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图。”霍云朝着她招了招手,火华便推开书房的门,崔世君提着裙子跨进屋里,崔长松家的和阿杏留在屋外。
进门后,崔世君左右张望,这间书房比她想的要小得多,光线却是极好,霍云穿着一身家常衣衫,露出了一截手臂,他道:“我在画筑屋图,还在修改,等改好了,就照着图纸的样子建造。”
霍云找出一叠稿纸递给崔世君,眼里少见得带着几分得意,他道:“画这筑屋图可不容易,我查阅了许多书,还找来工匠询问,如今已有七八分相像。”
崔世君翻开图纸,不免有些震惊,她虽不懂筑屋,却也看得出霍云画的图纸是花费了一番心血的,这些图纸从梁枋屋檐,到小桥流水,再到亭台楼阁,每一笔都纤毫毕现,可见老侯爷是真心想要防建一栋南北朝的宅院。
崔世君看得很细致,她一连看了两遍,看完之后,小心翼翼的把图纸还给霍云,霍云抬着下巴,问道:“如何?”
崔世君找不出半点不好的地方,她说:“画得真好。”
霍云笑了,他收起图纸,说道:“等建好后,我就拆了。”
听了他这话,崔世君一楞,她道:“这是为何,我竟不懂。”
霍云说道:“我盖这楼这屋,又不为住人,只不过是想看看古时的屋子,就画图建了。”
他说的振振有词,丝毫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有何不妥,崔世君想了一下,看着他说道:“花了人力财力盖好的屋子,只为看一眼就拆掉,有些可惜呢。”
霍云看了她一眼,说道:“你不懂,我有我的道理。”
崔世君等着他往下说,霍云便道:“看久了,终有看腻的一日,与其这样,不如看完就拆掉,如此一来,心中记着的还是起初第一眼看到的样子。”
崔世君双眼沉静,她看着他,问道:“若是与人相处久了,等腻了,也要丢开?”
第48章
崔世君的话让霍云怔住, 他眉峰微皱,细细思忖她的话, 依他来看,人和房屋是不一样的,只是他再想有何不同, 他一时又说不上来, 过了半晌,霍云方才说道:“我倒从来不曾想过这事。”
他年少时, 家族遭遇巨变, 后来跟随太上皇幽居清华山,太上皇驾崩, 霍云奉旨袭爵,又娶妻生子, 不过他无拘无束惯了, 这半生几乎都是纵情山水,何曾又有谁让他留恋过呢?
崔世君浅浅的一笑,她眼波清澈, 目视宁国老侯爷, 柔声说道:“老侯爷是谪仙一样的人物, 你红尘来去无牵挂, 是我这话问错了。”
“你又知道了?”霍云眉头皱得更紧,眼里也带着一丝不悦。
崔世君立时停住, 她望着霍云, 心知刚才的话冒犯了他, 于是垂眉说道:“老侯爷息怒,原是一句玩笑话,都是我的不是。”
谁知霍云脸色越发阴沉,他随手将手里的图纸扬起一扔,图纸洋洋洒洒落了满地,霍云冲着外头喊道:“火华。”
火华一路小跑进了书房,他用眼角看见老侯爷满脸愠色,旁边的崔姑姑低着头,一声不吭,火华见此情形,甚么也不敢问,躬着身子听侯吩咐。
霍云指着地上的稿纸,说道:“烧了,拿去都烧了!”
火华一脸惊讶,为了画这些图纸,他们老侯爷废寝忘食,怎会说烧就要烧了?霍云见他呆住不动,冷声说道:“愣着做甚么,还不去烧了!”
火华自小在老侯爷身边伺候,深知他说一不二,火华连忙捡起地上的图纸,转身就要拿出去烧掉,却被崔世君拦住,崔世君眼望着霍云,她道:“这是老侯爷的心血,不能烧。”
她不让火华烧,火华看看老侯爷,又看看崔世君,实在不知他俩好端端的怎会置起气来。
霍云怒火未消,却没有冲着崔世君发火,他脸上阴云密布,脚踩图纸,拂袖而去。
他走后,火华望着崔世君,小心翼翼的说道:“崔姑姑,老侯爷这是怎么了?”
崔世君默默摇头,火华收起地上的图纸,又问:“崔姑姑,这些图纸该如何是好?”
崔世君接了过来,她道:“交给我吧,你去看看老侯爷。”
火华叹了一口气,老侯爷正在气头上,这会儿找过去,说不得就会引火烧身,不过他是老侯爷的贴身小厮,他不去谁去呢?他把图纸交给崔世君的手上,转身出门去追老侯爷霍云。
这边火华走了,阿杏和崔长松家的走到书房门口,她二人一起望着崔世君,刚才亲眼看到老侯爷怒气冲冲的走出院子,她和几个小厮都唬了一跳,那崔长松家的说道:“崔姑姑,老侯爷这是为何动怒?”
