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生子
宫里。
萧长勇坐着听萧乾说完话, 方才潇洒地一撩衣摆,他放声笑道:“父皇骂得好, 犯上作乱的人,可不是逆子吗。”
“父皇若骂我一顿能够出气,便尽管骂罢。”萧长勇手指一屈,他轻弹了弹衣袍下摆上的灰, 笑说,“待父皇出够了气,便在这张圣旨上盖上玉玺, 盖完以后,儿臣绝不会再打扰父皇歇息。”
“什么圣旨?”萧乾眯起眼睛,猛地问道。
萧长勇笑了笑, 玩味儿地说:“既为圣旨,自然是父皇亲口下令的旨意, 父皇不记得吗?”
他翘着腿:“那儿臣只好多个嘴, 给父皇提醒几句。”
“第一,太子皇兄贼心不死,再次忤逆犯上, 父皇您赐了他往生。其二,父皇自觉年事已高, 退位于儿臣,令儿臣即位以后革故鼎新, 克己克勤。”
萧长勇说完,有意忽视了萧乾气得铁青的脸, 他端起茶盏,缓了片刻道:“父皇莫急,还有其三呢。”
“其三,萧霖自恃功高,结党营私,随意放任府中的人勾结逆党,引起京城骚乱。您让他交出元帅印,夺了他的爵位和军职。”萧长勇合上茶盏,“不过,皇叔如今正在闽南平乱,所以这道旨意,倒不急着发。”
“父皇可都记起来了吗?”萧长勇放下茶,随手拨了拨身上带着的一枚玉佩,他漫不经心地问说。
萧乾实在是被萧长勇这番话说的气急攻心,他抄起一旁的玉枕,狠狠向萧长勇砸了过去:“孽障!你当朕是唐明皇那种昏君,你把史官和大臣都当成瞎子是不是!”
“你皇兄温文厚道,朕日前才恢复他太子之位,他怎会谋逆!”萧乾道,“还有你皇叔。”
萧乾强忍下汹涌的怒意,他冷声道:“当初平定天下,他立下汗马功劳。如今突厥还不稳,你便急着削他的权。日后,你打算让谁来护大梁江山?谢子平吗!”
萧乾举出的这份圣旨的不合理之处,萧长勇倒不在乎。他既然连逼宫都做了,也怎会在这关口还在乎他在后人眼中是何名声。
萧乾凝神片刻,忽然摇了摇头,他忿然叹道:“你这孽障若真有雄才大略,朕传位于你又如何。可你这份圣旨,漏洞百出,只会令人可笑。没有唐太宗之才,却仿李世民之事。”
“朕断不会把这天下交在你这等孽障手里。”萧乾面沉似水,脸色虽有些苍白,却一直挺着背,展露出的尽是王者气概。
萧长勇半眯着眼,声调也冷了下来:“这些都是儿臣即位以后需要操心的事,便不用父皇操劳了。”
“你不是太子,自小没有学过治国之道,”萧乾嘲道,“太子呢,朕要见他。”
“皇兄吗,”萧长勇身子往后一靠,他斜斜靠在椅子上,“大概已经去陪他那个短命的良娣和儿子了,父皇想见他?”
萧长勇站起身,他走到龙床跟前,微微仰起头道:“我让父皇盖上玉玺,不过是想全了我们父子情分。莫非你不盖,儿臣便坐不上大位吗!”
他剑眉横起:“父皇若是不识抬举,儿臣,这便送您去见皇兄。”
萧乾冷笑,脸颊旁边几乎被气出一道深深的皱纹,他连连点头:“好,好,朕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能做出弑父弑君的事。”
萧长勇见他仍然不肯低头,只好微微叹了口气。
他一边掀起衣袍,跪在龙床前,一边扬起手掌对着门口的方向拍了拍手:“既然如此,那便委屈父皇了。”
他拍掌声刚落下,门口便进来一个拿着药碗的人,萧长勇向着萧乾叩一叩头:“儿臣先恭送父皇。这万里江山放在儿臣手上,儿臣定让父皇放心。”
“朕说过,朕不会将江山交给你。”萧乾从床边拿起一件明黄色的褂子披在瘦削的肩膀上,他掀开被子,翻身下了床。
萧长勇见迟迟没有动静,这才弯起身子,发现刚才端着药碗进来的“太监”竟然站在床边不动作,他不由皱眉道:“万明,你傻了吗,还在耽搁什么!”
“万明刚才已经伏诛。”这声音有些深邃,清晰地传进了萧长勇的耳朵里,不禁让他觉得有些熟悉。
不,这绝不是一个小太监会发出的声音!
