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经——孟中得意
时间:2019-03-06 09:17:56

  对于他这个年纪的父亲,在儿女面前保持尊严是件困难的事情,尤其遇上这么一个逆子。怪不得别人都要生女儿,可他是个老派人,要传宗接代的,儿子还是方便一点。
  棍棒底下并不出孝子,藤条打断了两根,没成想却打出了一个冤家。他有时也不是真要打他,只要儿子认个错,这事儿便算完了,可是他不求饶不躲不反抗,只会拿一双眼睛瞪他,眼里的委屈愤恨让他不得不打他。打着打着路老爷子便想到了很久以前被父亲打的自己,他当时发誓自己有了孩子绝对不打他,到底还是没做到。
  以史为鉴是不存在的,尽管前面充满了前车之鉴,但总是大把人前赴后继重蹈覆辙。
  知易行难,没有办法啊。
  这孩子从不长记性,打完了还继续我行我素。他愈加气愤,于是打得越来越厉害。
  后来等到儿子跟他一般高的时候,他就不再打了。一方面是要给孩子留个面子,另一方面他也打累了。
  如果儿子无甚出息,需要靠他救济买房买车,他还能保有一点父亲的尊严和威望。
  他是有一点钱的,以前房价每平还是四位数的时候,他投资了几套房子,光是这房子现在的价钱就够他颐养天年了。在狡兔好几窟的情况下,他坚持和钟家做了十来年的邻居,完全是为了一口气,老钟说他不配同他做邻居,他偏要住他对门。至于儿子的婚房,当然早就准备好了,不料并没派到用场,这让他实在有些挫败。不过这挫败是不能说出口的,连对自己的老伴都要掩饰,哪一个父亲会不为儿子事业有成感到高兴呢?
  没有人关心一个父亲的自尊心。
  为了保持尊严,路老爷子觉得现在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花儿子的钱。他虽然无甚文化,但也是学过一点马列的,知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一个父亲最有权威的时刻,是孩子管他要零用钱买糖吃的时候。要是老子管儿子要钱买糖,还有个屁的权威。
  他疑心儿子早就发现了这一点,以至于初中选了那么一所破烂学校,只为这学校免学费发奖金。
  尽管他把儿子揍了一顿,但路肖维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那所破学校。从此他再没管自己要过钱。
  老三当初花他钱的时候都没把他这个父亲放在眼里,他要是反过来花了儿子的钱,这儿子还不得爬到他这老子的头上来。路肖维但凡送他一点贵重的东西,他都要换一种形式还回去。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经济不独立,何以谈父亲的尊严?
  不过他现在不想和儿子斗了,与其一番惨战后证明自己斗不过,倒不如高挂免战牌,表明自己不屑斗。
  他想儿子当了父亲,会明白自己良苦用心的。国家已经放开二胎,至少要生一对儿女。可这逆子马上就要三十了,膝下也没有个一儿半女。
  结婚不到一年,儿媳便出了国,一去就是两年。他不得不对这儿媳有一点看法,毕竟是老钟的女儿。时下不是流行什么丁克吗?儿媳有这想法也说不定,就算没有,老钟未必不会在背后挑唆。这个逆子对着自己像一头犟驴,对着他媳妇儿却是个顺毛驴。他要受了她的蛊惑不要孩子也说不定。
  钟汀吃着路肖维给她剥的虾,并不知道她公公如此复杂的心理活动。
  她面前的碟子里堆了半碟剔透的虾肉,整顿饭她都一直在努力地吃,尽管如此,还是赶不上他剥虾的速度。
  他吃了几口饭,便开始戴着透明手套给她剥虾,他十分洞悉虾的结构,拇指捏住虾尾,没几下完整的虾肉便被剥离了出来,一个又一个。
  “小舅舅,你剥虾怎么剥得这么快?”
  路肖维对着自己的外甥微笑,“剥习惯了就好。”
  “那你一定在家总给小舅妈剥了?”