她在宁国府伺候了几十年,府里无论出了再大的事,老侯爷总是一副不疾不急的样子,几乎从未见他发怒,崔长松家的以为是崔世君冲撞了老侯爷,脸上不免惴惴不安。
崔世君低声说道:“婶子,原是我说错了话,这才惹得老侯爷大动肝火。”
她也不说是说错了甚么话,崔长松家的不禁更糊涂了,崔世君手里还拿着霍云画得那些图纸,她走出书房,对崔长松家的说道:“婶子,我先走了,过几日我再上门向老侯爷赔罪。”
说罢,她抬脚出了院子,崔长松家的连忙跟上前,送她出府。
出了宁国府,崔世君仍旧一语不发,阿杏急得坐立不安,她几次想张开口询问,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
且说崔世君离开宁国府,常照到衙门当差,看着跟平日并无两样,阿杏却深知她家姑娘嘴上不说,心里必定不自在,到了落衙的时辰,崔世君回到崔宅,还不到半日,就见阿杏急忙走进房里,她道:“姑娘,崔管家来了。”
崔世君正在算账,她听了这话,收起算盘,问道:“他找我甚么事?”
阿杏抬眼望了她一下,吞吞吐吐的说道:“他说,他说老侯爷走了。”
“走了?”崔世君微微一惊,她慢慢站起身,想了片刻,说道:“他没说老侯爷去哪里了?”
“崔管家正是为了这事来找你呢。”阿杏说道。
崔世君没有多想,她带着阿杏,便往前厅去了,此时崔海正陪着崔长松说话,崔世君进屋后,先朝着崔长松点点头,又对家里的小厮阿智说道:“你送老爷回屋,崔管家这里有我招呼。”
崔海正心里有些不乐意,不过他还算识眼色,于是任由小厮推他出去,待他走后,屋里只剩崔世君主仆二人和崔长松。
彼此都是相熟的人,崔长松有急事而来,也就免去那些客套寒暄,他直接问道:“崔姑姑,我听说今日在书房,老侯爷动怒了?”
崔世君道了一声是,崔长松又问:“莫非是为了拆房新建的事情?”
崔世君回道:“不是,还不等我说到此事,老侯爷就生气了。”
崔长松不解的说道:“无缘无故的,总得有个缘由吧。”
“我当真不知。”崔世君答道,霍云的这场邪火来得突然,就连崔世君也有些发懵,崔长松叹气说道:“崔姑姑,我们老侯爷身边一个人也没带,从中午出了城就一直没回呢。”
崔世君说道:“是不是上山了,可有打发人到山上去问问?”
“问了,老侯爷不在观里。”崔长松这才特特儿的跑到崔宅来问话,他道:“往常老侯爷在外游历,有时一走就是几年,只不过他身边有人伺候,这回连句话也没留,我这才急了。”
崔世君听说他没上山,一双秀眉轻蹙,她想了片刻,将她与霍云说的话又对崔长松说了一遍,崔长松听完后,说道:“我们老侯爷心胸开阔,崔姑姑说的这些话,实在无伤大雅,这老侯爷究竟是为何动怒呢?”
他自言自语了一回,抬头望向崔世君,只见崔世君眼光松散,望着窗外出神,崔长松止住话头,静坐了片刻,眼见问不出甚么,便要告辞回府,崔世君唤来崔福送他出门。
隔日,崔世君到了衙门,叫崔福绕到宁国府,打听老侯爷回来了没有,待到落衙时,崔福来接她和阿杏,跟她说老侯爷还没回来,崔长松派了几拨人,正在四处寻宁国老侯爷霍云,如今半个长安城,差不多都知道宁国府的老侯爷丢了。
崔世君听着崔福回话,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怔,阿杏看着她,她见她默不作声,轻声喊道:“姑娘。”
崔世君回神,她对崔福说道:“这几日你多去宁国府看看,有老侯爷的消息就来回我。”
“是。”崔福点头答应道。
又过了七八日,陆续传来宁国老侯爷的音讯,起先是有人在徐县见过他,宁国府的人赶紧寻过去,不想扑了一个空,后来又有人说他去了华山,宁国府派人再去追,如此折腾了四五日,这一日,崔世君正在衙门里料理公务,就见阿杏推门进来,还不等崔世君说话,她道:“姑娘,火华回来了。”
崔世君听了这话,抬头一望,果真见火华站在阿杏的身后,那火华风尘仆仆,他走上前跟崔世君问了一声好,崔世君问道:“这是找到老侯爷了?”
火华回道:“我们听说有人在青城见过老侯爷,一刻也不敢耽误,急忙找过去,总算见到老侯爷,要是再晚半日,又该跟老侯爷错过了。”
崔世君悬了几日的心总算放下,她问道:“老侯爷也回来了?”
