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啊,怎么告诉她呢。直接就说,他是皇上吗,她能接受吗。
她有时候迷糊,时而又极其聪慧敏锐。假如她知道了他是帝王,联系从前种种,必定能猜出他从小在皇室的处境,也必定知道凭他曾经落魄的身份,最终登基称帝,必然要杀许多人,流许多血。也会知道他原来天性凉薄,冷酷无情。
他没有成为她希望他成为的那样正直、磊落、端方、温润的君子,他在她面前,才作出那个样子来罢了。
他把她放在了心上,对她的感情变了质,可她曾说过“最是无情帝王家”,他很怕她知道实情之后,再看他的眼中,柔和不再,而是充满畏惧,甚至厌恶。
如果她不愿意留在他的身边,他该怎么办?
“皇上总不能一直瞒着她。”庄常皱着浓眉,“她早晚会知道的,与其等她从别人口中知道,还不如皇上亲口告诉她。”
“朕知道,”他叹了一口气,“再等等吧。”
庄常反问:“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他心说,起码等到他令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繁荣昌盛之时。
她既然从北方而来,一路上必定看到了如今魏国是什么样的状态,一定认为如今魏国帝王无才无能,才使国情如此……那么,且再等一等吧,他这段时间不停地想办法,如何治理旱灾水患,如何让百姓恢复农耕,如何安置大批流民,如何重振商贾贸易,如何让整个魏国真正安定下来。他已经下令减免两年徭役赋税,大赦天下,大开国库,广发振灾物资,命巡查司举国督察,希望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个国家治理出一些样子来。
因为他希望,当她知道他身份的时候,她不会太过于反感,她也许会为他骄傲呢,她曾教给了他那么多东西。
所以他暂时放下了很多事情,包括为他长姐复仇,包括去见她。
“皇上什么也不说,她就什么都不懂,因此也就善恶不分。”庄常说着,心里也深深地担忧着。
顿了顿,他又问:“假如,她要替卫承曦求情呢?毕竟她全然不知卫承曦作恶多端。”
他听了,眉间轻微一皱,竟然道:“那便允了。”
庄常惊讶抬头,深深地皱起眉来,“皇上,那卫承曦……岂能说放就放?”
“不然呢?”他反问,语气冷淡里带上了一丝温情,“只要江婺开口,我都答应她。”
庄常听到这里,竟然无话可说,良久,才道:“那卫承曦,本性恶劣,皇上因她吃了多少苦头,春雪姐姐也被她害得那么惨,怎能……”他拧紧了眉头,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皇上默然半晌,淡漠道:“朕囚禁她,原本只是以为她害死了江婺。如今既然江婺安然无恙,江婺怎么说,就怎么办。”
*****
卫承曦犯的最大错误,就是纵火烧西宫。
这是她后来慢慢琢磨出来的。
那段时间,她只在宫里为自己的心事伤神恼恨,即便所爱之人对她不屑一顾,她也无法放下,所以年纪渐渐大了,也不愿嫁人。当然,那时候也没人关心她的亲事,她骄傲跋扈,恶名在外,也没人敢来求娶她。
后来一阵子兵荒马乱,人心惶惶,那父皇终于病逝了,许多皇兄包括卫晋鸿(六)、卫晋丰(七)都因为抵抗死了,卫晋衡率兵杀进宫来,冷冷冰冰的,宛如一尊杀神,早已没有半点当年可怜的样子了。
当时她以为自己也会被一刀砍死,然而没有,卫晋衡只是将她囚。禁了。
后来他翻起当年庄、唐两家命案,痛斥父皇罪名,将她母妃挖坟鞭尸,惊世骇俗之举,何尝不是对她以往认知的颠覆。
突然之间,她觉得自己十分可笑,方觉卫晋衡实在善心,如此都不杀她,仅仅是限制她的自由,岂不是善良?
当然她知道他是恨她的。
当时她被带出宫囚禁之前,他冷冷地看过她一眼,那眼神冰刀似的冷硬,带着刻骨的仇恨,问了她一句:“你为何要放火烧了西宫?”
于是她便明白了,他恨她,是因为这件事情——他出征边关之前的那个腊月,她与卫晋鸿把他的寝殿烧毁了。
然而她不明白,那座荒凉的园子,烧就烧了,没有伤到他分毫,甚至连宫女太监都不曾伤到分毫,他为何这样耿耿于怀,这样恨她?
