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世君问道:“这会儿走了吗?”
崔福答道:“走了,二姑爷找二姑娘说了几句话,连老姑姑和老爷都没见,就直接走了。”
听了崔福这话,崔世君沉默不语,没过多久,就见阿杏一路小跑从衙门里出来,她拍着身上的雨珠上了马车,嘴里嘟囔道:“雨好像越发大了。”
二人坐稳,崔福一扬马鞭,马车缓缓前行,一路上,崔世君不言不语,阿杏不敢吵她,走了半日,崔世君开口问道:“今日是几号了?”
阿杏扳着指着算了一下,回道:“四月二十九。”
崔世君低头一想,说道:“是呢,四月二十五是莫姑娘的生辰,这才过了几日,我竟糊涂了。”
先前她看过莫婉的庚帖,因此一直留心记着莫婉的生辰,四月二十五这日,崔世君特意空出一日,到东郡侯府去探望莫婉,一来是瞧瞧她的身子,二来是给她道贺,谁知到了东郡府她却并未见到莫婉本人,崔世君只得托张嬷嬷替她问候一声,就回去了。
“这么快就到五月,日子一眨眼就过了。”崔世君忍不住感叹。
阿杏说道:“可不是,五月初八是河阳侯府大喜的日子,前几日,河阳侯夫人打发人来送信,叫姑娘到时候切莫忘了过去帮忙。”
崔世君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瞧我这记性,竟把这事都给忘了。”
“姑娘事儿多,就是忘记了也实属正常,姑娘你且安心罢,我全记着呢。”阿杏拍着胸口对她说道。
崔世君禁不住笑道:“幸亏我身边有你,你这么能干,我不舍得把你嫁出去怎么办?”
阿杏神情犹豫,她小心翼翼的看了崔世君一眼,低声说道:“姑娘,嫁人还是要嫁的,我嫁人后还是能接着伺候姑娘嘛。”
崔世君故意问道:“那可不一定,万一你婆家的人不乐意你在外面抛头露面呢?”
阿杏这些年跟在崔世君身边,也算长了不少见识,她扬着下巴,十分肯定的答道:“不会的,姑娘给的月钱我都好好攒着呢,只要手里有银子,腰杆儿就硬!”
小丫头的道理一套一套的,把崔世君逗得哭笑不得,她伸手弹了一下阿杏的脑门,说道:“放心吧,等你再大两岁,我就给你相看一户好人家,到时还给你备上一份好嫁妆。”
“那我先谢过姑娘了!”阿杏笑嘻嘻的说道。
主仆两人说了半日话,崔世君撩起帘子往外看,天上飘着细雨,马车比往常走得慢,街上没几个行人,看着比平日冷清许多,就在她发怔之时,猛然传来一声巨响,崔世君眼前一晃,整个车厢往旁边倾倒,车里的崔世君和阿杏没提防,两人重重的撞到一起。
再听外面崔福的呵斥声,似乎是马受了惊,阿杏一手抓着崔世君,一手抓着车窗,她连忙问道:“福叔,出甚么事儿了?”
崔福顾不得答话,他死死勒着马缰,直到将马安抚好,这才回道:“有一侧的车轮坏了,你先扶着姑娘下车,这车恐怕是不能坐了。”
两人先下了马车,崔福又将马套解开,仔细查看,果然是车轮坏了,他自言自语的说道:“怪了,前些日子才换的新车轮,怎么还没用几日就坏了。”
马车一时半会儿修不好,偏巧赶上下雨的天气,阿杏四处看了一眼,指着旁边一家卖酒屋,说道:“姑娘,我们先到屋檐下躲会儿雨吧。”
崔世君点头,和阿杏顶着雨到了卖酒屋的门前,这个时辰,卖酒屋的大门已经落锁,想找人借伞都没处借,崔福对她们说道:“大姑娘,离家还有一段路,你和阿杏且先在这里等一等,我回去拿伞来接你们。”
“去吧,你路上慢些。”崔世君说道。
拉车的马没有鞍,崔福只能淋雨牵着马往家走,剩下崔世君和阿杏二人站在屋檐下面,斜风细雨,没过片刻,崔世君的肩头就打湿了一片,阿杏用帕子给崔世君擦着肩上的雨珠,问道:“姑娘,刚才你可曾撞到哪里了?”
崔世君说道:“我还好,你呢?”
阿杏摇着头,说道:“我也没事。”
刚说完,一阵冷风吹来,崔世君打了一个寒颤,阿杏抱着手臂,抱怨说道:“马车偏赶在这个时候坏了。”
崔世君一笑,她道:“可见世上的事情,真正是说不准。”
天色渐渐发暗,路上的行人更少了,阿杏惦着脚尖朝着前面张望,说道:“福叔怎么还没来呢。”
崔世君说道:“他才走了多久,慢慢等着吧。”
阿杏只好耐着性子,又过了半日,前面有马蹄声传来,阿杏心头一喜,她道:“是福叔来了?”
