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打破了寂静,开始问他一些弹幕上的问题,都是调剂气氛的边角料,基本都不会剪到正式节目里。
“大家想让我问你,你手上的表多少钱?”
弹幕里一个劲儿地在刷他的同款表,两百块get路总同款,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我也不知道,我太太买给我的。”
那是一块天美时基本款男表,大减价时价格不到二十美刀,她买了两块。
钟汀捕捉到欧阳的脸色稍微凝固了一秒,但仅仅一秒而已。
就在这个时候钟汀的手机响了,她的耳机插在手机孔里,来电的声音格外的耸动,是陈渔打来的,等她疾走到楼道的时候,铃声已经断了,她又打过去。
“钟汀,我刚给你发微信你看到了吗?东边开了一个滇菜馆子,那里的武定母鸡是骟过的,味道极鲜,我以前只见过骟了的公鸡,你知道这母鸡怎么骟吗?”
“不知道。”
“书上说要把母鸡的两肋切开,把公鸡的腰子放到母鸡肚子里。不过我觉得操作起来并没这样繁杂。”
“师哥,你不觉得这样太残忍了吗?我还有事儿,一会儿打给你啊。”
钟汀说完再见急忙摁了挂机键。
再打开直播链接的时候,他俩已经到了桌球室,钟汀先把弹幕关了,在手机黑屏两分钟后,她听路肖维说道,“要来一局吗?”
他把外套脱了,挽起袖子,拿起球杆用手指架好,一杆球击出去,白球撞中黑球,被击中的黑球连续撞击红球和黄球,红黄两球分别落到了不同的袋子里。
钟汀注意到欧阳正在抱肩看着,她的眼紧紧盯着桌上的球。
接着一只蓝球又被击进了袋里,然后是绿球。
他并没玩完一局,欧阳没有和他对局的意思。
钟汀看直播的时候,恍然产生一种感觉,人家是故事里的人,她不过是一个旁观者。
第16章
钟汀跟着直播把路遇参观了一遍,相比她之前在网上看的零零碎碎的图片,这次要全面直观不少。公司并不大,加地下餐厅一共四层。路遇所在的产业园是航科的产业,办公楼是以前的航空仓库改的,她最喜欢的是白色穹顶,上面可以停放直升机。
公司装修充斥着路肖维的个人色彩,所有的公用茶具都是白色骨瓷,尽管陶瓷更耐用;负一层餐厅的餐桌,无论是长桌、圆桌还是吧台桌都是胡桃木质地,那种材质十分不禁用,一个杯子放在上面都会留下印迹。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并不是实用主义者。
钟汀一边啃面包一边看他俩在屏幕里吃面。餐厅的电子屏上显示着今天中午的菜单,六荤六素,汤是青菜豆腐汤。
青菜豆腐汤还有一个十分雅致的称呼——珍珠翡翠白玉汤。传说朱元璋落魄时曾受人施舍过一碗,后来做了皇帝仍念念不忘,所有的珍馐美馔都敌不过记忆里的一碗汤,不过真喝了也不过如此。历史上并无这桩故事,不过流传久远也说明这心理有广泛的群众基础。
大抵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一道珍珠翡翠白玉汤,因为记忆太久远,又最终没得到,这汤在回忆里不断升华,桌上无论是山珍海味还是家常便饭都被这道想象中的菜衬得食之无味,实际上真再尝到了,也不过是普通的青菜豆腐汤,味道不过尔尔。尝到了或许能死心,但尝不到,那滋味只能无止境地拔高和升华……寻常的青菜豆腐尚且能引发如此暴烈的热情,如果真是稀世奇珍,那能量实在难以估计。
钟汀在评价同性时也是十分客观的,她并不认为欧阳是道普通的青菜豆腐。
电子屏上最醒目的是香辣蟹,这时节螃蟹刚上市。
不过路肖维只要了一碗面,今天是他生日。
钟汀仔细盯着那碗面看,上面的酱牛肉都要把面给盖住了,大概是大厨特意给老板的加餐,以表忠心。不过这忠心表得并不到位,她看到路肖维拿筷子轻轻把牛肉拨到一边,他不怎么爱吃牛肉。他手指很长,偏偏拿筷子又拿得远,吃起东西来显得十分漫不经心。
心有灵犀一点通,钟汀看着欧阳碗里的面,也不得不苦笑了一下。
为什么采访一定挑这一天呢?大概也许可能是凑巧吧。
她十分感谢直播里没有出现给路肖维过生日的戏码,她看过几期《清谈》,有一次正好碰到了采访嘉宾生日,访谈接近尾声的时候,工作人员推来了一个双层蛋糕,欧阳帮忙给切了,主持人和嘉宾一起把蛋糕分给台下的前排观众,那时还是棚录,节目比现在要火不少。
直播一点结束。下午四点钟,舒苑打来电话给钟汀报喜,路肖维在访谈里有十四次提到她,办公室里还摆了他俩的合影。作为旁观者,舒苑和当期的小编导亲眼看着欧阳的笑容越来越僵硬。
钟汀不得不叹服路总的行动力。
马上要过节,院里给教工每人发了份节礼,这礼物保持了史院一直以来的清贫作风,一盒四块月饼,还有一厢国光苹果。
钟汀去院团委领东西的时候正巧碰上陈渔,两人一块感慨了下史院艰苦朴素的传统。
因为俩人住同一个小区,钟汀蹭了个顺风车。
“你这些天是不是一直骑共享单车啊?”
