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初去美国的时候,我明明很想挽留你,可我怕你拒绝,所以说你喜欢怎样就怎样。你知道吗?因为你每次来电话来得都特别准时,后来每当那个点儿我就握着手机等你。有一次你晚了一分钟,可就在我要给你打过去的时候,你又打来了,你这人可真是守时啊……”
路肖维想说的话太多,一时没了头绪,只能乱七八糟地说着,他隐约听到了钟汀的抽泣声,“我说这些真没别的意思,我只是告诉你,你真的特可爱,你犯不着在我这样的人面前感到挫败。你要不要再给我一个机会?我不介意被排到后面,竞争上岗,就算以后被末位淘汰也没关系。”
第50章
钟汀也不说话, 耳机插在耳朵里, 去吃菊花瓣儿,是白菊。一瓣儿, 好,两瓣儿,不好……
她哭着哭着就笑了, “你把你自己说得那么差劲, 我为什么要和你在一起,难道我是扶贫委员会主席吗?可就算是扶贫委员会主席,也不能花费一辈子的时间就对一个人精准扶贫吧, 那效率也太低了,如果我真像你说的那样好,我就更应该惠及众人普渡众生了,怎么能把时间浪费在你一个人身上呢?路肖维, 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路肖维实在不知如何答复她,他的心一点一点坠了下去。他也想过放手,可一想到她和别人在一起那种酸痛就不可抑制, 光是虚拟的想象就让他难以入眠了,比以前去蹭课看她和别的同学傻笑还要酸一百倍。
世界上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 非得彻底体验一遍才可以。他是在一遍遍想象钟汀的未来时,体会到钟汀看着他和欧阳在一起的心情的, 不管他和欧阳关系的实质到底是什么,她如果爱他,就一定会很疼。
面对她的提问, 他准备的那些话突然都失了效用。
钟汀将白色菊花瓣钉在牙齿间,“你把自己说得这样不值一提百无一用,而我喜欢了你这么多年,你是在质疑我的审美吗?”
路肖维被她的十几年给敲中了,她爱他爱了十几年,他回报给她一段不算圆满的感情和一段极其失败的婚姻,然后现在他求她回头,那句“那你现在还喜欢我吗”卡在他的嗓子里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你说你的几个优点给我听听?低于十个我就要挂断电话了。”
钟汀听不得别人贬低他,哪怕是他自己,她从来都不觉得他除了钱之外一无是处。
钟汀对欧阳的那些好感在她同路肖维分手之后就耗尽了,虽然她知道现代人分手是很正常的事情,可她想,路肖维这么好,又对你这么好,他哪配不上你啊,你欧阳有什么了不起的,怎么就能把他给甩了呢。她曾用很痛快的字眼在心里骂过欧阳清,可理智又告诉她这样不对,骂完就觉得愧疚。因为这愧疚,她每次见欧阳都很客气。骂得越狠就越觉愧疚所以面上就越客气。
有一段时间,她觉得路肖维只有和她在一起才会幸福,她可是能识别他的一切好处的。后来这自信一点点崩塌了。可是即使如此,她也从没觉得他差劲。
大概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就是因为认定情人眼里出西施,她才会对那张照片耿耿于怀多年。
在钟汀的要求下,路肖维只能死皮赖脸地一一数说自己的优点,有够用的钱,长得很不难看,会堆雪人,削苹果削得很好,很会剥蟹壳,剥栗子也剥得不错,肺活量很大,最近一次测试已经到了九千,你如果不信的话,可以试一试……
钟汀突然来了一句,“你能不能别抽烟了?”
“好。”
“你还有别的要求吗?”
“以后你能不能把我拍好看点儿?”
“你在我眼里怎么都好看。”路肖维觉得此刻不适宜说她假笑的事情。
“你怎么把她拍得那么好看的?”
路肖维在迟疑了十秒后终于明白了“她”的指代者,他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那张他熬夜修图修出来的照片竟然让她铭记了这么多年,“我还以为你喜欢自然效果,不过你喜欢修图也没问题,你想修哪儿我给你修哪儿。不过我真觉得你特别好看,特别好。别的要求呢”
“暂时没有了。”
“那我们?”
“路肖维,你觉得咱们在一起真的会比现在更好吗?”
尽管历史上充满了前车之鉴,但总是有人忍不住重蹈覆辙,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例外,钟汀这次不敢太过自信了。过犹不及,浓烈的爱有时并不指向幸福,大部分时候指向幸福的反面。
“会,一定会更好的。”
“如果不会更好呢?”