“没呢。”想起此事,火华不禁一阵气闷,他道:“老侯爷不肯回来,说要在外面散心,我原本要留在他身边伺候,老侯爷嫌我碍眼,一定要打发我回来,我怕惹恼了老侯爷,老侯爷又失了踪迹,便先假意答应下来,只叫人悄悄跟在老侯爷身后。”
崔世君露出一笑,她道:“难怪你们崔管家说你机灵。”
火华挠了挠头,他难为情的咧嘴笑着,又道:“我刚回府跟崔管家禀报了经过,崔管家叫我来跟姑姑说一声,免得姑姑心里惦记。”
“只要找到老侯爷就好。”崔世君舒了一口气,她问道:“你见到你们老侯爷,可有问他甚么时候回京呢?”
火华答道:“老侯爷只说他想回来,自然就回来了。”
崔世君问了几句话,便叫火华回府歇息,待火华走后,阿杏拍着胸口,她道:“姑娘可算放心了吧。”
这些日子,崔世君寝食难安,她又不愿对旁人倾诉,只会闷在心里,阿杏见她转眼就瘦了一圈,劝了几回不中用,崔世君该急还是急。
崔世君瞅了她一眼,嗔道:“多嘴。”
阿杏给她倒了一杯茶,她故意说道:“这个老侯爷气性也忒大了,和姑娘拌了两句嘴,就离京出走,害得周围的人为他着急。”
崔世君唇边一笑,她轻声说道:“你不懂。”
阿杏不服气的说道:“那姑娘告诉我,我哪里不懂了。”
崔世君只笑不语,阿杏气急,她道:“姑娘和老侯爷一样,越来越难懂了。”
第49章
宁国老侯爷负气出走, 侯府派人寻了好些日子,总算找到他的人影, 不想过了两日,老侯爷又没了踪迹,侯府的人只得再找, 这般反复几次, 一时找到了,一时不见了, 起先崔世君还有些忧心, 后来她见霍云是存心想避开众人,于是便把心放下, 横竖他长年在外云游,想来自会顾好自己, 再者宁国府隔三差五总会传来他的消息。
只不过, 想到这人,崔世君心里难免有些无奈,这个老侯爷, 就像那三五岁的稚子一样, 好一时歹一时, 行事张狂任性, 全然不顾后果,所幸他素日远离官场, 要不凭他放荡不羁的性情, 指不定要多罪多少人。
过了几日, 是夏小清出狱的日子,崔世君说好要陪着崔世柔去接他,这日,崔世君到衙门里点了卯,便乘着家里的马车到了衙门的男监门口。
她们来得早,等了不久,男监的衙役来了,崔福塞给班头一封银子,他给的银子不多不少,那班头也便收下,叫人打开牢门,带着崔福进到里面去领夏小清出来。
这些日子,崔世柔来给夏小清送饭,早已认得这些看守的衙役们,为了让他们平日多多关照夏小清,崔世柔偶尔还会送些酒水熟肉给他们,是以夏小清就算被拘在牢里,也并未吃甚么苦头。
没过多久,就见崔福抱着被褥,和夏小清一前一后的走出牢门,崔世柔引颈以盼,总算看到他的人影,那夏小清一眼看到崔世柔,他三步并做两步跨到崔世柔面前,咧嘴一笑,说道:“二姑娘,福叔还哄我,说你没来,我才不信他的话呢。”
他在牢里耽搁了片刻,是特地找人借水洗漱了一番,还刮净胡子,因此他虽是从牢里放出来的,整个人精精神神,并无一丝颓废之气。
崔世柔轻哼了一声,那夏小清只顾傻笑,崔世君上下打量他几眼,打趣道:“夏小哥儿,别人坐牢受罪,我怎么看你像是长胖了呢。”
夏小清先看了崔世柔一眼,又转头望着崔世君,乐滋滋的说道:“这得多亏二姑娘,一日三顿给我送饭,我在牢里吃了睡睡了吃,可不就长胖了么。”
说完,他拍了拍自己结实的手臂,说道:“喏,还长白了。”
崔世柔被他逗乐了,随际想起她大姐也在,于是又板起脸,说道:“那是我看你可怜,坐牢连送饭的人都没有,下回你再跟人打架,我可是不管的!”
夏小清嘴上没说,心中却想,这回做了半个月的牢,他和崔世柔的关系拉近不少,这也算是因祸得福。
“好了,还不快回去,你那肉铺丢下好些日子,要是再不管,生意全跑光了。”崔世柔没好气的瞪着他。
“回去,这就回去!”夏小清忙不跌的点头,那是他安家立业的根本,往后娶老婆养家全靠那两间肉铺子呢。
夏小清从崔福手里接过被褥,便要跟着崔世柔走,那守监的衙役见此,连忙喊住他:“夏屠夫,你乐糊涂了,这手印还没按呢。”
夏小清只得折返回来签字画押,衙役销了他的名字,说道:“日后可别再进来啦。”
夏小清胸脯拍得震天响,和他们约好一起喝酒。
且说崔世君姊妹二人将夏小清送回家,便要回去,夏小清下了马车,依依不舍的对里面的崔世柔说道:“二姑娘,多谢你这几日给我送饭,我先回去换身衣服,等会儿亲自上你们家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