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与乔果然愣了,“嗯?”
“二妹问你有没有在英国见过bernard shaw?”
“没有。”两个字言简意赅。他又在说谎,杜加林前几天还在他的书柜里发现一本萧伯纳的签名书,上面还写着类似中文里惠赠之类的话。就算萧翁喜欢签名赠书,也不可能没有一面之缘就写这些。
“我觉得萧翁虽然写的是英国的故事,但这种语言的歧视在中国也适用。不是也有好多人在反对白话文吗?”
傅与乔保持沉默,杜加林出于人道主义精神不忍心让其冷场,“语言的歧视应该是普遍的,不过在英国不光是语言的歧视,还有口音的歧视。在现今的中国,恐怕没谁会给方言排座次,但英国人可做得出来,并且一以贯之。这世界上应该没有比英国人再在乎口音的了,萧伯纳只有生活在英国,才能写出皮格马利翁这种剧本,毕竟凭口音判断阶层也只有他们做得出来。”
尽管杜加林认为语言只是交流的工具,但她在英国的时候还是学了一口牛津腔。人到底是社会的动物,她自然不能幸免。
“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姐姐在英国留学过呢。”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你既然没在英国留过学,就不要不懂装懂了。
杜加林决定和傅与乔一样保持沉默,不料傅少爷此时却开了尊口,“阿妮说的倒有些意思。”
他一向肯在人前维护她,因为她是他的妻子,不管他爱不爱她,在外人面前维护她就是维护他自己,另外也方便呈现出夫妻恩爱的假象来。杜加林觉得他虽然目的不纯,但结果却让她很受用。傅与乔以前跟她说但求结果,不问动机,想必还是有些道理的。
杜二小姐本想展示自己,不料却在傅与乔这儿吃了枚软钉子,只好继续看她的书。
上车的时候,傅与乔故意一手提了一个手提箱,左手是他的,右手提的是杜加林的,明明来的时候是各拿各的。杜二小姐拿的那个大箱子只好麻烦列车员帮忙。
杜加林此刻反省自己是不是有些不厚道,不是对傅与乔,而是对她这个名义上的妹妹。杜二小姐虽然自以为聪明了些,但对她也没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带她去上海接受傅与乔一个月的白眼是不是略微有些残酷?不过她很快说服了自己,年轻人就应该受些挫折,在挫折中学会成长,才会明白什么是分寸。爱情也要合乎道德,姐妹的男人怎么能随便觊觎呢?由傅与乔来给她上这一课,也算她的福气,他毕竟不会像旁的男人那样占她的便宜。
火车到站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家里派了汽车夫来接。一到家门口,便有佣人来拿他们的行李箱子,傅与乔很绅士地让女士先行,他尾随其后。杜加林自是知道这位少爷的性子,使劲地倒腾着自己的小脚往前走,生怕他嫌她慢。等到了二层小洋楼,她才醒悟,为什么要这么惯着他,他就是嫌她又怎样,他敢当面说么?
