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仿佛又回到了中学时代被八百米长跑支配的恐惧。为迎接两年之后的奥运,她初三一开学,市教育局突然确定加试体育,每周一下午的体育课上先要跑六圈八百米,这对于体育能力十分一般的杜加林绝对是个噩耗。她的忧虑从体育课前一天的周日下午就开始,一直到体育课结束才停止。那时候她的额头也是不停地冒痘。而她的老祖母,也像五姨娘这样认定她是内分泌失调,每天给她榨豆浆喝。
杜加林一点都不希望傅与乔回来。她当时读书的时候不是没想过一睹这位傅少爷的尊容,那时她甚至觉得没和他生在同一时代实在是一个遗憾。但此一时彼一时,她想象中的傅与乔和傅少奶奶日记中的傅少爷有着不少出入,她倒也不完全相信原主单方面的叙述,可他不喜欢她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了。要她这样一个感情经历为零的人应付别人的丈夫,既要保持距离还不能激化矛盾,甚至还要一哭二闹三上吊抵制离婚,她怎么能够做得来?
仿佛一个刚围棋入门的人马上要参加世锦赛,不说赢就是平局也是十分渺茫接近虚无的。五姨娘哪里能理解她的苦处。
昨天申报上登了广告,广西路的小花园鞋店上新,旧鞋对折,新鞋八折,两人约好了去看鞋。对于五姨娘来说,打折只是由头,真正在意的是上新。杜加林对于时尚并不感兴趣,但以前傅少奶奶没少和五姨娘一起逛街,她初来乍到,不好太过反常,只能答应了。
两人出了洋楼,汽车司机在门外等着给她们开车门。这辆车是福特t型车,在进口车里算相当经济实惠的了,现下杜加林五个月的月钱便可以买一辆。这辆车并不是傅家的,而是五姨娘给出租车行打电话租来的。傅家一共三辆车,林肯是傅老爷的专属座驾,今早二姨娘和三姨娘坐别克去大戏院看戏去了,四姨娘牙疼刚才让车夫开着车去了牙医诊所。家里没有可供差遣的车辆,便只好去租。
傅老爷一共有五位太太,在民国元年明媒正娶的大太太去世后,他又接连寻觅了四位姨太太,眼下最得宠的就是这位五姨娘。太太不少,子辈却只有傅与乔这一株独苗。
傅与乔,顾名思义,父亲姓傅,母亲姓乔。乔氏是江南望族,傅老爷与当时的乔六小姐成婚的时候,还只是一文不名的秀才。如今的傅老爷是正业银行的行长,还是好几家面粉厂和纺织厂的大股东,他有如今这份家业,离不开夫人乔氏早期对他的支持。
中年男人三大幸事,升官发财死老婆,在傅老爷的事业风生水起的时候,这位原配夫人非常识趣地去世了,只留下无限的依依。随着时间的流逝,原配的形象在傅老爷的心里愈发高大,以致趋于完美。对于发妻留下的唯一骨血,傅老爷更是捧在掌心里。
傅老爷虽然穿西装吃西餐坐洋汽车,但骨子里还是完美继承了传统士大夫的风骨,他认为思念亡妻和娶姨太太并不冲突。古人里多得是一边整日哀哀戚戚写悼亡诗,一边继续娶妻纳妾不亦乐乎的,傅老爷不过是将这种行为在民国很好地继承并发扬了下去。
原配夫人走后,傅老爷虽添了几房如花似玉正值芳华的姨太太,但没诞下一个子嗣。于是乎,傅与乔作为傅家三代单传的独苗,在傅家的位置愈发珍贵。