正想好好看一看面前的人长什么样子时,萧长勇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几步跑到桌案前,他想伸手去拿被挂在桌案上方的宝剑。
萧霖的身手快他一步,直接从他的背后,几个动作把他踢倒在地。
萧霖抓起萧长勇的衣领,将他押回床边跪着,萧霖道:“皇兄受惊了。”
“宫中其余逆党皆已伏诛,其党首交由皇兄发落。”
“辛苦了。”萧乾穿上靴子,身着单衣坐在龙床上,他用悲悯又审视的视线看向萧长勇。
此刻的萧长勇,心已经凉下一半来——惧怕,恐惧以及不甘很快侵入他的胸腔,他的面庞里郁郁丛生出一股不敢置信的情绪,他咬着牙摇头说:“不,不可能,我已经收到信说你到了闽南,五成兵马司的徐大人又是寿安侯心腹,他不可能背叛我!”
“是不是九门提督那里出了问题,是不是李杨!”萧长勇还没从自己彻底失败的阴影中走出来,他双目赤红,有气无力地干喊道,“你不可能进得了城,更不可能进宫!你的人都去了闽南,我不会输!”
“假的,这是假的!”萧长勇发疯似的大喊。
萧霖道:“我从未出城,闽南给你发的消息,在中间被人掉了包。徐大人确实没有背叛你,只是今天一早我便派人向李杨大人通信,让他早做准备。宫中禁军里,你的人也早一步被皇上拔起,你以为逼宫,真这般容易吗?”
“不,不!”萧长勇还是不敢相信,他双眼发直地盯着地上瞧,“你们不可能拔起我的人,除非你们早就怀疑我了!是谁,是谁漏了口风,是他,是不是他,谢子平!”
萧长勇一瞬间好像魔障了一样,开始怀疑起所有曾忠于过他的人。
萧乾哼了两哼:“莫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连朕也没有想到,你皇叔的一计请君入瓮真会奏效,没想到朕亲手处决的儿子,会是你。”
“处决”两个字仿佛一下子触动到了萧长勇的神经,他睫毛一颤,嘴角开始止不住地抽动。
“父皇,”萧长勇从疯狂中回过神来,他意识到他旁边真的站着萧霖,他的千秋大梦在这一刻终于完全破碎了,他发着抖,连连叩头道,“父皇,我是您的儿子啊父皇,儿臣知错了,您看在母后的面子上,饶过儿臣一回,儿臣定不敢忘。”
“父皇……”萧长勇瞬间涕泪纵横,对于死亡本能的害怕让他失了身为一个皇子的所有尊严,他试图去拉萧乾的裤腿,却被萧乾狠狠地一脚踢开。
萧乾狠绝地别过脸去,他冷声道:“朕会将你移出宗祠,我萧家子孙,没有你这样的逆贼。”
萧乾道,“将这孽障带下去,让太子来见朕。”
“是。”萧霖道。
须臾,又一穿着禁军衣服的人匆匆忙忙跑了进来,他慌张跪下道:“陛下恕罪,臣救驾来迟。”
萧乾的声音冷冷清清:“捉拿齐王党羽的任务朕交给你,你最好给朕竭尽所能。”
“是,是。”听出萧乾还在气头上,禁军头领也不敢去触这个霉头,他连忙领旨退下了。
萧霖站在床边,拿起外衣替萧乾穿上。刚从生死关前绕了一遍,兄弟俩之间的气氛也有些紧张。
适才空气里一触即发的味道还没有消去,想起被押下去的萧长勇,萧乾的双手缓缓握紧了,他抿着唇,轻声说:“朕真没想到,他会做到最后一步。”
“节哀,皇兄。”萧霖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毕竟他没做过皇上,也没有这么一个糟心的儿子。
萧乾微微闭着眼:“你出京之前告诉朕,说长勇意图宫变,朕还以为是你危言耸听。我虽允你留在京里,却无时无刻不希望自朕是在多此一举。看来……”
萧乾顿了顿,叹气道:“是朕太小看他了。”
见兄长在这里长声短叹,萧霖憋了半天,终于说出一句:“长勇曾经也是个好孩子。”
当年推翻旧王朝,萧长勇没少跟着萧霖征战沙场。曾经的萧长勇,或许也在那漫漫星河里想过,只当个将军就够了,什么时候开始有了不该想的想法呢?
“是朕的错,”萧乾道,“朕不该废太子,不该让他以为自己能登大位。”
折腾了一夜,萧乾面容憔悴,完全是身心俱疲的样子,他揉了揉眉心,问道:“什么时辰了,京城里,真没出事罢。”
“臣曾交代过李杨,若有意外,随即让人去直隶请沈策。皇兄放心,李大人的忠心,不会有问题。”萧霖道。
“忠心,”萧乾淡淡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他见萧霖还恭敬地站在一边,便道,“你府上的事情,你不担心吗?”
