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经——孟中得意
时间:2019-03-06 09:17:56

  人在某种程度上是平等的,资本家和无产阶级看到的都是同一个月亮。
  “既然人类这么渺小,功名利禄这么虚妄,你又何必追求世俗成功呢?你也不是想在这世上留下点什么吗?有人靠青史留名,有人只能靠家谱留名,前者看不起后者也很普遍,可真没必要去扯什么宇宙洪荒。承认吧,其实你并没有那么看得开。”她看向他手指间的那一点光,“而且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子子孙孙无穷的野心,你不用把这个往我头上套。我不过是想要和你有个孩子,至于是男是女,姓钟姓路我都无所谓。”
  “可我不想。”
  其实他要说的不就是这四个字么,干嘛要扯那么一堆有的没的。
  钟汀用手蒙住头,她连为什么都不想问了。他总是有道理的,他什么时候没道理呢?
  “就像你爸说的,我是个逐利的商人,你知道商人是最在乎投入产出比的,在我看来,生孩子是一个风险极高的事情,疾病、意外都可以摧毁一个孩子,即使如愿长大了,也未必如人意,基因开起玩笑来,世界上谁都没有它幽默。这收益并不足以支撑我去冒险。”
  “你太悲观了。”
  “不过是风险评估而已。钟汀,你知道什么阻碍了男女在职业上的平等吗?是生育。如果你把时间都用到你的事业上,你会得到更多回报,而这些回报是看得见的。”
  路肖维又点燃了一支烟,她把烟从他手里夺过来,看着烟头一点点燃,“你知道世界上人类为什么还会存在吗?因为女人要生育。你尽可以对着你们公司女员工说这些,鼓励她们为了男女平等,不要生孩子了。路总,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凭此登上头版头条的。”
  “生育权是夫妻两个人的事,别人的事与我有什么相干?只有你的想法对我才重要。”
  她又重复了一遍,“我不过是想和你有个孩子。什么样子都好。只要是我的,我都觉得很好,越看越好,年深日久,我就觉得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了。”
  其他人和事对她来说也是这样的。
  “可我不是。”
  一语双关。
  “路肖维,你知不知道,我是非常非常……羡慕你。”
  钟汀拿着烟的手指一直在抖,她颤抖着手把烟递到嘴边,学着他的样子深吸了一口,然后不住地咳嗽,他拍了拍她的肩。她呛得满脸都是泪,可还是忍不住吸了第二口。
  他把烟从她手里拿过来,卧室里没有烟灰缸,他拿着在高几上的海棠花盆里掀灭了。
  回到床边的时候,她已经用被子把自己给蒙住了,他能看见她的肩膀在抖,他想去拍一拍她的肩,可那只悬着的手到底止住了。他把帐子给她拉上,关了门,隔壁是空房。
  他走后,她把被子又拉到脸下面。毕竟不是自己家,眼泪脏了人家的被褥枕单,不太好。
  后来就睡着了。
  梦里是十来年前的事情。她和路肖维一起坐在客厅的地毯上看电影,上半身靠在沙发沿儿上。
  片子是黑白默片,卓别林主演的,片名中文翻译过来叫《寻子遇仙记》,英文名倒是很简单,《The Kid》,故事的最开始,一个流浪汉捡了一个弃儿。
  路肖维看电影,她看路肖维。到孩子被抢走的那部分,他眼圈发红喉咙在动,等他发现她一直拿眼睃他,便用手去捏她的脸,看她的脸皱成一团,他便冲她笑,问“你怎么不哭?”
  醒来真他妈哭了。她不知道这是做梦,还是恍惚中又把过去复习了一遍。
  路肖维有卓别林所有的电影碟片,包括原版和重修版。那些片子他一遍又一遍地拿出来温习,除此之外他对别的电影,无论是文艺片,还是灾难片都毫无兴趣。
  那部《The Kid》她跟路肖维就一起看了三遍,在一年时间内。
  某种程度上他是一个专一的人,每次他都会在同样的片段发笑,就连笑的幅度,是微笑眉眼一起笑还是大笑,几乎都是一致的。至于伤感的地方他倒也不哭,她能看见他的喉结在动,每当看到她长时间地注视他,他就会回过头来捏她的脸,两只手一起,十分用力,看到她的脸疼得皱在一起,他便问,“你怎么不哭?”
  她不知道他在问是她疼得不哭,还是看电影不哭,前者是怕丢脸,后者则是她看电影的时候虽然眼里看的是电视,可她的另一只眼却在睃他,她清楚记得他在哪个片段笑了眼红了,笑的频率,眼红的浓度,可电影里的情节并没在她的心上逗留。
  她是个笨人,不能一心二用,可她不能让他知道她这么笨。
  世界上自嘲不够聪明的都是聪明人,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的软肋暴露给别人。
  有次她真的挤出了一滴眼泪,他倒是很惊讶的样子,拿手在她头上胡噜呼噜说至于吗,大不了你捏回来就是了。她并不是个崇尚暴力的人,所以只象征性地弹他一个脑瓜崩儿,然后冲他笑一笑,那时候他也并没有说她笑得很难看,大概是不好意思说吧。
  她以为这就过去了,没想到还有下文。
  第二天是周一,前两节课他的座位一直是空的。
  路肖维高二那年过得十分嚣张。
  他在NOI上拿了金奖,十分豪爽地放弃了集训队名额,跟N大签订了一本线预录取协议书,协议书上写,只要他能到一本线,便能直接去N大。他们高中虽然不是本市最好的,但一本线录取率也接近百分之百。他成绩不算好但也不怎么坏,所以去N大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既然考五百多和考六百多是一样的结果,那为什么一定要多考几分呢?
