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她时她才五岁,还没被送去宜山,三天两头生病,喂药都是得安林抱着哄的,都说她活不过八岁,大哥将她送去了宜山观内,几年后回来,这丫头已是活蹦乱跳的模样,后来就与大哥大嫂期待的样子越来越远,性子也越来越开朗,不再是那个动不动哭鼻子,要人抱着哄的孩子。
而现在,她还能独当一面出海行商,令他惊讶。
就算是在宣城,也没几个姑娘家有她这样的胆识和魄力。
“知知长大了,我很高兴。”唐侬轻笑着,“只不过我答应了这里的村长,要在这儿停留三年,教这里的孩子学中楚话,如今才第二年,当初他们救了我的恩情,不能不报。”
安芝怔怔:“那一年之后呢?”
“一年之后我就回宣城。”
安芝看了他许久,蓦地起身,隐忍着情绪:“好。”
……
是也,海上昏暗,沙滩上的渔村只有几间屋子有光亮,不远处的渔船倒是都挂了灯,星星点点,安芝吹着风走在沙滩上,身后的宝珠亦步亦趋跟着,走了一刻钟后忍不住问:“小姐,为何不劝唐先生跟我们一起回去。”
安芝停下来,转向海面,看着它平和的卷着浪拂动海滩:“宝珠,其实到现在为止我都还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不敢相信小叔还活着。”
宝珠心里跟着难受:“小姐……”
“所以,我怕我说多了,劝多了,这梦会醒来,他会消失不见。”最初那几个月里,她总在梦中惊醒,爹不在了,大哥不在了,小叔也不在了,就剩下她一个人在这世上。
“你看这风平浪静的,只要发了怒,它就会吞噬所有,宝珠,能活下来就是个奇迹。”安芝低下头,“我不能强求太多。”她要知道感恩,感谢这些渔民,小叔要留在这里三年报答他们的救命之恩,她不能去阻挠,她该感激的。
“小姐……”
宝珠呜呜的哭了起来,安芝转头看她,哭笑不得:“你哭什么。”
“您还有奴婢啊,还有三小姐,还有老爷夫人。”宝珠啜泣着,越说越被自己给感动了,兀自伤心。
宝珠长的圆润可爱,哭起来的特别逗,安芝原本心里是难受的,被她这般望着,反而是难过不起来了,抬手捧住了她的脸颊:“是啊,我该高兴的,这有什么可哭的,小叔还活着,这就是件值得庆祝的事。”
“小姐,那你刚刚晚饭都只吃了两口。”宝珠艰难的从她双手里发出声音,“要不我给您再去煮点粥。”
“齐叔不是带了面粉,扯些面,这儿的海货还不错。”
宝珠见她有了胃口这才破涕为笑:“奴婢这就去。”
主仆俩转身,迎面是走下来的唐侬,安芝笑着朝他挥了挥手:“小叔。”
唐侬神情微顿,换了女装的安芝站在那儿,在这夜色中,犹如明珠般耀眼夺目。
这让他想起十年前送她去宜山时的情形,三步一回头走在山路上,眼中挂着泪冲他挥手。
须臾,空气里传来低低的叹息声。
她是真的长大了。
第32章 作死
按着行程, 原本只打算在水城停留七八日,因为找到了小叔,安芝又多停留了三天。
再多的, 便是不能了。
船还得去岭西, 船上还有那么多的人在。
临行前一天,傍晚, 余晖落下, 安芝看着这个小渔村,有些舍不得。
村子内大一些的孩子会几句中楚话,说的最好的还是那些十七八的年轻人,按着小叔的说法,这些人将来想要登船出航,水城这儿的百姓都是靠出海捕鱼为生,他们水性极佳, 水城内集市上的那些珍珠珊瑚, 就是他们下海捞上来的。
而这项工作, 比出海还要危险的多,一年会死很多的采珠人,但他们依旧会去,因为这比捕鱼更加赚钱,运气好挖到值钱的珍珠, 便是许多年不愁吃喝。
小叔就是在这里生活了两年。
“知知。”
身后传来叫喊声, 安芝转过身, 唐侬从坡上下来, 手里拿着一袋村长给他的珍珠:“怎么不进屋?”
“小叔在,这儿的确变了不少呢。”安芝走上去,瞧袋子边缘都圆鼓鼓的露着形状,“是珍珠?”