她从小就嫉妒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当时她的母妃还在身边,十分得宠;他的母后庄后也还在,印象中是个冰冰冷冷的美人,极有气势,即便她号称宠冠六宫的母妃,在庄后面前也要矮一头。
后来,在他五岁、她七岁的那一年,变故突生,眨眼间天翻地覆,她当时懂什么呢?以为便如父皇说的那般,因而恨极了他,欺辱他,恨不得将他打死……
如今想来,她好坏不分,忠奸不辩,她这二十年,活得实在糊涂。最后能捡下一条命来,实在是卫晋衡善心了。
而如今,她过得不很好,毕竟她曾经那么骄傲,如今却被囚困于这一方宅院,不得自由,当年那些被她看不起的人,如今都权势滔天了。
当然,她过得也不很差,毕竟跟被杀的几个皇子比起来,她只是被囚。禁,还得以保存性命。甚至她连当年他的苦都没有,起码她还有人送吃的,起码没有人来践踏她,鞭打她。她享受了二十年高高在上的公主的生活,如今她这样的日子,也才过了一年多而已。
好在她没有成亲,也不至于连累人,听说卫承安,虽然成亲了,但是过得也极不如意呢。
当然,卫承曦有预感,她恐怕往后的日子都要在这里度过了。最终也许会老死,也许会病死,也许会在日复一日的孤独、空虚中,忍不住一头撞死。
故而这日有人来看她,她是十分意外的。
毕竟她声名在外,原本便没有什么朋友,后来这样,更是没有人敢接近她了。一年多来,除了定时送吃的人,这里冷冷清清,竟没有一人造访。
“承曦?”
有人唤她的名字,声音从门边传来,嗓音细柔,是个年轻女子。
卫承曦乍一听,惊讶不已,因为这声音竟然是似曾相识的,只是带着几分惊愕、几分迟疑、几分同情。
她猛地转身看去,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太过震惊,以至于她都觉得有些不真实,怀疑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江……婺?”
江婺露出一个浅笑,“你还记得我啊。”
卫承曦当然是记得江婺的,毕竟当年印象太过深刻,她还找过她很长一段时间。原以为,她出宫去了,或者在后宫倾轧之下早已活不成了,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还能见到她。
卫承曦忍不住心中的激动,快步冲到门边,一把抓住了江婺,激动地说:“真的是你,江婺!”
江婺笑着点点头,“是我。”
卫承曦很快起了疑虑,“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来看你。”
“这里不是一般人可以出入的,你……”她有些惊疑不定。
江婺看了看屋里简陋的摆设,想起当初这小女孩屋里的金碧辉煌,简直天上地下,如今她地位处境的变更,可以说是天翻地覆了。
她叹了一口气,拍拍她的手,“是我弟弟带我来的。我突然想起你来,想来看看你——你瘦了许多。”
何止瘦了,还憔悴了很多。
想当初,那个小女孩锦衣华服、金玉首饰不计其数,整个人都是骄傲而明快的。如今她穿得很朴素,给人的感觉沉静了不少,不过仍然是美貌的,五官仍是带着一种略微张扬的美。
“你弟弟?”卫承曦疑惑皱眉:“你弟弟是何人,竟能得那卫晋衡之令,让你来见我?”
江婺一愣,正想问,又见她摆摆手,道:“算了算了,是谁不重要,难得你还记得我,来看我……我已经许久未曾见过外人了。”
江婺心里叹了一口气,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卫承曦看着她,却突然退开了一步,敛了笑,道:“不对。”
江婺不解:“什么不对?”
她道:“你不是江婺。”
江婺更不解了,“我怎么就不是了?”
卫承曦皱着眉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道:“十年前的江婺便是这样,十年后为何没有丝毫老去?”
江婺一愣。
“而且,”她惊疑不定道,“当年我找了你很长时间,到处都找不到你,你后来去了哪里?”
第75章 夕阳
江婺到底是什么人呢?卫承曦疑惑着。
当年她出现在宫中, 后来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不要说自己, 就是父皇亲命暗卫翻遍了宫中大小角落,也寻不见。如今她被当今皇帝囚禁,江婺竟能来看她, 说不定真是跟皇室有什么关系……而且, 她的容颜为何十年如一日不变呢?
江婺没法回答这些问题,真的回答不了,就像她穿越之初, 只能用“仙女”这种拙劣的谎话来哄骗无殃一样。然而这种谎话骗骗才一点点大的小孩子可以,如今这些孩子一个个都长大了, 也不是那么好骗了。所以江婺只能避而不答。
承曦见此,心底越发疑惑。
然而说到底, 她跟江婺也不过是一面之缘罢了, 她究竟是不是她年幼时认为的冷宫弃妃,也并不太重要。
江婺转移了话题:“承曦,你为什么会被囚。禁至此?”
