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华的小时空直播间——弄雪天子
时间:2019-03-10 09:58:40

  方若华打开课本,挨个给学生解答疑问,见这些问题没太多重复,才稍稍放心,看来不是她上课上得哪里有问题,这就好,至于某个知识点儿没听懂,那不要紧,学生那般多,总不会每个人都能全神贯注一整节课,偶尔精神迟钝,漏掉一两个知识点儿,没有什么不正常的。
  花了半个多小时把知识点讲完,周栋进度快,对数学也特别感兴趣,方若华这样的文科生是没办法理解人家的思绪,再教下去,估计过不了多久肚子里的东西就要被掏空。
  方若华心下叹息,脸上却是笑容温柔,拿出便签写了张条子,递给周栋:“方家庄有一座小图书馆,那里面有一些最新的数学资料,你要是感兴趣可以去转一转,看看能不能看得懂。”
  周栋眼睛里星星点点,全是霞光,逗得方若华也一乐,要是换了二十一世纪,哪个老师给学生留这种课外作业,恐怕不是被敷衍了事,就是被私底下怼一气,如今到是只能得到学生们的感激。
  做老师,还挺有成就感。
  送走了学生,方若华精神不少,也不再想休息,干脆看会儿书。
  其他几个老师都坐在一边批改作业,金老师合上一份试卷,愣愣出神,忽然落下几滴泪,把周围的老师给吓了一跳,方若华也怔了怔。
  金老师今年三十有五,早年曾跟着丈夫在国外呆过两年,别的不好,英文很地道,自从丈夫去了,并未再嫁,如今就靠在学校教英文赚来的薪水,养活公婆和丈夫的弟弟妹妹,一大家子,独独靠她一人,不过,金老师却不以为苦,是个很温柔仔细的女人,像她今日这般落泪,可是从没见过。
  “……看见这份作业,我想起了邵萍,那孩子居然马上要再嫁,这怎么行,她那么聪明有天份,只要能读书……我愿意援助她读书!”
  她情绪稍稍有些激动,这么一说,方若华也叹气。
  邵萍是学校附近农家的姑娘,因为学校在他们村子里买菜,她常常来送,一来二去就熟悉起来,老师们也会让她到教室里去旁听,那孩子长得漂亮极了,一点儿也不像村子里来的孩子。
  还记得前几天一个中午,有点儿闷热,方若华坐在学校凉亭里乘凉,邵萍那孩子躲在旁边的树底下,用手指在泥上写写画画,嘴里还念着英文。
  阳光大好,即便那孩子的皮肤并不白皙,身体也瘦弱,但五官都在发光,眼睛那么明亮,实在漂亮得让人转不开眼,方若华就忍不住过去投喂,塞了她好几块儿巧克力吃。
  到现在,十四岁的小孩子捧着巧克力,小口小口,特别珍惜地吞咽,像只小仓鼠一样的表情,还在她脑子里像一幅画似的存在着。
  因为邵萍,直播间那群爱美色的粉丝被萌得嗷嗷叫,吵着嚷着让给萌妹子买巧克力吃,个个钱包大幅度缩水,到都便宜了她方若华。
  提起那个孩子,办公室里登时变得很安静。
  他们都知道,邵萍今年十四岁,可是已经守寡一年了,去年她父母收了一口袋面粉,把她嫁给一户李姓人家的儿子冲喜,结果人刚进门,新郎一命呜呼,夫家说她已经进了门儿,不许她回家,从此以后,那孩子就起早贪黑地伺候公婆,不过,邵萍也不以为苦,偶尔来学校也是笑容满面。
  方若华还记得她曾经说过的话——“婆婆是好人,现在也不比以前了,我丈夫死了都不用殉节,那年我姑父去世,我姑母就上了吊,娘说姑母那是殉节,要是朝廷还在,要颁贞节牌坊给我们家,我不想要贞节牌坊,我也不要死。”
  她只想活着!
  最近邵萍要再嫁,她夫家说给她找了个好人家,大户,主母没儿子,要抬一个二房!
  趴在窗口,隐隐约约能听到外面操场上,有学生在演讲,声音洪亮热烈,不知为何,方若华忽然觉得生活在二十一世纪那样的社会,其实真的很幸运,世上最难得的,不过太平二字罢了。
  她就是觉得自己的时代无聊乏味,但至少这一生,若不出意外,就能衣食富足,安安稳稳地活着,可眼下这个时代呢,所有人都身如浮萍,女子尤其艰难。
  她曾经跟邵萍开玩笑似的说,你可以读书,以后也能工作,自己养活自己,等到将来,咱们国家会人人平等,男女都一样了。
  邵萍有没有相信过?
  她能不能帮一帮那个孩子,那孩子又需不需要她的帮助?