“福叔没这么快,况且咱家没有马鞍,福叔不大可能会骑马来接我们。”崔世君不慌不忙的说道。
她的话刚说完,就见一匹马从风雨里慢慢走来,那马膘肥体壮,后面拉着一乘不起眼的马车,马车前面没挂牌子,不知里面坐的是谁家的人,阿杏有些失望,要是遇到认得的人家,或许还能请人送她们一程呢。
阿杏眼睁睁看着马车经过她们身旁,失望的收回视线。
正在这时,原本已走过去的马车停了下来,阿杏很吃惊,她望着自家姑娘,莫非还真是她们认得的人了?
那辆马车停下后,车厢里的窗子被推开,车里的人竟是好久不见的宁国老侯爷霍云。
遇见的人是他,这让崔世君颇有几分意外,二人隔着雨幕遥遥相望,霍云看着路边弃掉的马车,又见四处只有她们主仆两人,低沉的声音说道:“上车,我送你们回去。”
马车里的霍云和屋檐下的崔世君离得不近不远,因着下雨,他的声音虚无缥缈,不过崔世君还是听到了,她朝着霍云行了一个万福,婉言谢道:“不敢劳烦老侯爷,家人已回家取伞,想来就快来了。”
霍云不语,只是静静的盯着她看,水汽氤氲,通过雨帘看崔世君时,她的身影说不出的模糊,他不发话,赶车的家仆自然拽着马缰不动,谁也没有说话,唯有风声和雨声,像是过了许久,又像是只过了一瞬间,霍云再次开口,他道:“快上车。”
他语气坚决,仿佛容不得崔世君开口拒绝,崔世君深深的呼出一口气,她说道:“那就有劳老侯爷了。”
说罢,她扶着阿杏的手走向马车,赶车的家仆放下凳子,扶着她们上车,直到坐到马车里面,崔世君复又向霍云道谢,霍云似是毫不在意,他挥了挥手,借着灯光,翻着手边的一卷书。
这马车外面看着朴实无华,里面却布置的舒适安逸,车窗镶嵌的是寻常人家难得一见的玻璃,一盏壁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置物的格子上堆着十几卷书,书皮磨损得有些厉害,一猜就是老侯爷时常翻看的。
老侯爷在安静看书,崔世君不便打扰,她朝着霍云手边的书皮看了几眼,他看得是一本游记,许是看到精彩的地方,唇角隐约带了一丝微笑,眼神不觉之中也变得柔和多了。
车厢里十分安静,只有霍云偶尔翻书的声音,阿杏自打上车后,更是连粗声出气都不敢,就在这时,霍云轻声说道:“我今日出城了。”
崔世君抬头看着他,等他往下说,老侯爷翻了一页书,说道:“我偶然在一本书上看过,说是有一种水怪,会在阴雨天气潜在野外临水的地方,专门伏击经过的路人,我算着今日有雨,特地出城去寻水怪,可惜没有寻着。”
说这话时,霍云的语气带着一些遗憾,一旁的阿杏险些笑出声,这老侯爷竟把书上的怪谈杂说当真,还为此花费时间去寻。
崔世君微微侧着头,她想了一下,说道:“这样的天气本就少有人往外走动,更何谈是野外,想来水怪也是不想白白忙活一场吧。”
霍云若有所思的点头,似是觉得有道理,他又道:“几年前我在清华观,听说秦岭山脉有野人出没,又听人形容其人身高九尺,长着牛目马嘴,性情残暴凶狠,时常下山伤人,只是这野人行踪不定,当地官府也无可奈何,我听闻后十分好奇,到秦岭一带寻了两年,总算寻到他的踪迹。”
“老侯爷见到野人了?”阿杏忍不住插嘴问道。
霍云瞟了阿杏一眼,撇嘴说道:“所谓的野人只不过是被人遗弃的婴儿,因差阳错在狼群里长大,略微比寻常人高大一些,长着满身的毛发,偶有进山的樵夫或是猎夫撞见两回,便以讹传讹,渐渐越传越离奇,实则真人倒也没传闻中可怕。”
崔世君一笑,她说道:“众人都只说老侯爷常年在外云游修炼,原来还兼着找寻野人呢。”
她的笑声里带着一丝促狭,老侯爷并不以为意,他看着崔世君,认真的回道:“找野人,姑且也算是修行的一种罢。”
第26章
宁国老侯爷来了兴致,他对崔世君说起他近年游历过的地方,崔世君活了二十六年,从不曾踏出过京城一步,是以听到霍云的这些见闻,自是觉得分外有趣。
此时,霍云说到他在黄山观看云海日出的情形,引得崔世君神往不已,她闭眼一想,笑道:“老侯爷说的景致,倒像在我眼前似的,若有一日能亲眼所见老侯爷说的人间仙境,真算是人生无憾了。”
听了她这话,霍云放下手里的书,他回道:“眼下正是观赏云海日出的时季。”
崔世君抿嘴一笑,没有接话。
霍云见她不语,忽然想起她是衙门里的官媒,有正经差事在身,岂能随意离开京城,因此也不再搭话。
马车里静谧无声,柔和的壁灯在崔世君的身上投下一层微黄色的光晕,霍云盯着她鬓边插着的一支金钗,过了半晌,他开口说道:“这钗子的款式有些老气,不大配你。”