“村长得知你明天要走,让我把这个送给你。”唐侬带她进屋,将袋子放在桌上,打开来,安芝低呼,竟都是粉色与金黄色的珍珠。
“这我不能收。”安芝拒绝,“理应我感谢他们的。”
“他们的心意,在集市上卖的贵,实际上从这儿采收去,价没有这么高。”唐侬也给她准备了一些,抱了个朴素的匣子,打开来,里面放着一尊红珊瑚,色泽喜人,质地莹润,竟是看不出一点杂质来。
“赶不及你及笄,这是为你准备的。”
安芝眨了眨眼,又泛了酸涩,忍着泪眼忽而俏皮:“行啊,那这些我都留着,算给你攒娶媳妇的本钱。”
唐侬拿着匣盖的手一顿,缓缓盖上,笑而不语。
屋外传来宝珠的叫喊声,是要安芝去码头看新运来的货,安芝起身:“小叔可要一起去看看?”
“也好。”
在这边码头上,清晨和傍晚都是上货的高峰期,没有正当午那么热。
唐侬跟着安芝到了码头上,迎面就是两艘不小的商船,换了男装的安芝从齐叔手中接过了册子,一样样清点下来,那做派,已是十分的熟络。
夕阳西下,天边泛着红霞,阳光懒懒落在她身上,散出些光芒,她身上有大哥和大嫂的影子,在这商场上比她哥哥多了一分敏锐,学起来十分的快。
唐侬的视线转到那艘商船,看到船头的标识时微眯了下眼,这是旧时计家商船的记号,许多年前就已经换了,怕是连二房那边都不记得,换言之,这艘船很早已经就已经备下。
“小叔。”安芝从货柜上跳下来,跑到他面前,仰头看他,“你看怎么样!”
这丫头眼里都是光,熠熠生辉。
须臾,唐侬点点头:“不错。”
安芝转过身去,手覆在后背,有些骄傲,自然是不错的:“小叔要不要上去看看。”
心底里有什么划过,轻缓不着痕迹,唐侬神色微敛,很快转了笑意:“明日清晨就要出发,早些休息。”
安芝点点头,带着宝珠回了村子。
原本是想在临别前给小叔做些家常菜的,可在厨房内捣弄了半个时辰后,安芝还是将厨房交给了船上请下来的师傅,灰溜溜的回了屋。
是夜,渔村静谧,夏风徐徐,安芝夜不能寐,兀自在窗边坐了半宿。
窗外的虫鸣声给了安芝亲切感,不论身在何处,夏日里的虫鸣声倒是一致的,起起伏伏合奏着,直到天际泛了灰白。
天未亮时,商船准备离岸。
安芝是那样脾气的人,不舍了十来天,要走时痛快的很,在码头上抱了唐侬后,上了船,笑着冲他挥手:“小叔,我等你回来!”
唐侬抿着笑意,目送着船离开,视线落在她身上,看着她越变越小,越来越远,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去。
“老师。”身后传来有些生疏的中楚话,十五六年纪的男孩子面色焦急,出口了一串苏禄语,“阿塔娜出事了,在海里被夹了腿,挖上来了还不松开。”
唐侬转身跟他走了出去:“人在哪里?”
“回村子了,巫医说要把腿割断……”
……
这厢船上,此时才表现出舍不得安芝,看到码头都没影了,还一直盯着。
“小姐,马上出太阳,您回舱里歇会儿,可别再晒着了。”宝珠心里总惦记着小姐晒黑这事儿,安禄这儿的太阳太毒辣了,这才几天功夫,齐叔他们都黑了一圈,亏的小姐底子好,要不然回去之后还不得被夫人念叨。
“一年时间很快的,出航两趟而已。”安芝自言自语,转身回了船舱,望着挂在墙上的航图发呆。
宝珠叹了声,不论小姐做什么,留在这里总比外头好啊,这般想着她就不计较小姐光顾着赚钱,拎了壶煮茶去了。
这一航行,海上又是一月的时间,到岭西时已是八月,天依旧热。
靠岸时是凌晨,恰逢了三七开市的头一天,老远就听到了放炮呐喊声,从半夜到天明,到时辰才许买卖。
岭西的市上是不许私卖私买的,衙门要抽税,价格自然比安芝从安南那儿买来的贵,可这儿东西齐全,下到南洋货,上到高丽东瀛,往西的安息和大秦,什么都有。
对客商而言,贵这点价也是值的。
安芝尽管已经去了苏禄,在岭西这儿依旧是要采办,刚好临了开市,就停留了四五日,将东西采办齐了后才带着齐叔去往安南。
这一趟来去又是个把月,待到回航,已是九月天。
船上捂豆芽菜的木箱不知已经出了几回,宝珠那一手扯面的功力是越来越好了,在安芝喝腻了鱼汤,海上的风越来越冷。
十月初时,商船抵达金陵。
船靠岸时是大清早,正好这两日金陵城里在下雨,下船时凉风一吹,安芝忍不住哆嗦为了下。
宝珠追着给她披衣服,码头上林老爷和东叔早早等着了,前两日他们收到信件,算了算时辰,天没亮就过来了。
看到船上下来的安芝,林向升松了一口气,这回还好,没穿那乱七八糟的。
安芝一眼看出了他的担忧,瘪嘴:“义父,您就这么信不过我呢。”
“回来就好,这一趟去的比上回还久,你义母念叨你许多日子了,快先回家去。”
“义父,我这去苏禄带了好些东西,还有啊。”安芝忽然停住,找到小叔的事还是等等再告诉义父,“这一趟岭西那儿也多了许多新货,我买了些回来,看看有没有人喜欢。”
“先回家去。”林向升让东叔准备马车,“你好好在家歇几日,这一趟出去半年,往后不必这么急。”
安芝有些奇怪:“义父,您接连提两回了,这么早回家做什么,是不是行里出事了?”