路肖维知道是自己让钟汀丧失了自信,他知道他现在无论如何保证她也很难相信他,“这段关系里,你可以随时叫停,如果你不满意的话,可以转身走人。这样好不好”
花瓣吃到最后一瓣是个双数,不好。
钟汀是个彻彻底底的唯物主义者,她一点儿都不迷信,于是她对着听筒说了个好字。
路肖维那天晚上没有再抽烟,他做了最坏的打算,却没想过钟汀就这样放过了他,她甚至不忍心苛责他一句,而这更显得他以前的所作所为是多么无聊和不可原谅。
他有什么值得她这样喜欢啊。
他罕见地睡了个好觉,这是他离婚后睡的最好的一觉。
离婚后,他每天的睡眠时间不超过四小时,偶尔还需要安眠药助眠。他睡得最好的时候是和钟汀在一起的那段时间,大半时间里,他对她都是没有安全感的,只有两人激烈交缠的时刻,他才感觉她真正属于他,他每次都觉得这时间过短,但钟汀却总觉得很是漫长,有几次甚至睡了过去。他喜欢在她睡后揪她的耳朵,她睡得极死,并没有因此醒来,他觉得无趣,便也跟着睡了。
钟汀晚上被他缠得紧了,却每天都能按时早起,起早给他鼓捣吃的,他认为她完全没必要这么辛苦,专业的事情应该交给专业的人来做,可钟汀却反对请家政,他那时也懒得反驳,因为她做的饭确实很好吃。他吃了她那么好吃的,其实应该夸夸她的,可他好像极少对她进行正面鼓励。
正月十六那天,路肖维坐早班飞机飞东京,和钟汀团聚的兴奋把他最近的烦恼给冲淡了。
路肖维二姐怀孕了,孩子爸未知,不管他如何逼问,老二硬是不吐露一个字,嘴里还振振有词,孩子爸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我的孩子,并且他将来姓路,我要让咱爸知道,女的也能传宗接代。路肖维没想到他二姐的行动力这么强大,早先她本来要去欧洲精子库购买精子的,后来看了白人生出黑人孩子的新闻后才作罢,他以为这事儿就算消停了,没想到……
路肖维暂时能做的就是不让路老爷子知道,别肺病刚好又犯了心脏病,不过也说不定,老路在震惊后没准会很高兴,他对传宗接代这件事一向很执着的。
路肖维握着手里的发夹,猜想着钟汀看到它的心情,是一个木制的发夹,仿河姆渡时期的圆鸟,十分朴拙。那时他觉得她头上的鞋带实在太难看了,特地学了一点儿木工的常识,准备做一个发夹给她,不过他还没做好她就同他分手了。
第51章
钟汀坐地铁去羽田机场接路肖维, 两人没打车, 而是一起乘地铁去了六本木,一连逛了好几家美术馆, 午饭是在一家自助烤肉店吃的,说是午饭,其实已经接近下午了, 因为这家店人均消费接近一千块人民币, 所以钟汀吃得认真又努力,路肖维没怎么吃,大部分时间都在看着她, 钟汀被他盯得不好意思,便说这个好吃,那个也好吃。
账单路肖维付的,钟汀说那怎么好, 路肖维说下次再让她请,她说那很好。
本来是很快乐的,路肖维把钟汀的手放在自己的大衣口袋里, 攥得很紧,于是两个人的手都热了, 她本来是迟疑的,但之后便默许了他。就这样走在异国的街上, 原来快乐公之于众也会增加一份快乐。
已近黄昏的时候,路肖维提出要不要去他家坐一坐或者是去她家坐一坐。
钟汀迟疑了一下,“好不容易来一趟, 家里有什么好坐的。”
“我只是想就咱们俩在一起。”
钟汀前几天刚搬到一间小公寓自己住,路肖维提议直接搬到他的房子好了,反正现在也没人住,钟汀拒绝了,说东西刚置办好,再搬一次太麻烦了,他说完全可以找搬家公司。钟汀说她就喜欢小房子,一个人住太大了也不好。
“那你和咱爸咱妈一起搬过去,不就正好吗?”
钟汀明显很震惊于他的“咱爸咱妈”,但没提出来,只说,“他们在那儿住得很好。”三个老人闲来无事聚在一起打三人麻将,不亦乐乎,和她住一起未必很有趣。
“你为什么搬出来?为了我吗?”
钟汀摇摇头,“这里更近点儿。”其实近不了几步路,她只是不想和高崎抬头不见低头见。
进了屋子,路肖维便从大衣里掏出一只发卡,“喏,送你的。”
钟汀把那枚发卡拿在手里看,是一个圆鸟,看起来很笨,“是笨鸟先飞的意思吗?”
他觉得她的联想力可真是丰富,“要不要试一试?”
“一会儿,你要不要喝点儿什么?”