一进小洋楼,小翠已经在工作了,她正在修剪百合花根茎部的叶子,准备插到花瓶里。
“阿妮,你先带二妹吃饭,不用管我,让人给我煮壶咖啡就行。”说完他径直上了二楼浴室,这两天他连个热水澡都没法子洗。杜家只有一个浴室,加上他俩却有九口人,连洗澡都要轮换着来,偏偏杜家都是女眷,他又不好跟人抢。安顿杜二小姐的事自然落到了杜加林身上,她向小翠介绍这是她的娘家二妹妹,小翠说了声二小姐好。刚说完,她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客厅的橱柜上拿了一个信封,交给杜加林,“少奶奶,昨天来了一封信,我差点儿都忘了。”
那是一个烫金的信封,打开却是一张邀请函,发函人是陆小姐,邀请杜加林来参加一周后的party,地点在陆公馆。
陆小姐既然办party,说明她现下心情不错,想必那桩事情已经解决了,她身体还够好的,一般人恐怕还卧床调养呢。
只是为什么她也在邀请名单上,她俩的交情有到这一步吗?怕不是鸿门宴罢。只是陆小姐不是对傅与乔已经失了兴趣,移情别恋那位周先生了么,有必要还揪着她不放么?也许她是想展现一下新女性的魅力和风采,让杜加林这样一个一口一个纳妾的女人见识一下。
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
第18章
杜加林手里拿着陆小姐的邀请函,虽然并不知道陆小姐为什么要邀请自己去参加生日party,但她想这次或许是个机会。她如果要做旗袍生意的话,第一件旗袍总要有个亮相的平台。陆小姐的朋友大抵都是社交场的,如果吸引了她们的注意,相当于做了一个活广告。不过距离这个聚会还有一周,不知道来不来得及赶制一件旗袍。
她一心二用,既想着陆二小姐的party,又忙着安顿杜二小姐。杜加林让小翠拿了新的毛巾牙刷牙膏,引二小姐去一楼的盥洗室先去简单的洗漱,又让赵妈去收拾楼上的客房,她特意嘱咐把房间里的床单幔帐换成水粉色,赵妈说了声是,便上了二楼,身后跟着一个佣人提着二小姐的行李箱子。
杜加林问二小姐早餐吃中式的还是西式的,她说都可以。然后杜加林就让小翠去厨房拿了洋厨子做的早餐,说完又嘱咐她盛一碗银耳莲子粥过来。今天府上的早餐还算丰盛,洋葱汁牛肉汤,芥辣鸡饭,虾仁粉饺,火腿蛋,香蕉煎饼,竹篮里放着新烘的面包,旁边是牛油和果酱,一把银制的牛奶壶摆在中间。这个洋厨子做的并非真正的西餐,而是经过改良的,目的还是为了合乎傅老爷的口味。杜加林让二小姐自己吃,她去煮咖啡。等二小姐吃得差不多了,咖啡也煮好了。她没问二妹喝不喝咖啡,而是直接问她要不要加炼乳或者方糖。
杜加林把加了方糖的咖啡递给二小姐,又端着咖啡壶和粥上了二楼。她想这时傅与乔应该洗完澡在卧室休息了。她轻敲了屋门,“念之,是我”,门是锁着的,傅与乔来给她开门。此刻的他穿着一件浅灰色的睡袍,露出细长精瘦的小腿。
杜加林把托盘放在茶几上,然后在沙发上坐下来,用一种非常关心他的口吻说,“念之,咖啡我已经给你煮好了,但咖啡不宜空腹喝,你要不要先喝一下这碗粥?”说着,她把盛粥的瓷碗递给他,“已经不是很烫了,你这就喝了吧。”