林向升笑了:“行里好的很,没出事。”
安芝看了他一会儿,看的林向升脸上的笑意都快凝不住了,安芝笃定:“不对,义父您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前几回出海,东叔会在码头等她没错,义父都是在行里的,就算是来码头,怎么也得先说一下出行的事,哪会直催着自己回家去。
林向升与东叔对看了眼,苦笑:“你这丫头。”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
安芝便好生看了他与东叔,没瘦,精神也不错,瞧着昨夜睡的应该也安稳,那应该不是什么大事:“怎么了?”
最后还是东叔开的口:“二小姐,前些日子,有人上门来提亲了。”
“向楚芹提亲?她还未及笄呢。”比她还小了一岁多,金陵城这儿都是过了十五才说亲的,“哪家的公子?”
东叔朝老爷看了眼:“不是三小姐,是提您的亲事。”
“……”安芝一愣,她的?
安芝身后的宝珠抬起头,她整日跟着小姐呢,也没见哪家少爷对小姐意属啊,正要算,好像只有那沈家大少爷与小姐相处起来有些不同。
“是薛家。”
码头上人来人往,齐叔还在指挥工人抬货,这边是尤其的安静,安芝沉默了会儿:“薛成立?”
“回家再说。”林向升想着码头上人多嘴杂,他之所以想让安芝早点回家去,也是怕那薛家三少爷,以往就做过不少荒唐事,谁知又会闹出什么来。
揣着这一份无语,回了林家见过林夫人后安芝才知道东叔所说的提亲是什么意思。
就在上个月,薛家忽然找了个与林家相熟的刘家夫人来探口风,问安芝有没有定下亲事,林夫人出于关切在先,自然是说没有,哪知隔了几日,薛家就派人上门来了,来的是薛家二房的夫人,与刘夫人一道,想为薛家三少爷来说亲。
派头倒是不小,可说出来的话险些没把林夫人给气着,说是想娶安芝做平房夫人。
官家是没有平妻这一说的,可娶妾,明媒正娶的夫人就只有一个,可做生意的,尤其是那些走南闯北的,家这边取了一个后,到外头做生意,再添一房做夫人生下孩子,也是有的。
金陵城这儿满地是做生意的人,其中也有娶平妻的,有些是在金陵就娶了的,有些则是从外头回来,跟着带来,可家世越好,这种事是越少的,毕竟有些人家还想着送孩子走仕途,商不如官贵,这种娶平妻的事也不会发生,否则容易遭人诟病。
哪知道薛家会讲出这种话来,他家还有个二少爷如今在京城中为官,那薛家二夫人却还一副似乎是给了多大恩赐的神情,薛家看上个孤女,娶回去做个平妻,已是给足了颜面。
好脾气的林夫人也没忍住,一口回绝后,沉着脸叫人送客,这边数着日子等安芝回来,这才有了下码头就让安芝回家的安排,怕那薛家生事,毕竟薛家三少爷的名声不太好。
“这阵子你就暂且不要出门去了。”林夫人拉着她的手,“薛家这般,委实是过分。”
安芝笑眯眯,他那不是过分,是在找死。
第33章 回礼
薛成立感觉自己最近运气不太大。
怎么说呢, 诸事不顺。
与别人一同出游, 马车轱辘出了问题,半道抛了锚。
想邀朋友去酒坊, 路遇别人起冲突,撸着棍子举着凳子, 险些误伤了他。
打算去画舫找平日里相好的姑娘, 当空一盆水把他淋了个浑身湿透,更诡异的是,那天他从巷子内经过,还遭一群公狗的疯狂追击,脚还给咬伤了,上了马车后追了一路, 个个凶神恶煞, 委实有些恐怖。
今天与范家少爷相约出门时, 还险些被人撞掉沟里,要不是身旁小厮反应迅速, 这会儿他就一身糟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