  此时此刻,方若华觉得自己忽然想写一点儿东西,说说未来,即便到了未来,女孩子降临于世,还是有很多很多的限制,但至少,她们拥有了机会。
 
 
第28章 喜字
  邵萍出嫁之前两天,金老师带着学校里几个年轻老师,包括方若华,一起到她家去探望。
  到了六月,暑热难挨,即便是傍晚,因为没有什么风,金老师圆圆胖胖的脸上掉下来大颗大颗的汗珠儿,方若华到还好,她以前就不怕热,身体冬暖夏凉,连她萱萱姐那么个丰胸细腰的大美人都羡慕她的体质,常常说她被老天爷钟爱,不让她受苦,其实当然没有那么夸张,不过比较耐热到是真的。
  说是邵萍的家,其实是‘婆家’。
  邵萍那个病死的夫婿李志,早前也读过中学,能供得起读书人,李家当然不很穷,有二十多亩地,租赁出去赚的租子够一家人生活下去。
  方若华到李家门口,李家大门上贴了喜字,里里外外显然打扫过,干干净净,邵萍的婆婆穿着旧式的旗袍,脸上涂了粉,眉毛很细,嘴角到带出一抹慈祥的笑意来。
  “哎哟,贵客临门,贵客临门,没想到阳城大学的先生们居然能脚踏贱地,到我这儿来,快请进,萍儿在屋里呢,真是谢谢先生们关照了。”
  那么客气,金老师要说的话一口给憋在嗓子眼儿里,憋得她满脸通红。
  不一会儿,邵萍也走出来,脸上说不上高兴,到也没显得忧虑,隐隐的一点儿忐忑,说是每一个新娘出嫁前的担忧也无不可。
  她看见几个老师,眼睛一亮,笑得露出几颗小碎牙,浑身都透出喜气来。
  金老师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还是咬牙,低声道:“邵萍,现在不讲究包办婚姻了,婚姻自由,你要是愿意就给老师走,老师给你在学校里安排个工作。”
  邵萍一愣,回头去看她婆婆,李家婆婆也愣住,皱眉,神情很不好看,气道:“这位先生,您这是什么话,我给萍儿找的可是好人家,城东徐大老爷,那可是粮商,这世道,做粮食买卖的哪能不赚钱,萍儿嫁过去是正经的二房,生了儿子后半辈子就有了依靠,你别给我们萍儿出那些个馊主意,过了这村,以后上哪儿找这座庙去!”
  金老师气得直哆嗦:“她才十四,你说的徐大老爷,今年都五十了。”
  “五十怎么了,老一点儿才知道疼媳妇。”
  李家婆婆这会儿也没了那谄媚劲儿,表情平静得很,伸手拢了拢邵萍的头发,“几位先生,我是为萍儿好,她在我家一年,贤良淑德,也很能干,我是不想耽误她,才给她找人家,你可以问问萍儿,我对她可有哪里不好?地里的活儿都舍不得让她做,也就煮煮饭,洗洗衣裳,没饿着也没渴着她,这回徐大老爷给的聘礼,我拿一半给萍儿当嫁妆,剩下的那一半,打算给我的儿子再买一个妻子,好让他在阴曹地府也有人照顾,也别惦记萍儿了。”
  金先生一众老师面面相觑。
  邵萍眼睛有点儿红,身体僵硬,却是点点头:“婆婆对我很好。”
  方若华从进屋来就没有说话,直播间本来挺热闹,渐渐也没人吭声。
  金老师还想说什么,邵萍忽然抬头:“老师,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可婆婆对我可好呢,比我爹娘还好,以前在家,爹娘不许我读书识字,每天下地做活照顾弟弟,我大姐前年忽然不见了,我知道,肯定是爹娘卖了她,我,我比我大姐幸运,婆婆说,我这样的长相,小户人家养不住,再大一点儿,会招祸的,进了大户人家的门,才能保平安。”
  老师们再也说不出话来。
  方若华胸口憋闷,在小说里,她只读到了风花雪月,可是现实中,所谓的风花雪月,是何等的渺小。
  她伸手拉住邵萍的手,轻笑起来,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特别厚重的金镯子,戴在她手上,凑过去压低声音道:“你说过,你想活着,永远记住这句话……还有,等哪一天你忽然觉得有勇气想改变自己的生活,就去方家庄找我,别的不敢说,我也许帮不了天下所有的女孩子,但帮你一个,到还尚有余力。”
  邵萍的眼睛红润,咬着嘴唇笑道:“先生是好人,先生们都是好人。”
  金老师来李家之前,甚至想过找人把邵萍抢走,哪怕被告了,她也不怕,但是真正来到李家,见到邵萍,一口气就散了去。
  她还能怎么样?人助自助者,那个孩子认了命,愿意顺从,别人想做什么都不行!
