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页她还做了读书笔记,大概是她大一的时候写的:这个结论缺乏温情且有欠全面。从古至今,从中到外,生育抚育幼崽都是婚姻生活的重要内容,这也是妻子同女昌女支的一大区别。
输液的时光总是漫长的,她看着药液一点点滴答着。回过头来想这句话,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无产阶级,她也从未权衡利弊,最重要的是她有离婚的自由。
拔插管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流了血,手上贴着一个创可贴。
钟汀本以为这是平静的一天,她没想到会在医院看到欧阳和路肖维。
或许装作看不见更好些。她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目的主动过去打招呼,她又闻到了那股味道,青橘皮味儿,是欧阳身上的。她怀疑自己并没有感冒,味道这么淡她都能闻得出来。她看向欧阳,今天她穿了一件墨绿色风衣,黑色围巾包裹在她脖子上,风一吹,她前面的发丝便飘了起来,和当年那张照片的感觉倒有几分相像。她叫了声清姐,接下来便不知道说点儿什么。欧阳清是见过大场面的,自然不像她这样沉不住气,亲切地问她哪里不舒服。
毕竟谁舒服了也不会来医院。
“没什么,就是小感冒。”
路肖维只是稍微僵了一下随即就十分自如起来,是种无奈的语气,“你下次能不能别逞强了,病了也装成没事儿似的,看个病也要瞒着我。”
她站在那儿,今天天气不好,天蒙了一大片灰扑扑的云彩,幸亏她穿了一件有口袋的外套,否则她一定不知道把手放在哪儿。她整个手握成一个拳头,指甲都陷在掌心里,不过她的指甲和肉都是平齐的,不管多么使劲儿,也不觉得疼。一点儿都不疼。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表情,可她知道,路肖维脸上种镇定自若的表情,她始终学不来。
钟汀集中全副精力听欧阳说着,“我妈腿骨折了,我当时在国外,幸亏肖维帮忙。”
她本想扯出一个笑容,可一想起路肖维的话,那笑就收了回去,“他都跟我说过了,我本来想趁着自己看病的功夫看一看伯母的,可总不能空着手,想着去附近的花店买束花,没成想就碰上了你俩。”说着她又看了他一眼,“你还说我瞒着你呢,你来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这是她最后一次配合他玩这么幼稚的把戏了。她马上就要二十九了,就算玩儿,也应该玩中学生的游戏。
“我已经看过了。现在伯母已经休息了,你就不用去了。”
后来她还说了一大堆客套话,可当路肖维揽着她的肩同欧阳告别的时候,那些话就在她的脑子里飘得无影无踪了。钟汀想,欧阳果然对他旧情难忘。
欧阳人脉那么广,就算她不在国内,就算她要找人帮忙,要是没有别的意思的话,怎么会找到前男友这里来。
路肖维的报复连小学生都不如,完全是幼儿园似的,逞完口舌之快后,人家一旦有事拜托他之后,他连拒绝都不会。
这个傻子。
路肖维提出要送她回家。
“不用了,我开车来的,你有事儿就去忙吧。”
路肖维最终上了她开的车。
“我从未骗过你。”
“我知道,你从来不对我说谎,有时候我甚至好奇,你对别人也是不是这样诚实?”
他不愿意说的事儿就说两个字有事,从不拿别的事儿来搪塞她。
他说对她有点儿意思,就真的有点儿意思,就那么点儿,不多也不少。那点儿意思足够支撑她在签署协议的基础上同他结婚,再多就不会有了。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但大片绿油油的麦田上一丁点儿火星都可能燎原,前几天不是还有人野炊,把半熄灭的烟头扔在地上,就发生了大火灾吗?但在干枯龟裂的土地上,那点儿火很快就熄灭了。
“我还以为你吃醋了。”
“我倒觉得自己是个醋瓮,你时不时就从里面盛一坛去送人。”
她又想起在他家的场景,他不停地给她剥虾,路老爷子一眼又一眼地瞥他。他大姐和姐夫从来不在老爷子面前表示亲热,尽管他们是一对恩爱的夫妻。只有他,偏喜欢和父亲对着干。
她其实没那么喜欢吃白灼虾。
红灯的时候,他去摸她的头,“倒是没烧。”
他难道以为她是昏了头才同她说这些的吗?