“哦。”钟汀说完又补充了句,“骑车挺锻炼身体的。”
这是事实,她并没说谎。
“那家滇菜馆开业打折,今天要不要去?”
“改天我请你啊,今儿路肖维生日,我得回去给他做饭。”
钟汀和路肖维从认识到现在,一直连名带姓地称呼彼此,有一种同班同学的亲切感。
“叫上他一起去呗。”
“我觉得他应该可能也许不太乐意。”
“我有时候觉得你太惯着他了。你不知道,有些男人就是贱,你越惯着他吧,他越不拿你当回事儿……”
“有些男人里真不包括他。”
“你赶快忘记这话,全当我没说。”
“您刚才说什么来着?”
钟汀估摸着路肖维今天会早回家,她一进门便围上围裙着急忙慌地做起饭来。早上她买了十个橙子,个儿大,熟透了,也不酸,她把橙子用三角刀一个个地截顶,把果肉剜出来,放在白瓷盘里,接着又把收拾好的蟹肉装在橙子瓮中,拿盖儿盖上。讲究的大厨只吃蟹鳌,她没这么奢侈,把蟹脚蟹黄都弄了出来。蒸锅里的水是用黄酒和米醋调好的,那比例她试了几次才掌握好。
剜出的果肉她也没浪费,全都榨了汁,她喝了一口,确实不酸。
她家客厅里的钟是从地摊上淘来的自鸣钟,用玻璃罩子罩着。自鸣钟敲到九点的时候,路肖维还没回来。面条已经擀好了擎等着下锅了,蛋糕正放在烤箱里烤。
钟汀怕他有事儿,给他发了条微信,问他几点回家吃饭。
不一会儿他打来了电话,“我吃了,你不用等我了,早点儿休息。”
“你十二点之前能回来吗?”
“应该回不来了。”
钟汀本想问他吃面条了没,可马上又想到他在中午同欧阳一起吃了。
自鸣钟敲到十二点的时候,钟汀正坐在桌前吃面,面条是一根的长寿面,第三声钟响时,她突然愣了神,那根面被她给咬断了。长寿面是不能咬断的。不过她不是寿星,倒也无所谓。
她取出了一根长柄火柴,火柴与盒子发生碰触,哗地响了一声,冒出蓝色的光,接着那火光便点燃了蛋糕上的蜡烛。
也好,他不吃也好,蛋糕上的喷花没喷好,她还怕他回来笑话他呢。
唯一可惜的是今早没把生日礼物送给他,过了那天好像就不可以说是生日礼物了。
那张画她几年前就开始画,一直没画好,前几天好不容易才画出了个样子。
她照着《The Kid》的海报画的,画上卓别林和他影片中的儿子坐在门槛上,那个小孩子穿灯芯绒的破烂吊带裤,毛衣和帽子大抵也是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不过因为是两个人,所以也并不显得怎么可怜。
她拼命吞咽蛋糕的时候,又想到了十二年前,为了给他准备礼物,她忙了一个星期。
路肖维十七岁生日那天,她送给了他一个手工钱包,自己买皮子钉得,她还把他名字的首字母缝了上去,没多久,他的钱包就丢了,里面还有不少钱。
在此之前他总是把钞票随意地塞在裤子口袋里。钟汀说你这样把钱丢了怎么办。他倒不以为然,丢了就会有人捡到,依然会在市场上流通啊,由于他的语气太过理所应当,她险些被他说服了。
如果她不送他钱包,他未必会把钱丢得这么彻底。
鸡蛋不应该放在一个篮子里,钱也未必要全都放到钱包里。
她自以为对他好,也未必是好。
第17章
钟汀觉得闷得慌,打开窗户去换气,一抬头就看见了月亮,月亮隐在云里,看得并不算真切,还有几天就中秋了,她想中秋节那天是中午去爸妈家还是晚上去呢,结婚就这点麻烦。许是她想得太认真,连蚊子落在她手上都没注意。
秋天的蚊子一个顶仨,因为如今生活不比夏天安逸,故格外的狠辣,她胳膊被叮了,上面马上起了个包,红且大,格外的醒目。为了防止蚊子再进来,她把窗户又放下了。
这蚊子是在垂死挣扎呢,天逐渐冷起来,北方已经不适合它们生活了,南迁或许会过得更好点儿。
不过故土难离,垂死挣扎是人生轨迹里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她的联想力实在太过丰富,看见点儿什么最终都不免落到她和他上面,大概是太以自己为中心的缘故。有时候过马路都能想起路肖维来,因为他姓路。
钟汀从橱柜里翻出一瓶酒,她结婚时老林送了她一瓶百龄坛,一直留着没喝。老林是她读博时的导师,普拉达杀手包里常年放着小瓶分装的威士忌,讲到兴处,就拿出来喝一口,不加冰也不加苏打水,十分豪爽。她作为老林的学生,却没学到她老人家的酒量,实在愧对师长对她的栽培。
钟汀不大喝酒,她觉得喝酒喝多了会破坏味觉。
不过喝一杯也没什么,又不是鸦片,总不会上瘾,她窝在沙发上,一口气喝了小半杯,拿出手机打开playchess同人下棋,因为此时的欧洲正是下午,这个点儿在线人数达到了一天的峰值。她以前同路肖维下棋,总是输,越输就越怕输,他棋艺并不比她好多少,但心理素质却比她强得多,于是每一次都赢她。
