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尧,”萧乾静了静,忽地道,“齐王的事情出来之前,朕曾想给一山留个郡王的爵位。等他及冠,再袭爵。现在,朕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认为,这个决定,妥不妥?”
萧霖抿了抿唇,他眉间轻轻耸动,断然道:“臣以为,不妥。”
“山儿这孩子虽没有染上胡人的毛病,但心思敏感。那次皇兄与他谈话,他已对自己身份存了疑,皇兄若再让他继承郡王的爵位,他必然会对他的身世追根究底。”
萧霖看着自己的鞋面,低声道,“恕臣说句犯上的话。皇兄既然在当初决定了不要他,如今,也不该再想着认他。”
萧乾苦笑:“敢与朕说这话的,确实只有你。”
他喟然叹了口长气:“朕,现在也明白这个决定不妥。他若真当了郡王,这个爵位对他、对太子,都会是个枷锁。”
“就让这孩子跟着你,在军中好好建功立业。”萧乾道。
萧霖点头,面色有些肃穆。
他知道,萧乾这话不是随便说的。萧一山跟着他,本身就注定袭不了爵,加上他现在又有了自己的儿子,萧乾难免会怕他厚此薄彼。
“山儿会有自己的出息。皇兄放心,他身世的秘密,臣永远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萧霖沉声保证。
萧乾道:“朕信你。”
“臣也有一事,想请求皇兄。”想到姜淮姻的嘱托,萧霖垂首,他默默上前了一步,低声开口。
萧乾道:“这事倒稀奇。上回朕问你要什么奖赏,你还说不要。可得让朕听听,是什么事。”
萧霖知道瞒不过他,所幸一五一十地先将前因后果解释一遍:“东宫大变的那天晚上,谢岩出于好心,收留了姜家的家眷。皇兄也知道,姜氏仅有的几个亲人都在京里。若不是得谢大人收留,姜氏或许会忧心思虑,臣的孩子,恐怕无法那么顺利地出生。”
“臣知道谢晋之十恶不赦,只是想再为谢家求个情。”
萧乾道:“谢岩主动递了请罪折子和辞呈上来,朕允了。”
“在你之前,太子也为谢家说了话,”萧乾道,“甚至贵妃,也因为那位小皇孙的事情,求朕网开一面。”
“朕已经让谢岩将谢晋之除出宗谱,谢贼的事,朕不会牵连他们。”萧乾淡淡道。
太子能有重新被审巫蛊之案的资格,全是靠着谢良娣和早死的小皇孙的面子。这回谢晋之犯事,牵连整个谢家,太子当然不会坐视不管。
这些,萧霖都能猜到,只是没想到成贵妃竟然也会为谢家说话。
这个女人,确实每一步都把准了帝王和太子的脉。难怪在独孤皇后过世后,只有她能圣宠不衰。
“多谢皇兄,”萧霖笑说,“臣对家里,总算能有个交代了。”
“朕可以放过谢岩,但是谢晋之的事,没有完。”萧乾看他一眼,“谢府已经将谢晋之的东西单独分了出去,你带人去抄家?”
“朕还听说,他最近在牢里不是很安分。抄完家,你顺路去大理寺看看。”萧乾道,“看看那些狱卒,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第83章 结局(一)
在外人眼里, 谢家这个年过得极为不好。
自谢晋之与萧长勇的事情发酵以后,平日里往来无白丁的谢府今年几乎无人来贺新春。哪怕是亲家, 也只默不作声地派几个奴婢添了几件礼物送了来。
这种紧要的关头,谁都怕沾惹麻烦上身。
倒是府内,比外人以为地平静多了。
谢夫人穿着一身宝蓝色的裘衣,发丝被梳理地十分平整, 一身打扮一丝不苟,从面上,完全没看出她被谢晋之的事情牵连之意。
她喝了口茶, 扬声问说:“谢贼的东西都清出来没有?”
自前几日抄家的旨意下来以后,大少奶奶林氏便指挥着府上的婢子们将从前谢晋之住的院子封了起来。
听到谢夫人问话,林氏点头道:“已经封了院子, 别的没敢让奴婢们瞎动。大爷特地吩咐说,院子里的东西咱们不要沾手。”
谢晋之虽已被清出族谱, 但是一家子到底骨肉相连。他和谢岩是亲父子, 谢晋之谋逆,谢府上下还能活命就算不错了。
这些天,朝臣们是被萧乾翻脸不认人的政策吓到了, 没人敢吱声,也是想卖给太子一个面子。
都知道太子能被放出来, 那位姓谢的良娣功不可没。谢岩又在太子巫蛊一案重审时出了力,这才任由他们得过且过下去。
“老大是个谨慎孩子, 你也是好的。”提起自己长子,谢夫人面上便是止不住的温柔慈祥, “听说老大递上去的请辞折子尚未批下来?”