“你抵抗力太差,应该锻炼锻炼。老吃药总不是办法。”
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好像总是去医院,各种稀奇古怪的缘由,被网球撞到头,被他的鼻子给磕了……
她想起李瓶儿对那个冤家说,你是医奴的药,她一直觉得这句话十分动听。
可她不是医他的药。
人参鹿茸固然是好东西,可人如果上了火,让人去吃这个,只会雪上加霜。
第20章
“你父亲中秋节的第二天便来了我家,他还以为你在我家过的节。”
“我并未对他说谎。”
“我知道。”他一定说自己有事儿,但他父亲的想象力十分逼仄,只能想到老钟相关。
中秋节的第二天,钟家便赢来了一位稀客。
路老爷子中秋节过得并不痛快,他感觉自己养儿子是给人家养的。中秋节那天他收到了一堆快递,都是儿子寄来的,他难道缺那点儿东西吗?家里月饼都成灾了。就不能让人家快递员休息一下吗?人不来,送那些东西有什么用。
人家母亲生病了女儿陪着就算了,你去凑个什么热闹,你难道不姓路姓钟?
路老爷子自认从没败给过老钟,但是这一回,他感到了挫败感。当时老钟的女儿嫁给他儿子,他认为自己家里毕竟是个儿子,总不会吃亏,现在才感觉出老钟手段的后劲儿来。
儿媳回国几个月了,他让老妻通过各种旁敲侧击打听到儿媳的肚子并没动静。他还是有点儿着急的。问那个逆子,他总说自己无此计划。
胡说八道!
就他老人家的个人经验来看,一个男人,在经济情况允许的情况下,是不会拒绝生孩子的。孩子是一个男人快乐的副产品,并不需要费什么力。至于养育,那是另一阶段的事情了。要孩子这件事,男人并不像女人那样郑重。
他或许应该和亲家谈谈这个问题,不要把上一代的偏见转移到下一代来。而且亲家母病了,于情于理,他都应该来探望一番。
路老爷子此番做客不仅带来了他自己,还带来了一堆石榴、鸭梨、槟子、白梨、葡萄、柿子……都是成箱的,从自家果树上摘下来的。此外,还有盒装的燕窝鱼翅人参,不过这个体积太小,并不能引起观感上的震撼。为了确保这些东西上楼,他还带来了一个帮手。
钟汀给她公公泡了老君眉,茶具用的是雨过天青的汝瓷。
老路先象征性地问候了下亲家母的健康,很快便切入了正题。
“我这种年纪,最大的心愿便是能享几天含饴弄孙的福。孩子们忙事业,我都可以理解。可事业什么时候不能忙,孩子现在不要以后就晚了。”为了在钟教授面前表示自己并不重男轻女,“孙女孙子我都是一样的疼。”
钟教授一直以为是自己女儿不要孩子的,所以说起话来十分敷衍,“儿女们的事已经够咱们忙了。孙女孙子的事情实在是管不了了,让他们自己做主吧。”
两人没有共同语言,聊起来就各聊各的,那场谈话以无果告终。
路肖维同她一起回家吃晚饭。
或许是感冒的缘故,她吃什么都觉得发苦,清炖狮子头是苦的,松仁玉米也是苦的,她今天特地做了青菜豆腐汤。
饭间她给路肖维盛了一碗汤,问他味道怎么样。
他说不错。
吃完饭,路肖维坐那儿翻她的相册。她爸妈以前照相技术不佳,但随意拍出照片来,定格的永远是她高兴的样子。
钟教授又开始夸奖起女儿来,许是讲的次数太多了,他忘记到底同谁讲过了,于是又重来一遍,“我们钟汀八岁便会背《祭十二郎文》……”
一直坐到十点钟,还是丁女士开了口,“钟汀,你也来家不少日子了,该回去了。”
她想正好要同路肖维谈一谈。
“我嘴里苦,想吃点儿甜的。”
她开车去那条街买糖葫芦,她买了两串冰糖葫芦,给他一串。
“有没有人说过你吃东西像一个蜗牛?”
“没有。我不怎么喜欢软体动物。”她以前在阳台养过一只葡萄藤,不知怎的招来了一只蜗牛,那蜗牛吃叶子的时候触角一动一动的,她一点儿都不觉得可爱。
“我从没见过蜗牛脱下壳的样子。”
“蜗牛又不是蝉,壳脱了就死了。死了怎么会在你眼前晃?或者你可以去看蛞蝓,那个广义上也叫蜗牛。”
“那是另一回事。这么多年了,我从见过你生气时的样子。”
忘了什么时候,对于那些负面情绪,她从来都是只有心情,没有表情的,只有高兴的表情是不用藏起来的。
“你知道一个人在什么时候最喜欢吃酸的么?”
