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得有些惨然,她只得安慰他道,“如果这天下是围棋盘的话,你算得上是一颗棋子了,而我,不过是棋盘线上微不足道的一个点,别人见了,连我的坐标都说不出来。不过是沧海一粟,随世浮沉,可即使这样,我也愿意努力地活着。活得长了,总能看到一点自己想要看的。”
第59章
“你想回去吗?”
“这并不是想不想的问题, 我的个人意志对现实毫无作用。”雨后偶尔有一两只蚊子在屋里飞, 她手掌啪地一合,打破了这氛围, 她瞧了瞧自己手掌上的蚊子血,鲜红鲜红的, 也不知道它刚才吸了谁的血。她从座位上站起来去点蚊香。
“你相信历史会因为某个偶然因素而改变吗?”
她不相信,可历史的大潮流和历史上某个人的命运是两个概念, 前者是不可逆的,而后者却充满着偶然性。她低着头,去戳蚊香片,她从没有过改变历史的念头, 她只希望历史巨轮向前滚动的时候不要把她碾碎就可以了。
“这个命题太宏达了, 我只知道你如果不去坐那只船,至少危险会少一点。这事件于历史实在太微渺,可对个人来说却是十分重要的事情。”接着她又回转到原话题上, “明天一定一定不要去了。”
“你看一看表,现在几点了?”
她抬头,钟表指针已经指向两点了,“明天”已经是今天了。
“放心,没有一个人会嫌自己活得长。”
她也确实放了心, 打了个哈欠, 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天亮的时候, 她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 除了头发有点儿乱之外, 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床边的桌上有一个小纸条,淡绿色的吸墨纸上只写着俩字放心。
她的头枕在交叠的胳膊上,想着昨晚的事情。在他来之前,她是从没想过向他坦白的,但那番话她确实早就想说了,可见偶然性里也暗藏着必然性。只是没想到事情竟然如此顺利,他竟然这么快就相信了她。但即使早知道这个结果,她也未必提前说了。
她又想到之前寄给轮船公司的十封信,换了不同的语言不同的字体不同的描述方式希图引起他们的注意力。她做的时候是很虔诚的,可她心里还是很悲观的。别说轮船公司不会把她的话当回事,就算真的奏效了,船上的人确实躲过一劫,之后还有无数意外等着他们,伤病和战争,每一样都非人力可以改变。但即便如此,她也很难做到无动于衷。
西历8月22日的晚上,杜加林在当天的英文报上看见了那艘邮轮的新闻,这艘原定晚上出行的船开船时间改到了次日清晨,躲过了海上的浓雾却没有躲过海上的大风。据此报报道,大多数乘客都上了救生艇,除6人确定遇难外,其他42人下落不明,正在搜寻中。目的地是巴黎,法文报上自然也报道了这次事故,报上只写了遇难的人中有一人是法国人,在表示沉重的哀悼外列举了近百年来英国轮船公司发生的沉船事故,希望英国制造业能对此进行深刻的反省。国内的报纸援引的都是国外的消息。
她第一反应便是给傅家打电话,接电话的人问她找谁,她说找傅家的少爷,在停顿了好一会儿后,那人回她少爷出门去了。她接着便问去哪儿了,可佣人哪里了解主人的事情,只说不知道。
她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让五姨娘来接下电话。”
话筒贴着她的脸,冰凉冰凉的,她只听道,“你不知道,真是险啊,幸亏少爷坐的火车,没去坐船,否则老头子一定要疯了。”
半夜的时候,电话响了起来。
她此刻坐在沙发上翻着报纸,听到声音便马上抄起电话,等了好一会儿才听那边问道,“你现在能看见月亮吗?”她此刻站在客厅里,向窗外看去,看见一个橘色的月钩子悬在孔雀蓝的幕布里。
她觉得这个场景太过静默,非得说点什么打破它,“你看这月亮像不像一只玉米面饺子?”那边还是没人说话,她继续胡言乱语道,“好吃不如饺子……”
她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一大串。她没问他在哪儿,怎样了,那些都是很无关紧要的话,活着就好了。
好久之后他说,“这个钟点,也该休息了。”他现在在北京,原定的目的地是广州而不是香港,不过他到底没去,只是设法寄去了一笔款子。
她想他一定是不耐烦自己说那么多废话,于是把话筒挂断了。
傅与乔是在农历八月十三回的上海,他来找她讨一顿玉米面的饺子。她问他要吃什么馅的,他说都行。她包了胡萝卜牛肉的,饺子上在篦帘躺着,确实很像月牙。
“我没想到你这么爱吃醋?”