  他的课本卷子从来都放在学校里,一次都没拿回家过。
  不过翘课倒是第一次。
  那节大课间他出现在她面前,递给了她一个牛皮纸袋,里面装的是糖炒栗子。
  当时是夏天,她虽然喜欢糖炒栗子,但主张什么时候吃什么东西,糖炒栗子是属于秋冬的。况且这个时节也实在不好买,买了也不会好吃。
  事实证明,果然很难吃,不仅皮不好剥,且过于甜了,是一种十分廉价的甜,好的炒栗子应该用麦芽糖而不是用糖精和料。
  为了这袋难吃的栗子,他写了一篇千字检讨。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第8章 
  早上醒来的时候她发现他在旁边躺着,把自己的被子抢去了一半,她去摸他的鼻子眉毛耳朵,竟依然觉得无一不好。
  她当年对他说,你有什么可傲的,我不过是喜欢你这张脸。
  她把幔帐拉开,披了衣服趿着拖鞋下去开窗,毫无防备地,槐花香混着雨后的土腥味一股脑儿窜进她的鼻子,她打了个喷嚏。国槐八月还在开,昨天风一吹槐花瓣儿散落了一地,院里有下水系统,只有槐树的树干那一小圈积了点儿水。
  院里一派雨后天晴的气象。
  高一那年的夏天总是下雨,她每天都把折叠伞插在书包的侧兜里,以备不时之需。她是个念旧的人,十年前的伞没坏就一直用,遇着一个大雨天,风刮得十分嚣张,伞骨被吹折了,整个伞支楞起来,短短几十秒,大雨泼了她一身,她在绝望了几秒之后决定破罐子破摔,把书包塞在怀里跑回家,就在这时候,一把黑色长柄直杆伞塞到了她手里,她还没来得及说谢谢,递给她伞的那人就把衣服披在头上跑了。
  其实那把伞下可以有两个人的,而且她已经淋湿了。她想了很久也没想通他为什么把伞给她,大概因为他是个好人吧。在此之前,她俩的关系仅限于碰到打个招呼,她单方面同他打招呼,他冲她点一点头,带着点儿不耐烦。她意识到他不耐烦,依然同他打招呼。她忘了自己是不是对他笑了,应该吧,她打招呼时总是对人笑的。那时距离钟教授向校办举报已经过去了一年多。
  那场雨下到第二天早上才停,不过再长也终会结束的,像以前和以后的每场雨那样。
  后来她和他又一同经历了几场雨,他当时对什么大提琴完全不感兴趣,喜欢把雨声风声雷声以及各种乱七八糟的声音灌进CD里。他对她说,自然的声音越大越显得寂静,不像人,声音再小,也显得喧腾。她当然也在这人类里,而且她之前同他说了那么多无关紧要的话,于是之后便沉默了许多。
  这样两个南辕北辙的人当然长久不了。
  钟汀那时候还很年轻,偏偏看不起年轻人的感情,她以为自己那点儿喜欢那点儿爱,不过是外面雨后的积水,过不了多少时间就消弭不见了,不过一场雨而已,人这一生会遇到多少场雨啊,当时风吹雷鸣惊心动魄,过后了无痕迹。后来她在报上看到一则新闻,某场大雨过后,一工地积水成塘,引来了大片白鹭栖息。不是每一场雨都能那么过去的。
  临走之前,路老爷子指挥着他的逆子把成筐的水果塞进后备箱,说是要给亲家尝尝鲜。
  一路上,还是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一大提琴协奏曲。
  “能放点儿别的么?”
  “我车上只有这一张CD。”
  “你现在想要什么?”