无论傅与乔去清华学校念书还是去英格兰留学,傅老爷全都依着儿子,只有在婚事上做了一回儿子的主。傅少奶奶的祖母曾对少年时代的傅老爷颇多照顾,其父也与傅老爷有同窗同席之谊,傅与乔与杜家女儿的婚事早在后者出生的时候就订下了。傅老爷不能反悔,他以前是读书人,后来成了商人,无论对于哪者来说,最重要的都是信誉。
这辆福特车只有两个后座,杜加林和五姨娘靠在一起,五姨娘给杜加林看她新染的指甲,葱心白的手指头衬得玫瑰色的指甲格外鲜艳。杜加林在现代的时候并不喜欢涂指甲,她是一个非常实际的人,她每天要自己做饭,涂这些东西的话洗菜淘米既不方便也不干净。不过当五姨娘伸出手指的时候,她只能表示赞叹。
彼时蔻丹指甲油还未进入中国市场,指甲只能用一种药铺里卖的油膏来染。五姨娘跟杜加林分享染指甲的秘诀,涂完油膏后一定要用箍好鸡皮的假象牙用力擦几分钟,这样涂出来的指甲才会均匀。
五姨娘今年二十四岁,十九岁那年嫁给了傅老爷,她那开粮油店的哥哥因此得了三千块钱的彩礼钱。五姨娘在上海美专念了一年师范,对色彩和时装颇有些个人见解,傅少奶奶的奢侈品消费和这位姨娘也脱不开关系。
车子行驶到小花园鞋业的新上海门店便停了下来,杜加林跟在五姨娘后面进了鞋店,手里拿着手袋和阳伞。店里新进了一款鱼嘴高跟皮鞋,五姨娘让店员拿了她的尺码来试。五姨娘脱掉原先的鞋子,露出吊袜,吊袜带是用金丝打成的,上面还吊着小金铃。腿一动,金铃就会响。杜加林不禁感叹有钱人真是会玩。
试完鞋子,五姨娘就让店员打了包。鞋子一双五十块,顶当时普通工人两个月的工资。以价格而论,民国时的奢侈品明显更能体现奢侈二字,普通工薪女性再怎么省吃俭用也很难买得起。
五姨娘让杜加林也试下这双鞋,不料店里却没有适合她的尺码。杜加林现在这副身子的脚是三十四码,这脚以前裹过,裹了一年又放开了,跟天足还是很有区别。五姨娘打趣她道,小脚才销魂,春葱玉指如兰花,三寸金莲似元宝,多少男人梦寐以求的就是握一握这对元宝。
这五姨娘人还算好,但说起话来太过荤素不忌,一般人实在难以消受。
杜加林不知道别的男人喜不喜欢这种元宝,但傅与乔一定是不喜欢的。
而无论他喜欢还是不喜欢,对杜加林来说都是灾难。
从鞋店出来,二人又去了绮华商店。五姨娘说她有条裙子上的象牙扣掉了,这种象牙扣子只有绮华有卖。象牙在杜加林生活的时代已经禁止贸易,但杜加林如果在民国说保护大象之类的话一定会被笑掉大牙,于是她只好保持沉默,毕竟她永远无法制止民国人使用象牙制品。
绮华是当时最齐全的花边饰品专卖商店,杜加林挑中了两条银色缎带边,总共花了三角钱,她小时候绑头发用的就是这种带子。五姨娘诧异道,不会因为你家男人回来了,你就要做贤妻良母了吧,你不花男人的钱,他就要把钱给别的女人花。说完五姨娘又拉着杜加林去选手袋。
从商店出来,两人去冷饮店吃冰,杜加林要了一份柠檬冰淇淋,售价两毛五。五姨娘继续对杜加林进行教育,你是傅家唯一的少奶奶,傅家传宗接代就靠你了,傅家的钱你不花谁花?
