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一段路,随意聊过几句后,卢氏直接进入正题。
苏阮一听这话,脸上立觉热辣辣的,难堪不已,手下意识松开卢氏手臂。
卢氏却按住她的手,柔声道:“我问这个,不是想责怪你,阿阮,十年过去了,你觉得薛伯母是那么心胸狭窄的人么?”
“薛伯母……”苏阮喉咙发紧,指尖发凉,声音也颤起来,“您真的,一点都不怪我吗?”
“当年肯定是怪过的,你娘亲自来和我赔罪时,我确实又气又恨,但我能明白你。”卢氏握紧苏阮指尖,“换了我是你,恐怕也不敢阻止张敏中。”
苏阮不太敢相信自己听到什么,终于抬头看向薛伯母的眼睛。
“趋利避害是人之本性。当时你和张敏中已经定亲,若为了阿彦同他争执,就算顺利成亲了,婚后此事也必会成为他心里的一根刺,其实男子并不比我们女子心宽多少。”
卢氏的目光充满怜惜,“同为女子,我知道这其中的难处,我自己,也因为怕你薛伯父多心,几乎从不和阿彦提起他生身之父。”
深深埋在心里、自己都觉见不得光的想法,被她以这样宽容柔和的态度讲出来,苏阮瞬间就落下泪来。
“想哭就哭,别忍着。”卢氏看苏阮拿着绢帕擦脸,还想把眼泪忍回去,就抬手拍拍她后背,柔声道,“我和阿彦也是这么说的,这件事,你们越是压在心底,不肯谈及,就越会成为你们之间的隔阂。”
于是苏阮再也忍耐不住,拿绢帕掩住脸,抱着卢氏就吞声痛哭起来。
苏铃三人这时远远走来,看见这一幕,都有些惊诧。卢氏悄悄向她们摆摆手,苏铃听苏阮说过当年的事,猜到她们怕是谈开了,就拉着堂嫂和弟媳走了另一条路。
苏阮毕竟不是当年慌张无措的少女,哭了一会儿就缓过来,擦干眼泪,不好意思地跟卢氏说:“我真是太没用了。”
“你不是太没用,是太要强了。”卢氏抽出自己的绢帕,帮苏阮又擦了擦眼角泪痕,“你和你娘一模一样,不光要强在为人处世上,对自己也太过苛刻,万事都想做到完美无瑕,一旦有行差踏错,旁人还没怎样,你们自己先不放过自己。”
“可是孩子,人这一生,谁还不会走错个路呢?错了不要紧,改了就行了。当年我和你娘也是这么说的,你一个小娘子,许多事无能为力,我就算要恨,也只会恨张敏中蛮横无理,绝不会恨你。”
苏阮眼泪又流出一串,卢氏细细帮她擦了,继续劝慰:“何况如今他也不在了,往事早该烟消云散。你和阿彦,兴许真是前世的缘分,怎么也断不了。”
她说着微笑起来,“你不知道,阿彦那个傻小子,昨日兴冲冲地回去,求着我一定要跟你定个十月的日子,还说你答应了。我其实将信将疑,但心里也希望你们能早日成亲,好好弥补这离散的十年,这才冒昧提了。”
苏阮有点不好意思:“我确实答应他……早些成亲,但……”
“我明白,你心里还存着这事,不知前路如何,所以忐忑不安。”卢氏见苏阮不哭了,就拉着她手,继续往前走,“但你看,前路那么长,谁又有前后眼,能知道以后如何呢?只有自己一步一步走过去了,才知究竟。”
苏阮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向远处,心中若有所感。
“你别当薛伯母站着说话不腰疼,空口白牙劝你,”卢氏说到这里,轻轻叹了一声,“我年轻的时候,也走错过路。”
苏阮好奇地转过头,卢氏也转头看她,自嘲一笑:“怎么?不信?其实当年我娘家上上下下,没一个人同意我嫁给阿彦他亲生父亲。”
“为何?”苏阮是真没听过这事。
“因为我父亲觉着他虚有其表、不可靠,但是他实在太俊美了,”卢氏脸上的笑意,渐渐转化为怀念,“我第一次见他,就被他迷住了。”
苏阮想起自己打听到的付家谱系,就说:“我听说……”她忽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付彦之,不由顿了顿,才勉强接道,“阿彦的祖父原是冀州刺史。”
“对,不过我认识他爹的时候,他祖父已经致仕了。”
付彦之的父亲是他祖父中年得来的独子,自是从小宠爱异常,他又长得十分出众,家里便更将他惯上天去。到得十七八岁,家里送他进京,让叔叔付嗣忠帮着引荐入仕。
