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远暗观周老太爷的神色,并没多少悲戚,似乎早就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秦远暂且不做评断,这一家子人,他光认脸对名字都觉得眼晕。羡慕像周小绿这样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可以轻松地将这一大家子人记全了。
周老太爷将家里的人都引荐完了之后,就着重跟秦远提及自己的长子周贤,现今是上洛县县衙主簿,做事认真勤恳,而且特别忠于上级。
秦远便打量两眼这个周贤,问他两句上洛县的情况,就随口赞他确实认真负责。
周老太爷十分高兴,忙请秦远多多提点他的儿子们。
随后,家仆来告房间收拾好了。
秦远就亲身请周老太爷等人不必客气,更不要陪同,“我们看看就走。”
秦远说罢,就带着周小绿离开。
周老太爷笑着目送,儿子们随即都围了上来。
“还真是秦少卿!前天儿子随叶刺史……不对,现在应该叫采花贼了,一起在城门口接过他们,得见过秦少卿一眼。”周贤感慨不已,一脸艳羡,“年纪轻轻便坐上了少卿之位,模样还那般不俗,实在是惹眼,叫人见了便印象深刻。”
“是啊,好生不俗。”周老太爷眯起了眼睛,打发两个孙子去偷偷监视他们的动向。
这时候,周二郎忙跟周老太爷告状:“刚才在门口,三弟不分青红皂白,一巴掌打了六妹。”
周老太爷立刻瞪向周三郎,叱责他怎么能干出这种事。
周三郎忙跪在地上给周老太爷赔罪,“我瞧六妹居然敲开咱家的大门,便想教训她长记性,未得及瞧那边竟还有一位大员!万万不曾想到六妹竟能召来那么大的官来咱们家。”
“糊涂,你当你六妹是个傻子不成,她为何敢敲大门你就没想过?”周老太爷叱骂周三郎没出息,转而瞪一眼周贤,“瞧瞧你教出的好儿子!”
周贤连忙赔罪,跟儿子一起跪下。周大郎是周贤的长子,见状也跟着父亲弟弟一起跪了。
“怪不得我刚才和他介绍你的时候,瞧他的反应并不热情。你可惹了大事!没瞧秦少卿才刚如何看重六娘?偏偏在这种时候打了她,这一巴掌怕是你把你爹的仕途都打了出去!”周老太爷气道。
周三郎便落泪哭起来,跟周老太爷磕头,转而跟周贤磕头。
周贤皱眉抓着周三郎的胳膊,叫他赶紧回屋反思去,别再惹祖父生气。
“反思什么,痛快去道歉!”周老太爷喊道。
周三郎立刻起身,弓腰退出去。
秦远和周小绿如愿来到她娘身故的房间后,发现屋子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看来他们要完全重新布置这间屋子。
秦远带了四名随从来,有男有女,他们按照周小绿的吩咐,布置起了房间。周家人当秦远是贵客,有求必应,主动提供帮助,要什么家具就搬什么来。
秦远在旁看着这些人忙活的时候,转头问周小绿的脸如何,“还疼么?”
“没事,被打了一巴掌而已,不算什么。”周小绿语调一贯淡然。
“刚才之所以没为你说话,是因为咱们还要办事,且等着事儿办完了,便帮你收拾你三哥。”
“不用,其实他也是个可怜人。”周小绿谢过秦远。
“你家里人的戾气都这么重?”秦远瞧周小绿一副早已经习惯的样子,心中有些惊讶。
“我阿娘不是。”
周小绿目光惆怅地环顾整个房间,心中荡起许多回忆,母亲给她绣花、做衣、剪窗花、制点心……
周小绿红着眼睛告诉秦远,她阿娘是商南县兵曹的小女儿,娇宠长大,尤擅书画。
“母亲嫁给父亲之后,夫妻伉俪情深,本是一对佳偶,奈何只生了我一个女儿后,便再无所出。祖父等了三年之后,就欲令父亲休了母亲再娶,父亲不愿,祖父强逼。后来父亲找了个大夫来诊脉,说是父亲的问题,事情才算作罢了。但至此以后,我们五房便在周家处处受欺负。母亲刚毅,并不计较这些,从不争抢什么,辛苦带着我在周家夹缝里过活。
照理说我母亲已经这般谦让容忍了,该一生平安对不对?可三年前的六月十八的早上,我却被发现他突然死在了榻上。所有人都说她是因为她不堪忍受自己无子的生活,所以服毒自尽了。”
周小绿说着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她怕被那些搬家具的周家下人听到,就转过身去,用袖子悄悄拭泪。
“那你如何肯定你母亲并非自尽?”秦远问。
“她在前一日还高兴地答应我,第二天会借着去道观上香的由头,带我出去玩。前一日下午,我气不过跟我四姐打起来了,受了罚。我赌气说活着没意思,母亲告诉我活下去比什么都好,等我长大了许配人家,日子就一定会越来越好。因为母亲知道我身上有和别人不一样的能耐,她说她相信我有一天能有出息,带她离开这个家。”
周小绿说着便哭得更凶猛,愧疚自己没能有出息,没能在她母亲身亡之前就救出她。
周小绿还告诉秦远,她母亲身亡之后,她就劝父亲趁早离开周家。父女俩便商议了赌钱的办法,如此令周老太爷主动放弃了他父亲。后来他们父女搬出去,日子果然好过了很多,但因为没钱,暂时没办法离开上洛县。周小绿帮人买菜的时候,因为记性好被异人盟的盟主看中,盟主瞧出她的能耐之后,便出资帮助她。
“但我父亲后来真的嗜赌了,母亲的死对他打击很大,他便消沉了。”周小绿叹道。
秦远:“对了,我们这次来上洛县,你怎生没去瞧你父亲?”