她首先在心理上就败给了他,第一局溃败后再也不能翻身,看多少棋谱也无用。不过她那时候还年轻,总以为是技巧的问题,和他下完棋后又自己复盘,拿着棋谱找他的破绽,打算励精图治勤学苦练扳回一局,可没等到扬眉吐气的那一天,就同他分手了。
她后来回顾自己当时的心理,大概是自尊心作祟,当年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她都怀疑他下一句要说,“我和你在一起是闹着玩的,咱们分开吧”,为了避免自己沦入此种悲惨境地,她决定先下手为强,先同他说分手。
这种手段搁下棋就算投子认输,可她天真地认为是自己赢了。
和路肖维分手后,她很长时间都没下过棋,这爱好还是在美国时捡起来的。虽然有一堆事儿等着她,但那些有的没的总是有空子钻进她的脑子里。她不得已在playchess上花四百块买了个年费会员,勤俭持家如她,自然要物尽其用,一有空便要同人杀一盘,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就这样硬生生地被挤了出去。
孰奈天资有限,上限不高,她挣扎到现在也就1600分。在下了几盘三分钟的快棋后,有一个1200分的新手在寻找对手下慢棋,这种菜鸟普遍没人理。这样的夜晚,钟汀的同情心格外的旺盛,决定同他来一局。
本是出于人道主义精神的施舍,结果被人反杀,她竟然输了。这人出棋的思路倒很像一个人,她翻了翻那人的资料,国籍标着德国。
对不起,给祖国丢人了。
她一头眩晕地把厨房收拾好,因为身上油烟味太重,又顶着困意去冲澡。钟教授的电话是这时候来的,她从浴室出来看见手机里有几个未接,急忙打过去。电话里说丁女士得了急性阑尾炎,现在正在医院里,马上要手术,声音竟带着一丝哭腔。
钟汀第一反应是钱带够没,她爸说家里的卡现在都在他身上呢。
她知道她爸虽然六十多了,但实在不经事儿,还有心脏病,熬不得夜,手术完陪床自然是她的事情。她安慰了她爸几句,问清了地址,让他不要着急,阑尾炎不是什么大事儿,她马上过去。
前几天网上刚出了晚上打网约车出事儿的新闻,她心下忐忑,想着路肖维要是加班这会儿应该也差不多了。她一连几个电话打过去,都是“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心一点点儿地沉了下来。
陈渔和她住同一个小区,这个钟点未必会睡觉,她妈对他一向不错,就算让他去一趟医院也没什么……其实还是有什么的。
她运气不错,接她单的是一个女司机。能不麻烦别人还是不要麻烦别人。
到医院的时候,她看见她爸背着双手在手术室门口转悠,背罕见地驼了下来。她本来走得很急,靠近她爸时步子却放慢了,直到她走到钟教授身边,叫了声爸,她爸的头才转了过来,他看了她一眼,又背过身去,用手拍了拍她的肩。
她知道,钟教授这是哭了,并为这哭感到很丢脸,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家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儿呢。
“爸,就一阑尾炎没大事的。”
“你不知道你妈来医院之前有多疼,我还以为……”
“您怎么不早给我打电话呢?”
“你不是成家了吗?你妈叫我不要什么事儿都给你打电话。”
她拿手抹了一把脸,“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这有什么因果关系啊。”她仰了仰头,把手遮住眼,“这都什么时代了,怎么还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一套啊,您二位是潜在的重男轻女吧。我是您闺女,您不找我找谁啊?有事儿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不然我不高兴了。”
钟教授从伤心中回过头来,为自己辩解。
钟汀当然知道这一罪名是莫须有的。她只是不知道说点儿什么,“行了,您别说了,我都懂。”
直到这时候,钟教授才想起女婿没来这茬儿,“路肖维呢?”
钟汀尽管尽量压低了声音,还是透着一股不耐烦,“他刚才送我来,到医院的时候也不知道哪个催命的鬼一直给他打电话,非得这时候谈生意。真他妈有病!他非要留下,我跟他说我爸烦着呢,看见你更烦,你有事儿就走吧,别留这儿给他添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