崔世君楞了一下,似是没想到霍云会留心她头上佩戴的簪环,她伸手扶了一下金钗,笑道:“这是我先前的手镯溶了重打的,戴了几年,京里早已不流行这个款式。”
闲话间,马车已快到崔宅,刚驶入巷口,阿杏眼尖,看到赶着去给她们送伞的崔福,赶车的家仆停下马车,阿杏推开窗喊住崔福。
雨渐渐越下越大,天色暗沉,马车外面的崔福隐约只看到车里的几个人影,却并未认出里面坐的是宁国老侯爷,他见有人送自家姑娘回来,顿时放下心。
阿杏跟崔福打了一声招呼,马车便又赶往崔宅,不久,马车停在了崔宅门口,崔世君对着霍云说道:“老侯爷,今日多谢你了。”
霍云随意的挥了一下手,并不以为意,崔世君对他轻微颔首,扶着阿杏的手下了马车。
崔世君主仆二人下车后,霍家的家仆一扬马鞭,马车调头驶出巷子,崔世君站在门口,她目送马车离去,直到看不见了,方才转身回屋。
这会儿的崔宅,气氛凝重,崔世君走进主屋时,只见家人一个不少,全都在屋里,似乎是专程等着她。
因着外面下雨,天色虽说还未全黑,屋里已经点上了一盏灯,只是灯光昏昏沉沉,照的人眼睛发涩酸疼,崔世君转头对阿杏说道:“阿杏,再去点一盏灯。”
阿杏重新点了一盏灯,一时,屋里亮堂不少,崔世君望了一眼崔老姑姑和崔海正,最后又落在崔世柔身上,崔世柔脸庞带泪,神情凄楚可怜,显然是下午见到陈盛容,她就跟家里坦白了。
崔世君坐在崔世柔身边的椅子上,说道:“盛容上门来说了甚么?”
坐在灯下的崔世柔嗓音沙哑,说道:“他新纳的小妾三日后过门。”
崔世君点了点头,说道:“你是怎么回他的?”
“我说小妾既然进门,我便把屋子腾出来让给他们,他临走之时,我已把和离书交给他带回去了。”崔世柔低声说道。
这姊妹二人一问一答时,崔海正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他瞪着崔世君,怒气冲冲的问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世柔和姑爷要和离?”
她回道:“世柔刚回娘家时,就跟我说了她的打算。”
崔海正脸色阴沉,他追问道:“那你为何还要瞒着我和老姑姑?”
崔世君回望着崔海正,轻声说道:“你和老姑姑如今知晓,世柔听你们的劝说了吗?”
崔海正被她问得语塞,今日,当他听说二女儿要和姑爷和离时,最气的不是二女儿任性胡闹,而是眼前这个大女儿,身为崔家的当家人,一味的只知纵容,全然不顾崔家的脸面。
“我们堂堂一个官媒,自家的女儿要和离,这传出去岂不是让人贻笑大方?”说到这里,崔海正痛心疾首的拍着桌子,他对着崔世柔怒骂:“当年苦口婆心劝你不要嫁到陈家,但凡你能听进去,何至于闹到要和离的地步?”
崔世柔泪流不止,崔世雅搂着她,眼泪汪汪的对崔海正说道:“爹,你就少说两句吧。”
屋里只剩崔世柔的啜泣声,崔世君看着她,说道:“世柔,你想好了?”
崔世柔哭着说道:“大姐,我不后悔嫁给陈盛容,日后也不会后悔跟他和离。”
众人静了下来,崔世君看着她爹,她道:“爹,世柔的话,你听到了?”
“咱们崔家不能有和离的女儿。”崔海正怒声说道。
崔世君脸色发冷,她直问道:“世柔宁折不弯,如若爹爹不许她和陈盛容和离,岂不是逼她走上绝路?”
她的话着实有些严重,崔海正停顿片刻,声音弱了几分,他道:“我几时逼她了?你怎么不想一想,和离的妇人,下半辈子的处境该有多难,你没想着劝她,为何反倒帮着她说话?”
崔海正原本想仗着父亲的身份,责备崔世君治家不严,只不过面对大女儿时,他总会莫名有些气短,刚涨起来的些微气势,转瞬就消下去了。
崔世君不再跟崔海正说话,她抬头望着崔老姑姑,说道:“老姑姑,世柔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我虽是她长姐,又是崔家的当家人,可她素来是个有主意的,这些日子规劝的话我说了不少,她要是能听进去,哪里还用等到这会儿。”
崔老姑姑神态平静,看不出她老人家在想甚么,她看着崔世君,说道:“我倒不是顾着崔家的脸面,你说说,世柔跟盛容和离了,往后该怎么办呢?”
崔世柔见老姑姑发话,擦着泪水说道:“大不了我跟大姐一样,伺候老姑姑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