周小绿垂眸:“他不在上洛县,我悄悄把安排他去了别的地方。一个谁都不知道的地方。因为从我加入异人盟之后,我总觉得以后会有危险,怕他们拿我父亲做要挟,所以提前安排了他。抱歉,我也不能告诉你。”
周小绿已经失去了自己的母亲,她不想再冒险失去自己的父亲。
“你是个好孩子。”秦远感慨,也很理解她当时为何会选择异人盟。那种情况下,她几乎没得选。
“我加入异人盟这么久以来,虽然没有亲手杀过人,只是听命异人盟盟主的吩咐去监视人,但我知道,我监视过得那些人,有很多早已经不在这世界上了。”周小绿告诉秦远,她手上其实沾血了。
“你不监视,异人盟盟主便会大发慈悲,放过那些人么。比如你不监视我了,我就会被放过么?”秦远问。
周小绿摇头。
“不必想太多。”秦远话音刚落,听那边有人喊着六妹。
二人回头瞧,看见周三郎低着头,闷闷地走到二人跟前,行大礼跟周小绿道歉。
“刚才是我不对,不分青红皂白打了六妹,我给六妹道歉!”周三郎说完,见周小绿脸色平淡不吭声,连忙再行礼,“不然我跪下给你赔罪也行,只要六妹原谅我。”
周三郎说着就要跪,被周小绿拦下了。
“不必,我没记仇。这种打我以前在周家的时候早习惯了,没什么丢不丢脸的。”周小绿声音平静道。
周三郎还是连连鞠躬致谢。
那边屋子里的大件家具布置完了,周小绿就去开始布置各种小件摆设。
秦远则留下来跟周三郎说话:“你见她第一眼的时候,便不觉得开心么?”
周三郎跪下了,给秦远赔罪,眼泪随即就下来了。
“你起身,我没有问责你的意思,我只是想和你聊一聊。你若说实话,这事儿便不计较了。”秦远道。
周三郎乖乖点头,他看一眼秦远,知道自己撒谎说开心对方肯定不会信,只能老实道:“脑子里第一个想法是……是六妹不守规矩,别的还……还没来得及想。”
“这确实不是你的错。”秦远叹道,这是教育的问题。
周三郎才十七八岁,已然形成了固定思维,看人先看规矩,再论其它,即便对面的人是他很久没见到的堂妹。当然很可能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加持,女人在周家里根本就没地位,特别是周小绿所在的第五房,是被长久不喜欢且被抛弃的那种。
“你在这个家活得累不累?”秦远再问。
周三郎点头,赶忙又摇头,支支吾吾慌张了。
“男人还是应该走出去,瞧瞧外头什么样,想法或许就变了。”秦远拍拍周三郎的肩膀,随口一说。他知道这种家庭的影响对人的性格几乎起决定性作用。即便自己有意识改,怕是也很难改变。
周三郎很惶恐地点了点头,且很用心地把秦远的话记在心里。毕竟秦远是他从小到大以来见过最大的官,而且连这是连祖父见了都要十分敬重的人物。
“好了。”周小绿安排好屋子里的一切,就出来通知秦远。
秦远打发走周三郎后,就进屋了。屋子里跟之前空旷的样子完全不同了,布置得满满当当。
正前方挂着一副山水画,然后是主坐,边上高几花架,放着兰花,北面的墙上还挂着一个宝剑。
再往里瞧寝房,雕花架子床,床前方放置这一个锦缎刺绣梅花的五折屏风,临南窗放着罗汉榻,罗汉榻不远处是个小桌上放着梳妆镜,北面墙放置着衣柜书架。
地中央一个小圆桌,桌上有一杯喝了一半的水,地上则有一张沾有白色药粉的巴掌大的黄纸。
“家具不完全一样,雕花有些出入,但大概是如此,具体不一样的地方,我会和你细说。”周小绿指着床。
床上铺着被褥,上面放着一个稻草人,被褥没有凌乱的迹象。
周小绿告诉秦远,当时她母亲就躺在床上中毒身亡。
“人平躺朝上,右手左手就这样很自然放在床上,嘴唇黑紫,七窍流血,是中了砒霜之毒。对了,我跟你说的那根一尺多长的头发,就在我母亲的左袖子边。”
“袖子下还是袖子上,还是在袖子一边?”秦远详细问。
“一半袖子上,一半在床上。”周小绿忙问秦远是不是有什么线索。
“穿鞋没有?”