承曦闻言, 自嘲一笑,“这是我罪有应得。”
江婺皱眉, “你犯了错吗, 还是其中有误会?我能不能帮助你什么。”
她摇头,语气平静, “不必, 确实是我罪有应得。”
末了, 却还是忍不住凄苦一笑,“何况囚我者天下至尊,他恨死了我。”
江婺愣了愣,“你到底……”又迟疑地停下。
她却听明白了,竟然笑道:“大约是我放火杀人了吧。”
江婺看她笑容苦涩,说话却不像作假,又不禁皱起了眉头,心道,当年看起来好好的一个孩子,如今看起来也不像是那样狠毒的人啊,怎么会犯下那样的事情呢?
她皱着眉又问:“那你,要被关多久啊……”
她答道:“兴许,这辈子便这样了吧。”
江婺一惊,却又听她低低落寞说了一句:“也好,横竖……也没人在乎。”
江婺看着她她容颜明艳,正是桃李年华,心里十分同情。
承曦仿佛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摇摇头道:“你不必同情我,我并不值得同情。我种下的因,如今苦果必由我自己吃,怨不得谁。”又是自嘲一笑,“只觉浑浑噩噩多了二十年,实在可笑。”
江婺心里沉沉的,特别难受。
承曦却深吸了一口气,摆摆手,勉强露出个笑容来,逐客了:“谢谢你来看我,我已是十分高兴了,江婺,你回去吧。”
江婺站起身,左右看她房间里空空荡荡,冷冷清清,一如当年无殃被囚的情景,不由得又顿住了脚步。
她借着衣袖随手摸了一本书出来,一看,竟然是本介绍草药的,不禁皱眉。然而既然拿出来也不好塞回去,只好递给了承曦。
“你一个人要是闷了,不如看看书,打发时间。”
“《医药百草》?”
承曦看她拿出一本厚厚的书就有些惊讶,看到这书名更意外,然而还是伸手接过来,毕竟她在这里什么事情都不能做,在无尽的空虚里,时间是很难熬的。
她翻开看了看,里边讲解详细,图文并茂,她倒是起了几分兴趣,难得露出了真心的笑容,“谢谢你,江婺。”
江婺摇摇头,“你喜欢就好。”
当年无殃总是受伤,她也曾想研究中医,然后教一些药理知识给他,所以买了书,不过自己根本没啃下去,后来就丢在空间了。如今有人看,也算是物尽其用。
江婺看再待下去也没话可说,于是告辞,“有机会,我再来看看你。”
承曦点头,扶着门框,目送着她转身离开,视线随着她素白的裙摆移动着,看着她出了房门,走过小院,到了院口,马上就要不见了,就要走向外面自由、宽广、繁华的天地了,这个沉寂的小院,将又是死气沉沉的了。她心口突然涌起一股十分难受的情绪,几乎压抑不住,想要大哭一场。
正这时,那素白的裙摆停住了,江婺转身,远远地朝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继而抬手挥了挥。
她心头一震,瞬间竟然有种落泪的冲动,但她忍住了,抬手用力地朝她挥动。
直到真的看不见了,她才慢慢放下手臂,心里一阵巨大的空落,跌坐在椅子上,紧紧抱着那本书半晌,突然扑在桌上呜呜哭了起来。
***
江婺心情郁结,拉着无殃去了郊外,荡舟游湖玩到了傍晚,心情才好些了。
回过神来看着丰神俊朗、气度非凡的少年,她心里再次琢磨,无殃年纪也不小了,在古代来说,十九岁早该娶妻生子了。而且他早前给了自己许多金银财宝,她说了要给他攒老婆本的。
江婺托腮想着这个,想着想着说了出来。
没想到无殃一听她说起这些,原本温和的俊脸、闪着亮光似的眼睛,都一下子暗沉下来了。
“江婺想让我娶妻?”
“当然啊,你也老大不小了,男大当婚。”江婺理所当然地说。
他抿着唇沉默了片刻,突然问:“说起来女子远比男子要早成婚。江婺这个年纪了,难道……”
江婺一愣,然后拍了他一把,“姐姐关心你,你反倒问起我来,没大没小的!”
他看她一眼,脸色却是越加难看了,被自己心中的念头吓住了,执意要问出一个结果来:“江婺你,你到底有没有许配人家,或是心中可有……”
“没有,你不要乱猜。”江婺白他一眼,其实私下里想做一个单身狗。
他心下一松,又觉得十分好奇,“江婺到了这个年纪……为何?”
江婺想了想,还是说了,“因为我不想嫁人。”
她明白入乡随俗的道理,故而小心翼翼适应古代的生活,她空间里有那么多现代的东西,也没想过拿出来发家致富或者博人眼球。
但有些方面使适应不了的,比如早早嫁人生孩子,忍着丈夫的三妻四妾,跟好几个女人争宠,还要抚养教育丈夫与别人生下的孩子……想想就可怕。她不可能适应到这种地步,她从小接受着自由平等的教育,骨子里也是骄傲独立的一个人,怎么可能适应到“以夫为天”、各种宅斗争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