杜加林在心里默默吐槽,先不说这理对不对,哪里轮得上她给傅家传宗接代?而且她不离婚的话,傅与乔怕是一生无后了。不过据流传下来的资料显示,虽然傅与乔名下无嗣,但傅家确实是有后人的。傅老爷在知道儿子再婚无望后,决定自己亲自下场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在他持久不断的耕耘之下,第十位姨太太终于怀了儿子,傅与乔在年近半百的时候有了一位弟弟。
吃冰的时候,五姨娘又拿杜加林开涮,天气这么热,地一定旱死了吧,久旱将逢甘霖,估计不久就要下场大雨了。只是这雨下得太大,别把地给淹涝了。
五姨娘当然不会关心地会涝还是会旱,她说的只能是傅与乔马上要回来这件事。这样一桩事竟说得如此露骨,五姨娘也算个天才了。鲁迅说看到短袖子,就想到白臂膊,进而联想到私生子的话,用来形容五姨娘很是相宜。只是鲁迅这篇文字过两年才会发表,杜加林实在不好意思先人家而引用。
这位姨娘在男女之事上素来豪放,据傅少奶奶的记载,五姨娘没少把西方人体的美术画册和闺中秘术给少奶奶看。少奶奶闺中寂寞,哪里经得起这种东西,没看两眼就束之高阁了。
杜加林也不理她,继续剜冰激凌吃。无论是旱是涝,她都注定是块盐碱地了。
从冷饮店出来的时候,有报童在卖申报,杜加林花三分钱买了一份。
上面清楚地印着日期:
中华民国十四年
西历一千九百二十五年
七月二十一号星期二
旧历乙丑年六月一日
这天距傅与乔回国还有三天。
第3章
傅与乔回国的那天,整个傅公馆从上到下都在忙活。
府里两位中西大厨做饭还不够,管家特意从扬州大饭店请了一个大师傅来主做淮扬菜。虽然在上海住了多年,但傅家的人对本帮菜并无偏爱。傅与乔随母亲,对淮扬菜情有独钟;而傅老爷则是金陵菜的爱好者,府里聘请的中餐厨子主要负责傅老爷的口味。西餐厨子这次主要用来制作饭后甜点,不算冷饮一共是十六道甜品。
杜加林住的那栋二层洋楼前两天又被几个老妈子重新打扫了一遍,就连留声机也换成了德国最新款。
杜加林很早就醒了,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怎么睡。月上柳梢头她就躺下了,直到三更明月下西楼她还醒着,直到天快亮了,她才睡了会儿,没一个钟点儿就被这张老床摇醒了。
她觉得傅少奶奶能坚持到两年后遇难,而不是被床的栏杆掉下来压死已经算是幸运之极。按理说这床明明是卯榫结构,怎么会这么不结实。
这张一百多岁的红木床,相比卧室里的其他西式家具算是个老寿星了,因此也格外的突兀,不过这种褪色的红与屋里的色调倒是一致。屋里的色调以墨绿和暗红为主,辅以暗金和漆黑色,这种色调搭配仿佛是从拉斐尔的画里复刻出来的。一个对文艺复兴时期感兴趣的人,想必对希腊文化接受得也很好。如果杜加林不是这种身份,他俩或许还聊得来。
但傅少爷和傅少奶奶,犹如新地主和旧贵族,工人与资本家,矛盾是不可调和的。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只是她不是傅少奶奶,没有那种人口众多的大宅子里滋生出来的精明,与傅与乔这样的商人斗智斗勇,怕是会死得很惨。她家里只两个人,每次和她奶奶斗争都处于被压制状态。她小时候为了吃糖踩着凳子伸手去够柜子上的糖盒,满怀希望地剥开糖纸,结果发现里面竟是土块。她实在算不上精明。
想到这儿,杜加林摸了摸自己额头的痘,越来越大了。
杜加林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趿着木底儿绣花拖鞋走到穿衣镜前,她身上穿着一件长及膝盖的苹果绿府绸背心,胸脯鼓涨涨的,浸出汗来。当时女性睡觉时穿的衣服也要到达膝盖以下,上海大规模的妇女服装解放运动要到两年后才能开始。傅少奶奶没有见到,杜加林不知道见不见得到。
这张脸,和她是一模不一样。单眼皮肿眼泡,眼睛狭长,眼尾略弯,嘴唇上薄下厚,据面相学说是旺盛的特征。可傅少奶奶清心寡欲守了五年活寡,没有一宗桃色绯闻,这也从侧面证明了面相的不可靠。她只来到这个世界十多天,就让傅少奶奶的身体老了两岁,当时她在医院,脸色虽然苍白,但远没现下这么憔悴。
额头冒痘,眼睛有红血丝,黑眼圈像是用墨晕染的,非常均匀且黑,用西蒙香蜜粉遮了好几层,也才遮了一半。
化完妆又要换衣服,颠过来倒过去的换。傅少奶奶在二楼专弄了一个衣帽间。换了一个来小时,也不过换了一小半衣服。太隆重怕傅与乔轻视,太随便又怕傅与乔觉得自己不受重视,总是没有十分满意的。
换来换去,终于选定了一件水粉色的电光绸裙子,这裙子裙长及膝,袖子到手肘处聚拢,中间有一个同色系的缎带蝴蝶结收束腰身。有限的资料显示傅与乔不喜欢旧式女人,所以她特意换了西式打扮。因为只有一件裙子,也不会显得太过正式。
正在杜加林觉得自己打扮停当的时候,五姨娘又风风火火地来了,高跟皮鞋在木质地板上发出蹬蹬蹬的声音。
五姨娘一见到杜加林,便对她的衣着进行了批评。她认为杜加林穿衣的大方向就错了。她这种长相适合中式打扮,穿西洋衣服反倒失了特色。而且最重要的是傅与乔在国外见了那么多的外国女人,金发碧眼露胳膊袒膀子的也看腻了,回国来也是要换换新的口味,此刻他肯定最需要中国女人的含蓄美,怎么还能穿西式衣服呢?