她每吃一个饺子都要在醋碟里滚一圈,“没办法,改不了了。习惯是很难改变的,你不是一直都不吃醋吗?”
“也未尝不可。”他拿饺子在醋碟里蘸了一点然后拼命咽了下去。
她赶忙递给他一杯水,“偏要勉强就会产生痛苦。”
“什么都改变不了。”他之前托其他的缘由找了英租界的警察,让他们去轮船公司干涉了一番,推迟了开船的时间,可不遇到浓雾还是得遇到大风,可见人的力量是很渺茫的。
“个人的命运和历史洪流还是有区别的。如果顺应历史的潮流,个人的命运还是可能会改变的。你现在去投资毕加索的画,以后去投资科技股票,可能你以后会比原定历史记载的还要有钱,但这个变化于整个历史而言是十分微不足道的。相反,你如果想要违背历史的大势,照样会有一些个体的命运轨迹发生改变,或者更幸福些,或者更悲惨些,但整个趋势并不会发生变化。”
见他沉默,她觉得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刚才那些话好像嘲讽他微不足道似的,她本着要挽回的意思说道,“你还是很重要的。” 尽管他也是一个重要人物,但她不得不承认,即使少了他,这社会并不会有什么变化。可是对于某些个人来说,却是不能承受之重了。
他冲她笑了笑,“重要?对你吗?”
她被这话给弄得不知所措,便只得尴尬地笑道,“对我,那当然也很重要了。”
“你想过以后怎样吗?”
“过一天算一天罢。日子再难,也有好的一天。你看,今天不就吃上饺子了吗?”
“如果你一直回不去要怎么办?”
第60章
杜加林没有想到顾小姐会来找自己谈加入女子职校的事情, 不过她更没想到还是傅与乔推荐的她。
之前他问她如果一直回不去怎么办, 杜加林老实地回答她不知道, 看得出他是很失望的。她也很失望自己的没有规划。
她的第一反应是, 傅与乔不会把自己的事都告诉了顾小姐罢, “我只有中学程度, 去做老师不太合适。”
“我们这里的学员最多也就高小学历, 你是教会中学毕业的,英文速记和打字水平足够教学了。况且职业教育我们要办缝纫课, 我们也很需要你这里的职员去提供一些师资上的援助。”
杜加林此时信了顾小姐并不知道自己的事情, 又听她说道,“当然这都是我一厢情愿,如果你不愿去做的话我也不会勉强。”
杜加林并不觉得勉强, 她不仅出人, 还出了一笔钱, 他给她的赡养费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转年春天, 杜加林的精力从服装店大半转移到了学校上, 店里没她, 也照样运转。她一周有一半的时间去上课, 教英文速记和打字, 后来还兼教簿记。来上学的大都是半工半读,她们另有其他社会和家庭上的工作要做。教学内容都很基础, 杜加林的快乐来自于可能发生的成果, 讲台下的人可能因此找到更好一点儿的工作, 提高一点在社会和家庭上的地位。
一天她上课的时候, 一个头顶有疤的年轻男人突然闯进了教室,她感觉来人不是善茬儿,便问道,“你来找谁?”
那男人不理她,倚在门口朝着四面八方恶狠狠地扫来扫去,然后径直走到一个身着青莲色短袄短裤的年轻女人面前,拖着她便往外面走。
杜加林离近了才瞧见那女人眼底有一块淤青,分明被打的,“你放开!”
“这是我明媒正娶的老婆,你管得着吗?”
“我……不走”
“还反了你啦?”那男人扬手便要打,杜加林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她因为每天都吃维他命片又总是锻炼,身体强健了不少,但拉住一个男人还是极其费力的,“你当众打人可是犯法的!”
那男人一把甩开她的手,“我的家事,用你管!都是你们这帮人教唆的,我还没找你们算账呢!别拦着老子的路。”
杜加林自知不是他的对手,便说道,“要走可以,不过你夫人还交了一笔学费,我得把学费退给你。”
“你哪来儿的钱!”那男人又冲着他妻子吼。
“钱……”那女人要开口说话,这里是不收钱的,但杜加林看了她一眼,她于是沉默了。
杜加林把他领到了一间办公室,这个点儿一般有男老师在,里面还有电话,想必这男人会顾忌许多。
“钱呢,快点儿给我,我还着急走呢!”
“你夫人受了教育以后去社会上谋求职业,也是为小家庭创收,对你也有好处。你何必拦着她呢?”
“一个女的,到社会上抛头露面有什么好处!”