瞥一眼林氏有些憔悴的脸,谢夫人隐晦地劝慰道:“是你的,无需担心,陛下和太子都有着慈悲心肠。”
林氏年前回京,早听说了自家那位姑奶奶和小皇孙的故事,也知道谢夫人与谢晋之从来不合。
只是她有再大的胆子也没想到,谢晋之居然敢撺掇齐王谋反!
饶是林氏大家出身,现在也全是一头的包,完全看不出京城的风水接下来会如何变动。
意识到谢夫人在安慰自己,林氏只好在脸上挂起疲惫的笑容:“儿媳明白。”
两人说着话的功夫,萧霖已经带人到了谢府门口。他出宫以后,几乎是清点了人马,随即过来。
自从谢晋之与萧长勇勾搭上之后,谢晋之处事便有飞扬跋扈之态,因此在这京中,人缘不大好。一听说是抄谢晋之的家,谢府门口很快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见此,萧霖眉头一皱,却已经有聪明的小兵闻弦歌知雅意,开始轰赶人群。
倒不是萧霖维护谢家人,只是太子宽厚,已为谢岩求情在先,又有早年的情分在。何况,谢宁之的请辞折子现在还没批下来,没准就是萧乾想为萧长亭留条后路,方便他随时起用。
抄家的事情毕竟不光彩,谢岩是不会出面的。谢宁之刚好在府上,便与管家一同领萧霖去了谢晋之的院子里。
“家父身体抱恙,无法来向王爷请安了,请王爷见谅。”谢宁之找了一个烂借口。
萧霖一听便知这是推诿之词,所幸他也能理解,便一点头,没再多话,自有兵士去清点谢晋之屋子里的东西。
谢宁之道:“自从家中出了这样的事,内子便带着奴婢将这院子封了起来,王爷放心,后宅里的一应物件全没动过。”
萧霖扫了一眼四周:“大公子的为人,本王信。”
谢晋之好附庸风雅,为官几年,贪污倒是还不存在,只不过院子里也堆存了不少好东西。诸如名字、名画,有些年头的瓷具、器具等等。
萧霖一边打量这院子的摆设,小兵们一边将谢晋之的家眷押了出来。
前些日子到底是还过着年,萧乾不知是留了最后一丝怜悯之心,还是为谢家的声名计较,反正是没有在阖家团圆的时候命人捉拿谢晋之的家眷。
既然他都没有发话,谢府上下自然也不会有人去特意地刁难卫氏等人。
谢夫人更是好涵养,一日三餐,油光水滑地养着她,只是无论卫氏如何恳求,也不将外界有关谢晋之的情形透露半分出去。
见萧霖看向被押解的卫氏,谢宁之道:“这是子平的正室,让王爷见笑了。”
卫氏虽然没在身体容貌上受到苛待,但心里的紧张却是无法避免的。这段日子下来,纵有锦衣华服加身,山珍海味入口,也无法为她平添姿色。
多日的担惊受怕使卫氏形如枯槁。
她发丝凌乱,见萧霖站在她身前,卫氏膝盖一软,几乎要跪了下来,声调带着哭腔喊道:“王爷,我家大爷是冤枉的,他是冤枉的……我求您让我见见他,就见一面。”
卫氏低着头,一手正想挣脱出小兵们的桎梏,去抓萧霖的衣摆。萧霖身形岿然不动,只看了她一眼,便收起了可怜和悲悯,挥手让人把她带了下去。
“王爷,在谢贼房里搜出了几本诗集。”有个小兵跑过来,献宝似的将手上的诗集递了过去。
诗集?
挺新鲜。
萧霖正准备接过,却忽然瞥到一旁被押出的另一名女眷,她的侧脸实在太过熟悉,如果不是在谢府,他多半得以为那是姜淮姻。
“等等。”萧霖眯起眼睛,出声制止。
小兵们忙停下,被押着的燕尾微微低着头,半点没有要行礼的意思。
萧霖道:“抬起头。”
燕尾怔了半晌,才意识到眼前的人是在和自己说话。她睫毛轻眨,苍白的小脸颤了几下,方慢慢抬起下巴,与萧霖对视上。
待完全看清了燕尾的容貌,萧霖原先的笑容便彻底冻结在了脸上。他皮笑肉不笑地看向谢宁之,沉声问:“大公子,这也是其弟的家眷?”
谢宁之还没有意会到萧霖的意思,只是历经官场多年,一种处于危机意识中的本能告诉他,此刻万万不能点头。
好在他还长了几分记性,想起这位丫头是自己老婆特地从江浙寻回来的人,谢宁之便道:“臣记得,这是内人的婢子,怎会在子平这儿?”
