。他固然专一,但这专一也是有选择性的,音响功放永远都会改成一个牌子,但车倒是换的。
钟汀计算着自己一定要买辆车,她在网上看了,一辆跑了三万公里的本田还满足她的心理预期,价格上她能负担得起。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事情,怎么能指望别人时刻当自己的专职司机呢?
回长白苑的路上,路肖维接了一个电话,是她婆婆打来的,让他俩回家过中秋节。
他说岳母病了,恐怕不能回去了。
钟汀虽然没和路老爷子相处过,但基本上摸清了他的脾气,这人想干什么,通常会让老伴代自己发表意见。
她本来还发愁中秋节怎么过,中午晚上怎么分配,现在倒觉得简单,干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吧,“我也不知道送点儿什么,我新买了一套景德镇万寿无疆的碗碟,红底的,倒也喜庆,也算不上贵重,你一会儿回家的时候捎过去吧。”
她喜欢素净的瓷器,关于瓷器她所能接受的最繁复的色彩也不过是白底蓝花的青花瓷。不过自从她看了李安的《饮食男女》,便觉得浓重的色彩可能更有家的味道。
钟汀到了家把丁女士安顿在床上,就去寻她那套瓷器。她轻捧着匣子递到他面前,“喏,就这个。”
“你就这么想我走?”
“那再喝杯茶?”
陈渔是在她泡茶的时候来的,他手里捧着一大把荷兰牡丹,来了便管钟汀要玻璃瓶子装花。
他看见路肖维也很热情,“妹夫也来了。”
路肖维本来是坐在那儿喝茶的,中途他接了个电话,回来的时候直接拿起外套要往门外走。
“东西还没带呢?”
“不用了。”
一直到晚饭的时间,陈渔也没要走的意思,钟汀问他要不要留下来吃饭,他说有他的份吗。“你少吃点儿就行了。”
她做了蟹粉小笼包,丁女士现下要吃清淡的,她只让母亲吃了一只,剩下的都被陈渔给打扫了。
钟教授看陈渔这饿虎扑食的样子,就觉得这孩子很可怜。他爸妈迁居加拿大,留他自己在国内漂着,三十啷当岁了,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不过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院里某大龄男博士,非常在乎女方素颜的样子,陈渔给出注意,让他请女孩儿吃火锅,热气一熏,真面目自然露了出来。不过这招虽然让他看出了女方的真面目,女方也由此看出了他的真目的,于是不欢而散,恶名也传了出去。这位博士为了挽回自己的清誉,直接交待出了幕后黑手。院里女同志们都觉得陈渔这招十分毒辣,对他有意的也不免收了心思。
钟教授本想把自己的二外甥女介绍给陈渔,不过得知这事儿后,也就作罢了。
十五的月亮格外的圆。
路肖维的大姐在朋友圈里发了一张全家福,那里面并没他的脸。
她在父母家住了半个月,中途路肖维不在的时候,回家拿了趟衣服,其他的时间一直在长白苑和N大两边跑。除了上班,就是给母亲熬汤熬粥,她觉得父亲的厨艺实在不能满足一个病人的需求。
在她的照顾之下,丁女士又能和她爸挽着手去散步了。
距离产生美,她不过呆了半月,丁女士便开始催她,“是不是该回家了啊?”
她的感冒还是不好,老是低烧,此外没有任何别的症状。
她觉得再拖下去实在影响工作,又害怕有别的并发症,就在网上挂了号,周六那天去检查。
医生认定这是普通感冒,要想好得快,可以去打点滴。
钟汀对此早有预料,来时便在包里塞了本书,以打发吊瓶时的无聊。
她的左手扎着输液管,另一只手去翻书,书是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上面她的手写笔记比印刷体还要多。
有一页她折了脚,那一页恩格斯总结:资产阶级间权衡利弊的婚姻,往往变成最为粗鄙的□□---有时是双方的,而以妻子最为通常。妻子和普通女昌女支不同之处,在于她不是像雇佣女工计件出卖劳动那样出租自己的肉体,而是一次永远出卖为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