萧霖不加掩饰地回说:“担心。”
“担心还在这里杵着。”萧乾道,“朕可是听说,姜氏就在这两天临盆。”
应景似的,萧乾的话刚落下,有个小太监便小跑了进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王府……王府那边请御医了,听说,听说是要生了。”
“什么?”萧霖一个箭步冲过去,抓起那太监的衣领。
愣了一愣,他顾不得礼仪,飞一般冲出了帝王的寝宫。
——
“夫人,夫人用力。”王府里,好几个产婆围着姜淮姻。
床上不间断地传出断断续续的痛叫声,姜淮姻咬着手帕,浑身好像脱力一般,身上的汗水一阵赛过一阵。她一会儿发冷,一会儿又觉得热,一会儿只觉得痛意袭上身来,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夫人,那股子逆贼被李大人的人制住了,李大人还让奴婢转告您,说王爷没走,王爷就在京中,马上就会赶回来,让您安心呢!”翠柳一边给姜淮姻换被血染湿的帕子,一边给她传来好消息。
可惜姜淮姻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她瞪直眼睛,在产婆们一声声的“用力”中,咬紧牙关,再次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王爷,王爷不能进去!”门口忽然传出几个奴婢和嬷嬷的惊呼声,翠柳听到有人喊萧霖,忙喜道:“夫人,是王爷回来了?您听见了吗,王爷在门口。”
萧霖出了寝殿门口,直接抢了禁卫军的一匹马,快马加鞭地回到了府上。
他跌跌撞撞地,在战场上都没有这么怕过,只怕姜淮姻在产子时候出现什么意外。
听到里屋传出的痛叫声,萧霖心中一紧,险些直接进去。是拂花不顾礼仪,硬是上前拦着,说“犯了忌讳”,萧霖才顿住脚步,生怕这个忌讳冲撞了天老爷。
在这一刻,从前从不信神佛的人,开始信了。
“义父。”见萧霖六神无主,萧一山上前一步,递给了萧霖一杯茶。
萧霖看他一眼,接过茶道:“多久了?”
“一个多时辰了,”萧一山刚从“王府保卫战”中脱开身,想起姜淮姻刚才挺着个大肚子的样子,萧一山道,“她是个坚强的女人。”
萧霖一路回府,虽没亲眼所见,可也能从门口的□□上判断出刚才那场恶战的痕迹。
他身为人臣,在这种关头自然要以圣上的安慰为先。哪怕他身在京中,也得考虑全局,不可透露半分给妻儿。哪怕知道,谢晋之必会因此事趁火打劫,他也只能忍着。
好在,好在满满无事,好在王府的护卫们都争气。
萧霖一手拍向萧一山的肩膀:“待郭明礼回来,你去他账下随军。”
“真的吗”没想到萧霖会突然说起这个,萧一山太过激动,差点喜极而泣。
萧霖道:“随军没有你想得那么容易,跟着郭明礼,好好学谋略。”
“是,是!”萧一山双眼发亮,他语无伦次地说。
天边隐隐有了要发亮的迹象,屋子里的痛苦声却还是一声盖过一声,没个消停的样子。
萧霖是第一次见女人生产。他背负着双手,不敢坐,也不肯好好站着,在门口转着圈走来走去,还是一位嬷嬷看不下去道:“王爷坐下慢慢等罢,夫人生产没有那么快的。”
萧霖摇头,当没听见似的,我行我素地继续绕了起来。
直到不知绕了第几百圈,天终于完全亮了,屋子里也传出了婴儿的第一声清脆啼哭。
萧霖绕圈子的脚步一个顿住,像是被谁施了定身法一样,一下子连走路都忘记了。
门口的婢女们欢呼起来,和嬷嬷双手合十,仿佛在答谢菩萨。
萧一山见萧霖一动不动,不由问说:“义父不进去看看吗?”
萧霖这才像是有了力量,他长舒了好几口气,踏步进了房。
第81章 相聚
因为刚刚生产完, 所以屋子里还有一股蔓延不去的血腥味。萧霖鼻子是属狗的,一进来就闻得清晰, 他略微皱起了眉。
由于产后虚弱,姜淮姻脱力般地躺在床上。她面色苍白,柔顺的长发胡乱地散在枕头周围。
萧霖走进屋子里,第一眼就看到了姜淮姻, 他心不由跳得有些快。
临走之前,曾应了她,必当在她临盆之前回来。若是让满满知道, 自己一直在京里,并未出去过,若是让她知道, 在她处于危险之地时,他其实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她和孩子, 会生气吗?
萧霖轻不可见地抿了下唇,缓缓走到了床边去。
“王爷,您看, 是个小少爷呢。”跟前的产婆见到萧霖过来,忙行了礼, 凑上去将小婴儿抱给他看。
萧霖遂探头过去。他刚从宫里回来,在宫门外守了一宿, 身上的衣服未来得及换,还带着一夜的风霜寒露。
孩子本来被产婆哄着, 哭声渐小了。萧霖猛地一靠近时,不知怎么,孩子像是被吓到一般,啼哭声又洪亮起来,像是被魔鬼掐住了嗓子,断断续续地还学会了抽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