“我想现在就看。”
“那好吧。”
钟汀把自己的头绳松下来,将其放在口袋里,大把头发便顷刻间散了下来,有的散落在她的脖子里,很痒。
她的头发太多了,怎么卡也卡不住。
路肖维握住她落在头发里正在卡发夹的手,“这个可以调的。”
他看到她的脸有些发红,知道这是她争强好胜的一面又发作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笨?我要自己先试一试。”她拨开他的手,继续对准镜子调,她的眼睛紧紧盯着镜子,两只胳膊反折在后脑勺上继续弄着。钟汀看见了镜中着急的自己,于是只能尴尬地微笑。她想自己可真是没出息,每次看到他都这么紧张。
镜中的路肖维就那么看着她,今天他一见到她就把眼镜给摘了,他的睫毛很有客大欺店的意思,几乎要把他的眼睛给遮住了,不知为什么钟汀总觉得他眼睫毛投射出来的阴影有些伤感,他那紧抿的嘴唇在无言地闭合两次之后,终于开了口,“是我笨,把一个这么简单的东西做得这么麻烦。”
说完他冲钟汀笑了一下,“把大衣脱了再弄好不好?”
在征得钟汀的同意后,他很郑重地去解她大衣的牛角扣,他的身高就这么矮了下来,从一米八几再到一米五几,最后只有一米了,他俯下身把她最后一枚纽扣解开,然后让她伸开胳膊,他把她的大衣从她身上摘了下来,然后放到衣架上挂好。在许多个瞬间,他都有把她摁到怀里的冲动,但还是忍住了。
“让我来好不好?”路肖维把她的大把头发攥到手里,拿着发夹上下比划着,钟汀在镜子里看到他的手在她的发间穿梭,她的头发很黑,最纯正的黑墨水也不过如此了,这黑愈发衬托出他手指的白,他的手好像在她的头发里弹钢琴,是一首很哀伤的曲子。
她感到他的呼吸越来越重,“弄好了吗?要不一会儿再弄。”猛然间,她的颈项间进了一只手,“你的头发落到领子里了,我帮你拿出来。”
他的手从她的耳后一直摩挲到她的脖子,十分有顺序的,后来他的手换成了他的嘴,钟汀就这么站着,她也不知道自己是用耳朵先听到还是用皮肤先感到他说的话的。他说,我喜欢你。
路肖维本来一直在克制的,他想把这肌肤相亲的时间尽可能往后再延一延,他一来就这么急色,要是让她误会了他坐飞机来这么一趟只是为了和她睡一觉,可不好。
但是某一瞬间他突然就克制不住了,他发了狠似的扳过她的脸,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她的嘴,然后把她的脸向左偏了一偏,将她抵在镜子上,好像要把整个人溶进镜子似的。路肖维把自己的手臂撑在她的背后,手背紧挨着冰凉的镜子,他感到了她身体一瞬间的僵硬,但他并没有住手,而是希望把自己的热力传达给他。他想起了以前,她柔软得像一团泥,他想把她捏成什么样子就什么样子。
他的手很自然地去向了他以前常去的地方,不需要任何指引,习惯的力量就是这样强大。
“别这样!”钟汀下意识地叫了一声,路肖维明显被她的叫声给惊住了。
钟汀的心里已经做好了重新接受路肖维的准备,她很愿意给他一个机会,也很愿意给自己一个机会,但她的身体像是有记忆似的,拥抱亲吻她还能接受,可再进一步……他一触摸她某个地方,就像按了报警器。
“怎么了?”
他的动作变得更加轻,但他感到了她身体在猛烈地颤抖,她用一种略带请求的语气说道,“别这样。”
于是他只能放开手。
“没什么,就是想起了一些事情。”她低着头推开他,“你要不要喝茶?”
“我去给你拿。”还没等他回答,她就慌张地跑向厨房,其实走也不过两步。
厨房不过两方,她抵在门上。那是扇磨砂的玻璃拉门,他能透过玻璃隐约看到她肩膀在抖动。
那天的画面完全不顺从她意愿地再现了出来,“你又不要钱”在她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钟汀觉得头都要炸了。她以为她已经忘了,不过就一句话而已啊,他也不是故意的,人一天会说多少句话啊,怎么又想起来了呢。
对伤痛的记忆促使人类进化到今天,趋利避害是人类的本能,即使心里刻意忘记,但是身体却会被强制唤醒,如果无知无觉记吃不记打,人类早就灭绝了。可这项能力现在却折磨着她——人类里非常微不足道的一个。
路肖维站在那儿,那扇古旧的玻璃拉门将他俩隔开了,他又见证了一遍她的痛苦,从过去到现在,她的痛苦都是他造成的。
接着,他听见了水流声,厨房里的水龙头哗哗响着,他浑身难耐的燥热顷刻间就被扑灭了,他知道她又哭了,好像和他在一起她总是在哭。
他甚至连推开门抱住她说对不起的勇气都没有,道歉也是对受害者的二次伤害,他唯有沉默,那种无能无力的感觉前所未有地袭来。无从解释,只能补偿,可是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补偿的方向在哪里。
许久之后,钟汀拿了两杯麦茶出来,麦茶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很冰,春天还未到,他俩对坐啜起了冷饮,也没别的话可说,就那么静静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