  她的眼泪在他那儿还是值点儿钱的,可以换来夏天的糖炒栗子和冬天的香草味冰淇淋。
  “我想要一枚钻戒,得有几十上百克拉吧,比用来镇纸的玻璃水晶球还要大,戴在手上,能把手指头给坠骨折了。去医院,医生问你怎么弄得,我说是我爷们儿给我买的钻戒压的,老说不要,非得给我买,买了还非让我戴,这不出事了么。我一边感叹,最好身后还有一堆排队的病人围观,真是甜蜜的烦恼。”她说这话的时候本是仰着头的,突然间扭头朝向了窗外,车窗半开着,外面的沙砾进了眼睛,她用手去揉,“我要吃糖葫芦,冰糖山楂的,不过得绕远儿。”
  他开车带她去买糖葫芦,去那爿老店,她坐在车里,他去排队,拿回来一把,用牛皮纸盛着,山楂的,番茄的,山药的,荸荠的……
  她不知道要吃哪一串,因为哪一串都很甜。
  钟汀老觉得他是有点儿喜欢她的,虽然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她,可总是有一点儿的。那一点儿让她想到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让她认为只要坚持就有可能走向光明。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虽然她也不知道那是哪一天。
  那点儿星火让她不能放手,她打小就这毛病,考试里那些无论如何都不会做的题目做错了她从不可惜,只有那种可能做对却放弃了的让她耿耿于怀,翻过来倒过去地责备自己。
  在这道题证明无解之前她是不可能放手的。要么得手,要么彻底死心,否则那些无处不在的火苗儿早有一天得把她给煎熬死。
  这之后,她再没跟他提过孩子的事情。
  钟汀把希腊文的“去爱比被爱更重要”写在团花笺上,然后把笺纸压在玻璃下面,每天提点自己。
  她导师曾批评她,你这个人,只要定了论点,眼里便只能看见支持这论点的论据,缺乏做学问的客观性。
  她努力去改,不过看资料时印象最深刻的永远是她心里想要的那部分。她曾为了比较中希同期的婚恋观,去翻普鲁塔克的道德论集关于爱情和婚姻的部分。
  “去爱比被爱更重要”是里面最微末的边角料,她却记得十分之清楚,本来看的是英文版,结果忍不住拿去和原版对照,还把那句摘了下来。
  爱一个人就应该有爱一个人的样子,爱一个人又对他坏,哪有这样的爱?对人好也要有对人好的样子,要小心翼翼投其所好,总不能人家要桃子给人家梨子。
  他既然不喜欢她笑,她就不在他面前笑了,其实她也没那么想要笑。
  他喜欢鲥鱼,虽然养殖鲥鱼也要几百块一斤,她买的时候倒没怎么心疼,只是想到了钟教授说的女生外向,她爸妈也不讨厌吃鲥鱼,便买了两条,做了两份。
  她逐渐养成了记账的习惯,她以前虽然没什么钱,却也没感觉怎么缺钱,但个人和家庭是两回事,还是要有理财意识的。
  钟汀和路肖维在一起未必多快乐,可她一想到他和别人白头偕老生儿育女,那种痛楚就来了。
  忘了哪个哲人说过,永恒快乐是不存在的,幸福的要义是减少痛苦,她深以为然。
  所以她还是得同他在一起。
  钟汀在N大的日子倒和预想的差不多。
  她和她爸都在中国史教研室,抬头不见低头见。得益于钟教授的宣传,史院的老中青三代都对她十分熟悉。
  钟教授把教研室的人得罪了大半,偏偏还不自知。
  相比他的专业,他更像是个专业的批评家。
  他批评起来有一种天真的恶毒,说到某位校领导不称职,他不谈论人家的能力,而专说人家的长相,按照唐代的“身言书判”来选官,以这位领导的尊容第一轮就要被淘汰。
  做孩子的要么和父亲极其相似,要么完全相反。钟教授活得太过肆意,与其相比,钟汀倒显得十分谨慎,她说话字斟句酌,生怕开罪了人家,她不喜欢让人不高兴。
  钟教授有一种做公众人物的潜质,可惜历史学不是一门显学。
  他给本科生讲《中国史学史》,好似在讲自己的家族史,动不动我父亲如何认为,我父亲的同学如何认为,我父亲的老师如何认为。
  女同学们沉迷于钟教授的美貌,知道美色和智慧难以得兼的道理,也不强求,况且钟教授的八卦对她们也有一定的吸引力。而在大多数男生眼里,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拼爹的老白脸。
  就连钟汀也不能否认,以钟教授的资质和得罪人而不自知的天真能到今天,与她爷爷关系颇大。
  钟汀的爷爷在史学界颇有地位,钟教授和其父都治隋唐史,影响力却比父亲差得多。
  钟教授当年困于英文太差,准备放弃考研,特给父亲修书一封,回信让他转攻日语,结果来年便考上了N大。后来他去京都大学读博,也不能说和父亲的推荐信全无关系,他的导师是钟汀爷爷的老朋友。钟教授的资质并不比师专其他同学强,而他的同学们如今大都在中小学任教。
  虽然钟教授都把如今这不算成就的成就归功于自己的不懈努力,但也不妨碍他对父亲的尊重。那本他自费出版的家族史传记里,充满了对父亲的崇敬之词。
  他唯一忤逆自己父亲的,便是娶了丁女士。两家素来不睦,钟汀的姥爷曾在那段特殊时期贴过她爷爷的大字报,大字报写得十分慷慨激昂,不像勉强为之。
  如果说钟教授讲自己的父亲还算符合课堂内容,毕竟其父也能算是史学史的一部分,但他讲丁女士完全是兴之所致自由发挥了。
  几乎所有上过钟教授课的人都知道,丁女士为他放弃了美国offer,在日语水平基本为零的情况下跟随他一起去了日本,他是如何的感动;钟汀是打排卵针生出来的,她出生的时候是当地医院最重的婴儿,丁女士将她顺产下来是如何的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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