  依然微笑。这通常会被理解为默认。
  大姐开了口,“老三,钟汀就算再爱吃虾,你也不能让人家总吃。”说着用公筷拿空碟子给钟汀布了些菜。
  她刚说完谢谢,那句不用了还没说出口,路肖维便接着说道,“姐,你吃自己得就好,不用管她,她忌口太多,吃海参都过敏。”
  大姐遗传了她母亲的温柔,于是只是笑笑,“那你自己来。”
  钟汀把自己眼前的一只虾解决掉,便去夹离自己不远的小炒肉,没想到半路被他拿筷子截下,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块肉到了他的碟子里,“你上火了,不能吃辣。”说罢他指了指她的嘴角,那里有一颗痘。
  一顿饭下来,路肖维对钟汀像下乡送温暖的干部对待老乡那样亲切,可现在是夏天。
  吃饭的时候外面突然下起了雨,这雨一直没停,到晚上十点还在下,且有越来越大的意思。
  雨点劈里啪啦地敲打着窗子。这个地方三面环山,离这儿不远有一古刹,钟汀竟然听到了敲晚钟的声音。
  她站在二楼的窗前,窗台很矮,透明玻璃被木头隔成一个个的小格子。
  她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用手指去点玻璃窗。院里亮着灯,透过玻璃往外看,天井中间有一葡萄架,她看见雨点穿过层层密密的绿藤掉落在石桌上,滴滴答答。
  电话是她表妹打来的,求教荔枝酒的做法。
  表妹正在追求一个男孩子,因为实在打动不了他的心,遂决定先去打动他的胃。
  “荔枝肉一定不要用自来水洗,如果要清洗一定用蒸馏水,洗完一定要擦干,然后再用米酒浸一下。”
  说完又叮嘱她过程中要用的汤匙勺子最好用竹子的,木的也行,切记不能用金属。
  两人就菜谱一事聊了好一会儿,后来又海阔天空地聊了几句。
  外面刮起了风,她看见枣儿从树上掉下来。
  电话那边突然放低声音问,“姐夫在你身边吗?”
  “不在,有什么还要瞒着他么?”路肖维去洗澡了还没出来。
  “你最近最好看紧姐夫一点,梨树出墙了,海棠要恢复自由身。我想姑妈和姑父一定没跟你说,我一直想要不要告诉你,最后还是决定给你提个醒。虽然不一定会发生什么,但长个心眼总是好的。”
  她舅丁黎和欧阳结婚那天,前舅妈特送来一副书画贺喜,上书苏轼送给张先的那首七言绝句。
  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从此表妹便跟随母亲称呼她的父亲和继母为梨树和海棠。
  “到底怎么一回事?”
  “我妈找了一小姑娘对我爸使用美人计,计谋大告成功,还留下了影像资料。她特地刻了光盘和照片一起邮给了海棠。怕快递不可靠,邮箱还发了一份压缩版。你都不知道我妈怎么想的,她还特意在关键地方打了码。真不知道她怎么一帧一帧看下去的。都离婚这么多年了,她是真恨我爸啊。这事儿已经闹了有小半年了,梨树为了挽回佳人心,在拍卖会上拍了一个九克拉的鸽子蛋,结果海棠无动于衷。现在就是分居等离婚。”
  她冲着玻璃窗哈了一口气,然后用手指在冰凉的玻璃窗上写了个“路”字。
  “这次其实也不能全怪我爸。我妈多了解他啊,砸大笔钱找二十岁的漂亮姑娘专门去投其所好,不一拿一个准吗?她得不到我爸的爱情,就想证明他的爱情狗屁不如。可事情成功了,我妈现在一点儿也不高兴。”说完又感叹,“我爸也是,为了钱也该洁身自好啊,这年头离得起婚吗?他俩再这么糟下去,我还富二代呢,不负债二代就不错了。”
  她舅的恋爱故事描述起来很简单,几乎每天都在这个国家发生。
  概括起来就是,一个人,年轻时被成功人士抢去了女朋友,他成功之后,又去抢别人的女朋友。
  如果说历史是惊人的相似,那只能说明人性是惊人的相似。
  通常这个人还有一个食之无味的发妻,一旦白月光或者白月光的影子出现,发妻顷刻下堂。
  丁黎开始是一个文化人,后来成了一个文化商人。
  这位已婚的文化商人为了追求欧阳堪称破釜沉舟,甚至把自己拍来的那副赵孟頫的书画立轴送给了发妻,以求离婚。
  离婚的代价不可谓不惨重。
  求婚的诚意不可谓不厚重。
  跟这诚意一比,路肖维那点儿感情没有金银镀边,不免显得有点儿单薄。
  电话里的最后,钟汀表示了对自己丈夫的信任,“你姐夫这人,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也不是说谎,她是真相信他。
  他内心波涛汹涌是一回事,但绝对不会让人抓到文字或者影像上的证据。
  古罗马长时间内只要求女方单方面忠诚,穆索尼乌斯则坚持婚姻中的这种忠诚是相互的。当然不是因为什么所谓爱情,而是因为在他看来,只要求女方忠贞,是对男人自制力的蔑视。
  男人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出轨,起码不会在女人出轨之前出轨。
  她莫名觉得路肖维就是那么一人。
  挂掉电话,她在窗前站了好一会儿。
  屋里突然一下暗了,像浓墨被冲淡似的,仅存了一点昏黄的光,可院里还是亮的。
  有人关了灯。
  她一转身,正冲到一人怀里,她被一双强有力的手给箍住了,紧接着她就被推到窗子上。她穿一件单衣靠在玻璃上,第一感觉便是透骨的凉,可靠上来的人是热的。
  那只手滑到了她的头顶,他的手背贴在玻璃上去抓她的头绳,随后那个不怎么值钱的东西就掉到了地上,头发滑落下来,她感觉脖子上有点痒。
  “你这儿倒是热的,给我温一温。”那只紧贴玻璃的手在她脖子上摩挲,把她的脖子和头发隔离开,她分不清哪个更痒。
  风刮了一阵就没了,她闭着眼听见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外面灯是亮的。”
  “我知道。”
  他的话顺着热风灌进她的耳朵里,让她几乎丧失了抵抗能力,可她不得不提醒他,“过两个月你外甥才到七岁生日。”
  她是被模模糊糊推到床上的,直到她的头磕在硬邦邦的床柱上,才清醒了过来。
  床是铜柱床,挂着朱红幔帐。
  他全身的重量压在她身上,刚才冰凉的身子突然热了过来,可就是不能动弹。
  不过嘴还是能动的,“你知道柏拉图吗?”