“先不说这个,她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你这是要教训我!你再说废话,我不光打她,我还打你!”
那男人没打成别人,倒被自己的老婆用一只玻璃花**给砸得人事不省。
三个月后,那可怜女人和她的倒霉丈夫到底离了婚。混人吃软不吃硬,杜加林开始同他讲道理他不听,到后来找人揍了他一顿之后却老老实实离婚了。这三个月的时间里,这女人都住在杜加林的房子里,后来《商报》缺一名打字员,顾小姐把她介绍去了,过了些日子她便搬走了。
顾小姐认为此事有典型意义值得在报上写上一笔,而杜加林作为主要人物自然得出现。
“你可别写我,否则外人认为我和她的离婚理由一样,岂不坏了念之的声誉?”
密斯顾终于忍不住好奇问道,“那你为什么同他离婚?”
“她离婚是因为他太坏,可和一个太拔萃的人结婚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是因为他在外面面临的诱惑太多?”
“也并非这样,他有的太多了,我实在不能给他带来什么……其实付出的一方会更快乐些。”顾小姐在此时同她达成了理解。密斯顾之所以没对她这位兄长兼老师产生男女之情,在于她认为他不缺乏女人的爱。爱上一个人人都爱的人,这爱太轻易了,因为轻易便显得廉价。她要爱的人,没有她的爱,生活便会一片黯淡。物有所值,爱也要有所值。
顾小姐的爱情是侠女的爱情,有一种劫富济贫的豪爽。不过她误会了杜加林,后者还远未达到她的境界。
她帮人离婚这件事,工读的女学生们自然是支持的,女人尤其是处于贫困境地的年轻女人对同类抱有强烈的同情心,但看在他们家人和丈夫眼里,却完全不是这样一回事。
杜加林有天上课,发现课堂上少了好几个人。剩下的人里也有人受到了家人的威胁,说要还是这位杜老师讲课的话,她们以后就不要来了。
她这才知道,她在许多人眼里已经变成了一个教唆犯,一个离婚女人自暴自弃,自己不幸也见不得别人幸福,誓要教唆别人离婚。
有这样一个坏榜样在,自然不能让自己妻女来上课。
她虽然犯愁,却不能苦着脸去参加人家的喜事。欧阳家的儿子办满月酒,杜加林抱了一个瓦楞纸箱去,里面盛了许多她搜罗来的小玩意儿,一套草编的花鸟鱼虫、万花筒、纸翻花、布老虎、陀螺、橡皮球、猴子面具、口哨、竹蜻蜓、纸风车、瓜皮球、响铃、积木、六面画,因为是兔年,羊皮拨浪鼓上的绘面是一对兔子。
小孩子认了傅与乔做干爹,干爹送了小孩子一块和田玉的长命锁。
他送她回家,她坐在驾驶位的后面。
“我没想到你这么喜欢男孩子。”
“不管男女,小孩儿都是可爱的。”
“那将来一样生一个好了。”还没等她反应,他又接着说道,“当然你想生几个都好,可是你想要多生的话,恐怕就要抓紧了。”
“你在说笑罢?”
“我很有讲笑话的天赋吗?”
“你不用因为同情我做这些,真的不用。”杜加林想他肯定知道了职校的事,她最大的错误竟是一个离异女人的身份。
“原来在你眼里,我竟是这样的无私。你太高估我了!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如果我选择同你在一起,不是因为你需要我,而是因为我需要你。”
“……”
“你这样欲擒故纵,非逼着我列举你的好处,有意思吗?”
“感谢你看得起我的智商,你也太高估我了。”虽然这话并不幽默,她还是努力挤出了一个笑。
“非得让我说出我离了你就会死,你才会说愿意吗?可你知道,这世界谁离了谁都不会死,那些动不动要死的情种,今天为了这个人寻死,如果死不了的话过几年可能又因为另一个人感到生命虚无。”
杜加林想肯定是顾小姐对他说了什么,她急忙辩解道,“你知道我没这个意思……”
她一直低头沉默,沉默的时间太长,他已经偏离了原定的方向,把车开到了郊外。
这时天已经黑了,车在郊野停着,“如果你不愿意的话,那就在此地下车吧。从这儿到你的住处,走回去,大概要七八个小时。我见到了你的决心,也自然死心了。”
杜加林万万没想到他会使出如此幼稚的法子,“别闹了……”
“我只是想给你提供一个理由,你到底在怕什么呢?”
“你知道,我这样一个身份,说不定哪天就不存在了……而且,你并不了解真正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