过了片刻,谢宁之自个将话圆了回来:“或许是子平院里人手不足,内子差遣她过来帮忙的。”
“放了。”听到谢宁之的解释,萧霖缓缓开口。
小兵们一怔,押着燕尾的人却已经放开了手,萧霖不再看她,转向谢宁之道:“既是你夫人的人,看好了。”
谢宁之颔首。
见燕尾还不动,他道:“还不回去找大奶奶,不要命了吗?”
燕尾身形一顿,似乎想说什么,看向萧霖的眼神霎时有几分复杂。
事后,谢宁之与自家婆娘进行了一番讨论。他私以为是不是王爷看上了燕尾啥啥的,便想做个顺水人情,将此事与林氏说了。
林氏一听,却笑道:“大爷错了,大爷知道王爷府上有个美妾,名唤姜氏的吗?”
谢宁之刚回京不久,但是姜知行的名头他却早就听过了,与此同时还有姜家女的名声,所以自然知道萧霖和姜淮姻的这番美事,他点头:“那又如何?”
林氏笑说:“大爷或许没见过姜氏,妾却在闺中与姜氏有过几面之缘。当初,谢子平与姜家交好,还有传闻说,姜家幺女未来会配给他为妻。”
“嫁给王爷的便是这位幺女了。”林氏的话说得十分巧妙,“那位燕尾是妾亲自寻来的人,与姜氏,有三四分相像之处。”
话说到这里,谢宁之已经明白了。
此回落罪的女眷多半是个充军的下场。让萧霖眼睁睁看着与姜氏有几分相像的女人沦落到军营里,变成军妓?
这不是变相地给并肩王带绿帽子吗?
别说是去军营,今日来了这么一出,此后在谢府,只怕也不会有人敢去染指燕尾了。
不过,这都是后话。
萧霖出了谢府以后,便按照萧乾说的,转头去了大理寺。
与卫氏的衣食不愁比起来,谢晋之在牢里的生活几近困顿了。作为死|刑|犯,狱卒自然不可能给他什么好果子吃。
平日里连对自己的头发丝都精益求精的谢晋之,此刻却是颓废潦倒。
他穿着一身灰败的囚服,因为长时间不见天日,脸色呈现出了一种异样的白皙,面上几乎半分血色都没有。他嘴唇干枯,只有眼神,流露出了几分似癫非狂之意。
“手下败将?”见到萧霖,谢晋之很快抓着栏杆站了起来。他轻轻张嘴,上下唇瓣呈现出一种扭曲的笑歪了的状态。
萧霖皱眉,只觉得谢晋之现在的样子又奇怪又可怜。
谢晋之却半点没有阶下囚的自觉,张狂笑道:“你来看本相,想求我什么?粮草?我不会给你的!我告诉你,我要你一辈子都摆脱不掉败军之将这个名头!”
萧霖平静道:“是你摆脱不掉。”
上一世,纵使萧霖最后战死沙场,他留给后人的印象,也从不曾是败将。虽说成王败寇,但人的一生,在史官的笔上,终究还是公平的。
“你有什么?”谢晋之斜着头,歪着脸看他,“淮姻是我的,兵权是我的,江山也会是我的。”
“你说啊,你有什么!”谢晋之双眼血红,忽然像是发起了疯来,他疯狂地晃着栏杆,“除了生得比我好,你们哪里比我强?!”
“我得名师教导,我中过一榜进士,我拥有你们所有人都想娶的女人,”谢晋之道,“你知道她上起来,是什么滋味吗?”
第84章 结局(二)
谢晋之话音刚落, 只见寒光一闪,萧霖已经在一瞬间割下了一缕谢晋之的头发丝来。
萧霖薄唇轻抿, 嘴角的笑容和他手上的剑一般冰冷,他眯着眼说:“我知道杀人的滋味。”
谢晋之愣了愣,冰凉的触感好似让他又忽的正常了起来。
他摸着自己的断发处,冷笑说:“如果我是王爷, 生来便什么都有,我也一样会坐拥江山美人。”
“你觉得你很厉害?”谢晋之的眉梢斜入鬓发,他摸了摸自己的脸——一股陌生而又粗糙的触感。
他徒然放下手, 不服地笑道:“你以为她爱你?她不过是想仗着你的身份,为她父亲报仇。”
“你瞧我可怜,是不是。”在这阴暗的牢房里, 谢晋之的声音好像毒蛇吐信一般,尖锐又嘶哑, “等你老了, 你会比我更惨。”他说。
萧霖面不改色地打量着他,看着他这张面无血色的脸,萧霖冷静道:“你知道, 你为什么永远是个失败者吗。”
谢晋之瞳孔微缩,萧霖已经又开口了:“你生来自负, 从不知满足,”
萧霖道, “在这样的家庭出生,即便你是庶子, 也比普通人要强。”
“姜知行收你为徒,长勇待你不薄,你自己又是进士出身,远不用选这样的路。”萧霖的声线平静,他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而不是对手。
谢晋之愈发恼火愤怒,他的瞳孔深处清晰地印出了萧霖挺拔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