杜加林认为五姨娘的话不无道理,充分体现了辩证思维。她想到了妇女杂志里登的百褶装,衣橱里有一件簇新的苹果绿百褶裙,上袄下裙。五姨娘看了她一眼,说道这种衣服二十年前就在有人穿,有什么新鲜,今天你得穿点儿不一样的。
五姨娘又特地回了主楼,从她的衣橱里拿出一件夏天穿的单旗袍,也有人叫旗衫。1925年的旗袍大都不开叉,也不会过多体现女性的曲线,总体以宽松为主。但五姨娘这件白底莲叶的旗袍开叉开得比三十年代还要过分,直接开到腰上去了。
“这衣服怎么穿啊?”杜加林看着这夸张的开叉,不由得问了一句。
“你在里面套件衬裙不就得了。”
在五姨娘的催促下,杜加林只好换上了这件府绸旗袍,旗袍外面罩着一层纱,并在里面套上了淡绿色的衬裙。
衣服换了,妆容首饰自然也得换。五姨娘给杜加林盘了一个圆髻,用墨绿色的发网给罩上,又插了一个玉钗。红宝石耳环也换成了翡翠玉坠,珐琅金镯子变成了翠玉镯子。漆皮鞋变成了绣花布鞋,白底白花,花是一朵完整的栀子花,颜色很是素净,鞋子中间有两个镂空的银钱搭襻儿。
五姨娘拉着杜加林去照镜子。镜子里的杜加林,确实比穿那件裙子时多了几分韵致。
傅少奶奶的美是中式的,可惜傅与乔不是范柳原,他对这种美毫无兴致。
杜加林虽然觉得傅与乔大概率对她这件衣服会皱眉,但是也不想再折腾了,因为再折腾也不能让傅与乔满意。一个盒子,里面的珠子不讨人喜欢,盒子再好看也于事无补。
杜加林收拾停当准备和五姨娘下楼的时候,正遇上四个佣人进来,一人提着一大件硬木行李箱,杜加林虽然是个名牌盲,但也认识那是全套的路易威登。为首的那个小伙子跟她说,少爷已经回来了,现在去见老爷了。杜加林见佣人大汗淋漓的样子,便叫小翠从冰箱里拿了四玻璃瓶桔子汽水,又想到他们第一次见这种玩意儿,可能不知道怎么打开,于是亲自开了瓶塞,递给他们。
以前她在家的时候,有电工或者水道工来修东西,她总要递给他们一瓶汽水或者一根雪糕,老祖母告诉她这是基本的礼貌。以体力为生的劳动人民还是生活在现代更舒服些,起码不会大热天还喝不到汽水。这么想着,她又想回到2017了。
在道谢声中,杜加林和五姨娘一起到了主楼的客厅里。这时客厅里其他三位姨奶奶到齐了,见到杜加林便客套地夸她漂亮,杜加林也客气地与她们寒暄,琢磨着用词夸赞她们的衣服和首饰。这样的交流,比让杜加林写一百页论文还要痛苦。
这时傅与乔和傅老爷从书房出来,傅与乔站在父亲身后,老子已经够高了,儿子竟然更高。傅老爷日渐发福的体形,衬得傅与乔格外的瘦。他虽然瘦削却不让人觉得瘦弱,细腰长腿平肩,是个标准的美男子体形。
许是热的缘故,傅与乔的打扮很随意,深色西裤上是一件墨绿色的衬衫,袖子卷到手肘处,露出江诗丹顿的椭圆形腕表,表圈是可拆卸的,周围是珐琅釉彩雕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