自从南京之行后,杜加林决定,一定不能放过任何机会表达对他的关心。
傅与乔把碗接过去,拿着勺子在里面转动了几下,然后喝了一小口,“阿妮,你还没吃饭吧,赶紧下去吃吧。”这是要逐客的意思。
“我得看你吃了才放心,不然心里总是没着没落的。”杜加林生怕眼神暴露自己的内心,她说这话的时候是低着头的,所以也就没注意他的表情。
没两分钟,傅与乔就向她展示了一个空碗。杜加林想这粥虽然不烫,但这么快喝下去也不怕消化不良。她端着空碗下了楼,胡乱吃了几口饭,喝了一杯牛奶。
此时赵妈下了楼,说屋子已经收拾好了。杜加林便带着二小姐去了客房,虽然傅与乔喜欢浓重的色系,主卧充斥了墨绿暗红这些配色,但客房则摈去了个人色彩。这间客房的色调偏淡,里面都是西式家居,卧室正中摆着一张片子床,床的两边各有一个小桌,桌上摆着绿罩电灯,左边的小桌旁是穿衣镜,另一桌旁是一个梳妆台。床的东面三张丝绒沙发椅围着一个茶几。靠窗有一套桌椅,杜加林本想让赵妈在桌上放几本上海的时装杂志给二小姐解闷儿,后来想到这个女孩子不屑这些,于是做罢。
客房是不带卫生间的,看完卧房,杜加林又把她带到了旁边的盥洗室,洗手台上摆着力士香皂、珂路搿牙膏、狮子牌牙粉、三花牌发油、司丹康的美发霜、旁氏白玉霜等洗护品,落地罩子将浴缸和外面隔开了,杜加林说舟车劳顿,赶快洗个澡休息吧,吃午饭的时候再叫她。本来二楼是有专门的浴室的,那里条件更好些,不过一直是傅与乔专用,其他人都没去过。
等把一切都安排好,杜加林又想起了旗袍的事儿。她找了纸笔,在纸上画了个草图,旗袍长及脚面,元宝领,腰身收束起来,在膝盖处开衩。她的美术向来是够呛及格的水平,画出来的服装实在缺乏美感,不知道裁缝看了能不能做得出来。此时她想起五姨娘在美专学过画,或许可以找她帮忙。
五姨娘和四姨娘都住在三楼。五姨娘自己住着一个套房,因为她以前学画,傅老爷觉得是个风雅的爱好,便让她保持了下来,房里有一间专门的画室让她画画。杜加林去的时候,她正赤着脚站在窗前画风景,此刻五姨娘穿着一条高腰的绸裤,上身在一件葱绿色的背心套了个淡白色的纱衫。
五姨娘见她来,丢了手里的笔,“你这稀客怎么登门了?我刚还想着去找你呢。”杜加林说我有事找你帮忙,这个事情也只有你能帮我了。
“陆小姐的事情不是解决了吗?眼下还有什么事?”
杜加林单刀直入,“你真聪明,还是陆小姐的事儿,她请我去参加她的生日party。”
“她邀请你?怕不是鸿门宴罢。”
“鸿门宴倒不要紧,只是不能丢了丑。陆小姐是个时髦的人,我不想在她面前落了下风,只是以前的衣服多少有些过了时,我想抓紧时间赶制件新的。”杜加林倒没说她的全部计划,八字还没一撇,说出来徒惹人笑话。
“你想做件什么样的?”
杜加林拿出那张纸,说了自己的要求。
“你要不说,我还真不知道你画的是什么。”
“所以才要请你帮忙啊,你可不能拒绝我。”
“你怎么想出这种衣服来的?市面上并没有这种款式。”
“嫉妒,一个女人的嫉妒。嫉妒扩展了我的想象力,驱使着我非要与众不同。”杜加林在五姨娘面前才能放松些,不过她也不能说全部的真话。
“好吧,出于一个女人的同理心,我决定帮你画。”
就在这时,小翠来敲门,“少奶奶,有客人来了。”
“谁啊?”