  方若华回到家,就忍不住跟夏芬说了这件事,夏芬沉默半晌,只是叹气:“再过很多很多年,女孩子们的思想可能才会有所改变,别多想了。”
  “嗯。”
  方若华回书房去,摊开纸笔,想写点儿什么东西,写一写自强不息的女孩子们的故事。
  至于邵萍,她想,虽然她跟那个孩子说,如果想改变,就来找她,但她不知道自己希望还是不希望那孩子找来,如果她不找来,那她一辈子恐怕只能做一个富贵人家的二房太太,唯一的职责就是为人家生孩子,但那也代表,她还没有绝望。
  方若华摊开笔记本,认认真真地在上面写——“是任人在黑暗里沉沦,还是做那一个惊醒众人的清醒者?”
  她忽然想到鲁迅《呐喊》的那篇自序——“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方若华再也没有比现在,更能理解这一段话了。
  她也许做不了那个惊醒众人的人,但她也许能惊醒一两个,救出一两个!
  这世上很多人深陷苦难,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她身为女子,自然更怜悯女孩儿,能救的不多,只是眼前能看见的,能想得到的,她伸伸手也好,只为自己心安。
  一连数日,方若华除了上课,就是在屋里琢磨文字,日子过得颇有点儿昏天暗地。
  陆先生看了她最近写的几个短篇,都是短小精悍,充满讽刺意味的小故事,写当下女性的,没有说不好,只是叹息:“行,发吧。”
  有陆先生插手,方若华在自由谈上有了一个小小的专栏,有时候发一些文章,有时候是一些新体诗,还有时候是一些评论,关于时政的,关于民风民俗的。
  几乎很短的时间,方三妹收到的来信就自己读不完了,陆先生建议她请几个助手。
 
 
第29章 义愤
  请助手的事,方若华到不着急,她有学生能用,除了阳城大学的学生,庄子里还有不少读书识字,急着找活儿干的小丫头,人手方面不缺。
  不过现在还用不着。
  这日早上有课,方若华拎着课本,算算进度,正想着要找老妈帮忙准备新教案,一进教室,气氛却有点儿不一样,她眨眨眼,就见前座的几个特别熟悉的面孔都有些莫名的义愤填膺。
  “嗯?什么事?”
  “……”
  “方老师,是不是有人欺负您?”
  “那些小报上登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项君是谁?他是不是欺负您了?”
  叽叽喳喳,一派嘈杂!
  方若华:“……”她最近过得分外充实,可也忙得很,连顾长生那样丰姿俊雅的美男子都没力气去欣赏,更别说项君,早把这人抛在脑后去,忽然听到这么个名字,还真有些不适应。
  一帮弟子委屈地红着眼,把皱皱巴巴的一叠报纸送到方若华的案头。
  方若华翻开来看了看,登时有些意外,上面居然有一篇写她的文章。
  平平静静地读下去,虽然话语中透着讽刺,但比起二十一世纪的小报,这一篇到也不算荒唐,就是说她本是阳城大才子项君的童养媳,项君为反对封建压迫,为了自己的爱情,已经和她离婚云云。
  大体的意思就是她只是个粗鄙无礼,思想封建落后的旧社会童养媳,结果居然敢去做大学老师,实在是让当下的大学生们脸面都丢尽了,学校的脸面也丢尽了。
  言语轻佻,隐隐还损了阳城大学一通。
  “咳,行了,上课。”方若华一笑,把报纸扔在一旁,“我们这一堂是物理课,不是文学赏析,都不许读报纸了。”
  一众学生:“……”
  方若华不紧不慢地把这一堂课上完,看学生们委委屈屈地不肯走,失笑道:“我上课的第一天不就说过,离异单身,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至于人家说,因为我离婚了,所以不配当这个老师,这是完全讲不通道理的糊涂话,何必放在心上,有这个工夫,你们多读几本好书,多做几次实验,哪怕是去操场上跑一跑,踢踢球,和小女朋友,小男朋友约约会,都是好的!”
  众人一愣,哄然大笑。
  “对对,不理他们!”
  学生们到底单纯,或许有那么一两个看方若华的眼神有些异样,可大部分都是义愤填膺,为自家老师鸣不平。
  阳城大学的老师们大部分都很好相处,看过报纸,只私底下骂那些小报生事,可是天底下闲人无聊,爱八卦的也多,眼下女人离婚,说起来并不好听,遇见这等事,难免被人指指点点。
  方若华离开教室,发现老师们多不说什么,有些聪明的,更是连安慰的话也不出口,省得让人难堪,到是学校里一些工作人员,做清洁的和园丁,见了她都避着走。
  这些人,居然还是女子居多。
  方若华心下叹息,也有些不悦,不过到也不特别在意,对着自己那些同事,也大大方方地说自己的经历,并不避讳。
  她心里明白,越是表现得在意,那些说小话的人越来劲儿,相反,她要是表现得云淡风轻,丝毫不放在心上,那些人自然而然也就觉得没趣儿了。
  方若华没当一回事儿,李老却当场气得摔了茶杯:“什么玩意儿,说人家若华家境贫寒,又离过婚,不配当先生?什么时候我们学校的先生不挑学问,挑出身了?女人离了婚就不能当老师?哪有这样的道理,我们若华离十次八次的婚,她也是一位好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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