她把车停在路边,一边吃糖葫芦一边仰头看着他,继续说道,“怀孕的时候。我妈当年怀孕的时候就喜欢吃酸的,我爸还一直以为怀的是个男孩子,酸儿辣女嘛。他给我爷爷写信,认为可能给家里添一个孙子。我爸那时候在日本,打电话多方便啊,可他打完电话,还要写信,留下了文字上的证据。结果一生出来发现是个女婴,还那么胖,未必有多高兴。可我们家人有个习惯,凡是自己的,都觉得好。我爸很快就觉得胖也是好的。你是不是觉得我说这些很无聊?”
她的嘴里发苦,所以她咬了一口糖葫芦上的冰糖,“路肖维,如果我说我没感冒,只是怀孕了你怎么想。”
她尽力去捕捉他的表情,发现他面无表情。
过了会儿,她实在憋不住了笑道,“骗你的,你说了生育权是双方的,你要是不同意,我怎么会生你的孩子呢?”
其实还有一句没说,你既然这么不想要孩子,怎么不去结扎呢?这不是一劳永逸了吗?
不过都现在了,何必把话当刀子去捅他呢,他不高兴了,自己就痛快了吗?
他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下次别开这种玩笑了。”
“不会有下次了。”
真的,不会有下次了。
到了家,他一把把门关好,就拿胳膊去箍她,把她抵在门上。
“我感冒了,你别这样。”
“我抵抗力没那么差。这么多天了,你也让我对你尽一尽义务。”
他堵住她的嘴,整个人都被他箍在怀里,从客厅一直到卧室,直到把她一把推到床上。
“路肖维,我他妈不是女表子!”
“你当然不是,你又不要钱!”
她扬起手,那巴掌迟疑着,最后落到了她自己的脸上。
眼泪不争气地滚了下来,这次她没办法去找别的借口。
怎么就走到这步了呢?
他的手指去摸她刚才落在脸上的手,然后将手指一个一个地掰开。
“你感冒了,我给你发发汗。”
她感觉身上压着一条厚重的丝绸棉被,从头到脚把她包裹住了。
她又想起小时候,那时候她还不认识他,总是感冒,不过也好得快,吃了药,拿被子把自己捂住,从头到脚捂得严严实实的,出一身汗,第二天就好了。那时候她最大的苦恼不过是偷偷预习功课不被发现。
不知道怎么就闹到了今天这步,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说出了那句话。
从头到尾不都是她自愿的么?
她到底是怨他的。
一个有表达欲的人,开始想着有人听就满足。
后来有听众了,就嫌没人鼓掌。
有人鼓掌了,又嫌掌声鼓得不够热烈,时机不够到位。
爱一个人,是想占领他的全部的。
她对他的要求只会越来越多,而他永远不会满足她。
倒不如适可而止,留一点体面给彼此。
他不是不好,只是对她不够好罢了。人与人之间是讲究化学反应的,感情更是如此,有人能激发出坏人的好,有些人会激发出好人的坏。路肖维并不是做不了好丈夫,只是对象不对,人对了,他能做起好父亲来也未可知。
第二天早上,钟汀很早就起了,她洗漱完先去了24小时药店,买了紧急避孕药来吃。药片是白色的,半个小拇指甲盖那么大,所引发的效果应该是十分惊人的。
她想幸亏没孩子,有了孩子关系哪有那样简单。有了孩子,三个人痛苦,这痛苦会在扯不断的关系中不断加深。没孩子,只她一个人痛苦,可她不过是个普通人,有父母要养,有论文要写,有项目要做,一堆事情等着她,她没时间上演闺门怨,那点儿痛苦也会被时间消磨殆尽。
她给他做了汤圆 ,姜汁汤圆,麻蓉和玫瑰露和了馅儿。玫瑰露是她自己做的,她看这个她一点一点建起来的厨房很亲切,很快就不是她的了。
眼前的人,也很快不是她的了。
或许从来就不是她的。
汤圆,团圆,他愿意和谁团圆就和谁团圆去吧。
她想同他好聚好散,看他吃完最后一粒汤圆才同他讲,“路肖维,咱们离婚好不好?”
她知道他不会拒绝她,就像当年她同他说分手一样,他只说了个好字。她当时准备了一大堆理由硬是一句都没说出来,那些理由都是很容易被反驳的。
他像发现新大陆一般,拿手去探她额头的体温,随即站起来,“昨天拿的药喝了吗?我去给你拿体温计。”
“我量了,不发烧,三十六度八。”
“我和你说真的,我不拿这个开玩笑。”她从来都知道,他不和任何人玩分手游戏。
“还是量一量吧。”他走到一半才反应过来他并不知道药箱在哪儿。他对这个家并不熟悉。
相对于他的公司,这个家几乎没有路肖维的个人痕迹。
他的整个身子背着她,“你真的决定了?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可以谈,我也不是不能满足你。”
员工要辞职,领导找谈话大概也是这样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