“刚才门房来找,说是开珠宝店的周先生来拜访少爷和您,少爷刚出去了,您跟我过去看下吧。”
开珠宝店的周先生,她认识的,也只有那位陆小姐的眼中人了。按理说,人家把自己送到了医院,不管怎样,她总该去谢谢人家的,这段时间因为有各种事情要忙竟然忘了。不过她前脚刚收到陆小姐的请柬,这会儿又有周先生来拜访,实在太凑巧了些。
难道这周先生以为自己是密斯陆的朋友,想曲线救国追求陆小姐,让她当陪客。那恐怕她可就帮不上忙了。
杜加林再三跟五姨娘确认了出稿时间,才跟着小翠出了楼,她远远地看见一个穿白西装的年轻男人捧着盒子站在门口。她今天穿了一件月白色的宽松旗袍,旗袍垂到脚面,脚上穿着一双搭襻布鞋。她在家里,自然是怎么简便怎么穿。她把密斯脱周请到客厅,问他喝茶还是喝咖啡,周生说不麻烦的话就喝茶吧。杜加林接着又问他要喝红茶还是绿茶,周生回说都可以。她说现下是夏天,那就喝龙井吧,她叫小翠去沏茶,等茶好了,又亲自给他斟上。
杜加林把先是简短地表示了下谢意,又为不能亲自拜访表达了歉意,接着才问周生为何登门。这时候周生取出一个小的檀木盒,从里面拿出一个纸片递给杜加林。纸片上分行写着明心珠宝 九折优惠永久有效,汉字下面还有相应的英文。杜加林想这应该相当于现代的会员卡了。周老板解释说,这是为店里的贵宾用户准备的,以往在店里有过大额消费的客户都会得到一张这个卡片。
接着周先生又拿出了一个丝绒盒子,里面装着一对红宝石的耳环,说是送给杜加林的见面礼。杜加林忙说太贵重了,就在她要表示拒绝的时候,这位周先生打开了他手提的大盒子,里面是一个呢子制的盆帽,墨绿色的。
样式倒是很漂亮,只是这个颜色,其实女士戴倒也还好。
“这顶帽子是送给傅先生的礼物。”
送给傅先生的礼物?送给傅先生一顶绿帽子作为礼物?看着这顶帽子,杜加林沉默了足有一分钟。这位对中国文化自称很感兴趣的先生,大抵不知道绿帽子在中国语境里意味着什么吧。这位周先生不是葡萄牙的血统吗?又不是爱尔兰人,怎么送礼物想到了送绿帽子呢?
傅与乔固然是喜欢墨绿色的,可如果知道有人送给他了一定绿帽子,不知他会怎么想。傅与乔不在家,真是可惜了,杜加林真想看看他当面接到这个礼物的表情。
杜加林犹豫着要不要向他解释绿帽子在中国的实际含义。周生毕竟是一番好意,人家好心好意送来礼物,开口便说这个礼物不合宜,是不是有失礼貌?可是以她的身份,她怎么能替傅与乔收下这顶绿帽子呢?
第19章
看见周生的茶杯空了,杜加林又给他添了一杯,“这帽子样式是极好的,是上海产的么?”国内有哪个厂子想不开,生产这种帽子,别说是有妻室有女朋友的,就是单身汉,也不会招这晦气。
“这倒不是,帽子是我从香港带来的。家父名下有一家帽厂,里面有许多制式不错的帽子,我带了一些过来送朋友。”
“都是绿色的吗?”周生莫非送了好多人绿帽子?
“绿色还是很挑人的,非得皮肤白的人戴才合适。那天我看到了傅先生,便一直想着把这顶帽子送给他。中国有句俗话,叫宝刀赠与英雄,帽子也应该送给合适的人。”
敢情这绿帽子是专门为小白脸准备的了,密斯脱周不远千里给傅与乔戴了顶绿帽子。如果杜加林不是当事人的话,她几乎要笑出来了。
可她偏偏是当事人。
说一个男人戴绿帽子,实际上还是骂他背后的女人不检点。作为傅与乔那个背后的女人,虽然他俩并无实质性的关系,可她也实在笑不出来。
她此时也明白傅与乔在人前维护她,倒不光是为了装样,夫妻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周先生的话虽然听起来是好意,但她不免觉得有些别扭。莫不是陆小姐派他来羞辱他俩的?倒也不是不可能。万一他眼下和陆小姐恋爱,爱陆小姐之爱,恨陆小姐之恨呢?对于陆小姐来说,爱或许短暂,但恨足够悠远,这恨传染了他也不一定。
“周先生,最近陆小姐可好?”
“陆小姐?”周生愣了一会儿才接着说,“你是说那天和我们同车的小姐?”
杜加林不由得惊讶了,莫非她想错了,她还以为密斯陆会马上对这位周先生采取行动呢,难道他们现下真的没关系?
“是呢,我那天看你们很有共同语言,以为你们早就是朋友了。”
“不知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们关系并没那样密切。那天后,就再也没见过了。陆小姐看起来很善交际,想来并不需要我在她的朋友里充个数目。”周生边喝茶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