周小绿点头,并告诉秦远,当时是在早晨被她第一个发现的,但她怀疑母亲晚上就已经死了,因为她摸到母亲尸体的时候已经是凉的了。
“你父亲当时在哪儿?”
“受我祖父的命令,同大伯一起去商南县串门子了,两天后才能回来。”
秦远环顾屋子一圈,叹道:“如果这就是案发现场当时的情况,倒是不乱。桌上的水和地上的纸,看起来很像是你母亲自己服了毒。”
“她不可能自尽。”周小绿坚决道。
“她当然不是自尽。床前放着屏风这样稳当地立在前头,若你母亲自己服用了砒霜,那就是在发作之前,先躺在了床上,砒霜毒发作的时候人异常痛苦,她不可能老实祥和地躺在榻上,毫无挣扎反应,被褥保持这么整齐。如果她是中毒后才上的床,走路摇晃四肢麻木,一定会撞倒屏风或是其它东西。
还有那根头发,必定属于凶手。凶手应该是毒杀你母亲之后,搬运她到了床上的时候,不小心把头发掉在上面。但正常男女都会束头,按理说不会掉一尺多长的头发。”
“那怎么会出现在现场?”
“凶手至少是两名女子,夜里已经准备睡觉,却披散着头发来见你母亲。”
第60章 白菜宴(修bug)
“为何说是两名女子?”周小绿不懂。
“你们是母女, 也是你第一个发现你母亲的尸体,我猜你的房间距离你母亲很近,而事发当晚你什么都没听到, 对不对?”秦远问。
周小绿点头。
秦远解释道:“深宅后院, 还是在深夜,你母亲独自一人在房中, 有人披头散发的人来见她,不仅没有引起她的慌张,还可以哄她吃下有毒的东西, 应该只可能是和她相熟的女子。
床褥整齐, 说明你母亲并没有在榻上中毒挣扎, 是有人饶过屏风将尸体运到了床上。如果只是一名女子运尸,因为力气有限,一定会进行拖拽, 拖拽过的衣服有磨损痕迹,会粘尘比较脏,也会造成你母亲的发髻凌乱。但你当时仔细观察过来,却并没有在尸体上看到这些, 所以我推测是两人或两人以上运尸。”
“我本以为这事儿跟我祖父脱不了干系, 现在看来,或许是我冤枉了他。”
周小绿忽然想起来什么, 对秦远道。
“会不会是我二婶?那天下午, 二婶跑过来跟我阿娘吵架, 我阿娘起初让着她, 没理她,她反而更生气,顺嘴就骂我是个妖精生的,被开水烫一下都不知道叫着喊疼,说我和我阿娘都是怪胎。我阿娘因听她骂我才真生气了,摔了杯子,二婶后来才离开。”
秦远沉吟了片刻,点点头表示有这个可能。秦远让周小绿想办法把她二婶带过来。他们可以来一个突然袭击,让他二婶重新来瞧现场,若心虚必然有所表露。
周小绿点头,立刻跑出去找人,但转眼她就回来了,她面容淡淡但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秦远。
秦远和周小绿相处久了,多少了解一些,这眼神就代表周小绿‘震惊’了。秦远忙问周小绿怎么了。
“我二婶死了。”周小绿对秦远道,“我二婶二叔俩人都死了,死在同一天。”
秦远记得之前周老太爷说过,他的二儿子和六儿子都已经死了。秦远还没纳闷过为何会在短短几个月内,周老太爷相继死了两个儿子。现在没想到不止是儿子,竟然还有儿媳。
“那你六婶呢?”秦远问。
“差不多一样的,和我六叔的死就差一天。都说是突然染了暴疾,六叔六婶是突然死了,二叔二婶则挺了四五日才去。”周小绿一直盯着秦远看,“秦大哥,这太奇怪了,对不对?”
秦远默然。
“走,咱们出去吃饭,叫上你三哥。”秦远先走了出去。
周小绿就叫上了周三郎,俩人一起陪着秦远到了上洛县最好的酒楼。
秦远问他们想吃点什么菜,张三郎和周小绿都客气地请秦远决定。
“再给你们一次机会点菜。”秦远道。
张三郎还是客气地请秦远做主,周小绿一直无所谓吃什么,也随着秦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