  他扳过她的脸,准备去堵她的嘴,她嘴里的这个男人对他没有一丁点儿的吸引力,“我对纯精神恋爱没有任何兴趣。况且,虽然我没学过哲学,但那所谓的精神恋爱指的是两个男人吧。”
  她用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脸偏过去一点儿,“你知道他为什么不主张同性发生关系吗?”
  “你认为呢?”
  “大概在他眼里,不以繁殖为目的的性都是耍流氓吧。”
 
 
第7章 
  柏拉图主张把一切的性快感都纳入婚姻结构,而婚姻的目的是生育。
  钟汀并不是他的信徒,不过当她看到柏拉图式的无性婚姻这种说法时,总觉得这是在说一盘只有调料而没有豆腐的麻婆豆腐。
  而她的婚姻好像有且只有未经加工的豆腐。
  她还没说完,他就堵上了她的嘴。
  到底没进行到最后一步,他对于避孕这事儿十分上心,措施都是他做的。这固然是他的义务,不过钟汀怀疑他不让她吃药,是因为信不过她。
  当一个人眼前一团黑的时候,她的听觉就会格外的灵敏,她听到了簌簌的风声和蝉鸣,这是雨停了。
  她的嗅觉先于视觉发现了他在抽烟,从蚕丝被里伸出手把眼前的枕头挪开,这是他刚才罩在她眼上的,因为她一直不肯闭上眼睛。
  帐幔拉开,台灯透过朱红百褶绸灯罩散发出昏红的光,并不刺眼,见她露出个脑袋来,他一手拿着烟,另一只手在她脸上掐了一把。
  他掐是真掐,并不是调笑性质的,待她疼得眉头皱起来,他才松了手。
  她拥着蚕丝被,去扯幔帐上的流苏小球,也是朱红色的,“你听到蝉叫了吗?叫的都是雄蝉,公鸡打鸣,雄夜莺唱歌,都是求偶的重要手段,可见不光女人,就连动物里的雌性也是爱听好听的。”
  “可是这蝉声外人听来实在算不上美妙,可见情话一定不能说给第三个人听,当事人感动得一塌糊涂,外人只觉得肉麻恶心。你把耳朵送过来,你想听什么,我说给你听。”
  “你就算在这儿说,也没人能听见。”
  “可那不一样。”
  她反撑手搁在脑后把头发理了理,“算了,我就说着玩玩儿。我也不爱听那些肉麻话。真的。”
  “我妈昨天晚上把你叫过去都说了什么?”
  “她老人家送了我一只翡翠镯子,水头挺足。”
  “然后呢?”
  “我说这镯子太贵重了,您心意我心领了,这镯子您还是收回去吧。”
  昨天钟汀给家里每个人都带了礼物,包括他的小外甥,不过没什么值钱的。
  “再之后呢?”
  “妈说客气什么,你就拿着吧。然后她老人家说你们最好在三十之前要个孩子,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就收下了那个镯子。”
  她用蚕丝被把自己围起来靠在床头,仰头看着他,“你觉得那只镯子,我到底该收不该收?”
  “该,不收白不收。不过这种事他们一说,你随便一听就完了。我娶你,可不是为了给什么路家传宗接代的。”
  “传宗接代核心是姓氏传承,既然你对此无所谓,孩子就随我姓钟。这也体现了新时代下的男女平等。就这么说定了。我困了,赶快睡觉吧。”她语速很快,生怕他反悔似的,说完把头缩进被里,准备继续睡觉。
  可她还未把头完全缩进去,他又伸过来一只手,把被抻到她的下巴颏儿,掖了掖被脚,让她的脑袋露出来。
  钟汀疑心他只是想把她的耳朵露出来,她有一种直觉,他接下来的话她一点儿都不想听。
  雨已经停了,月亮又升起来。
  他深吸一口烟,望着窗外,在昏红的暗光之下,他手上的那点火光显得十分瞩目,“传宗接代本质上不过是愚公移山,是人类对抗自然的妄想。你看这月亮,已经几十亿岁了,而距离第一个人看到月亮才过去多少年呢?这期间又换了多少代人?人不过沧海一粟,可偏偏要子子孙孙无穷匮,要一代代延续下去,与这日月同寿。你不觉得荒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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