然而付彦之他爹从小就不好好读书,算是志大才疏的典型,进京以后,不但没闯出名声,还得罪了权贵,付嗣忠没办法,赶紧打发人送他回冀州。
“他自觉没脸回家,就到处游历,到了我老家汴州。汴州刺史与阿彦祖父有旧,他前去拜访,正好我父亲在刺史府中做幕僚,我们就这么见了面。”
当时付彦之他爹也对卢氏惊为天人,一意求娶,他家里拗不过他,最终两人还是成了婚。
“我直到嫁过去才知道,原来他府中早有姬妾。”卢氏苦笑,“总之,你能想到的凡是纨绔子弟有的恶习,他都有。要不是生下了阿彦,我恐怕等不到他死,就同他和离了。”
苏阮真没想到薛伯母还有这番经历,忙说:“幸好薛伯母遇见了薛伯父。”
卢氏点点头:“是啊,幸好遇见了他。所以你看,前面走错了不怕,只要路的更前面,还有一个‘幸好’。”
苏阮忍不住笑起来:“薛伯母太会说话了,难怪阿娘以前只听您的劝。”
“那你听不听?”卢氏笑问。
苏阮福身一礼:“阿阮洗耳恭听。”
卢氏扶住她,“我唠里唠叨说了这么多,难得你竟不烦,还要再听。”她说着揽住苏阮,“可惜我说得口渴了,还是等你进门,我喝了那杯茶,咱们再说吧!”
苏阮有点羞涩,又有点想笑。
这时苏铃三人已从前面路上绕过来,她抬头看了一眼,终于下定决心,低声说道:“那……就定十月底吧。”
卢氏一喜:“当真?说定了?”
苏阮认真点了点头,心里也突然就定了下来。
这一日宾主尽欢,临到客人告别时,苏阮送卢氏出去,顺便拜见薛湜,才发现薛家有个人没来。
“怎么不见二郎?”她问。
卢氏道:“他有点水土不服,大概路上也中了暑,我就没叫他来。”
苏阮不疑有他,还问请了大夫没有,卢氏答得滴水不漏,还是转天付彦之自己去见苏阮,才跟她说了实情。
“他心里一直埋怨我。”
苏阮并不知道他改姓归宗还有这些内情,见付彦之面色不太好看,就安慰道:“我倒觉得,正是因为二郎最亲近你——他小时候不就爱跟着你吗?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成了家里最不能接受这一点的人。”
哪想到付彦之听她这么说,心里更难受了,“是啊。是我做错了,当初就不该心急,应该和家里好好商量之后,再决定的。”
苏阮:“看你说的,相距两千里,怎么好好商量?再说归宗入族谱这么大的事,也不是你一个晚辈能左右得了的。你看我们想摆脱蜀州老家那些人,不也得靠圣上撑腰么?”
付彦之似乎有些诧异:“你觉得我没做错?”
“要非得说对错,我觉得你没什么错。”苏阮给他倒了杯水,送到面前,“但我能明白,你心里一定责怪自己。”
付彦之凝视着她,想开口问“你是不是也一直责怪自己”,却一时问不出口。
苏阮已经接着说:“不要紧的,他们都到京了,有的是补偿机会。二郎那里,你多哄哄就好了,毕竟是亲兄弟,打不散的。”
付彦之受她启发,终于说道:“其实,我这里,你多哄哄……也一样的。”
苏阮:“???”
第39章 情敌 ...
这真不像是付彦之说的话, 不过若时光倒流十载,那个叫薛彦的少年,倒很有可能厚着脸皮这样逗她。
苏阮看着对面面容成熟, 一双眼睛却仍能看出些许少年影子的付彦之, 感叹道:“你真的变了很多。”
付彦之:“???”
他满脸惊讶不解, 一副“你就这样回答我”的样子,苏阮扑哧一声笑出来:“好吧,那你说说,怎么哄你才行?”
“没诚意。”付彦之哼一声。
苏阮又笑了两声,问:“那你打算怎么哄二郎?”
付彦之对她转移话题有点不满, 但他们原本确实在说薛谅, 所以他用眼神表示过不满后, 还是答道:“等我问问三郎吧。这么多年不在一处, 我也不知道他喜好变了没有。”
“唔。”苏阮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喝了口水,才问,“那你喜好变了没有?”
付彦之脸上这才有了笑容, “没怎么变。”说完想起她之前没头没脑那一句, 又反问,“你觉得我变了很多么?”
“嗯, 不过我指的是性情。”
付彦之笑意收敛, 想说点什么,但心中一时感慨万千,竟说不出来, 最后只叹道:“是啊。”
苏阮只是随便感叹一句,并不想两人对坐,共同陷入对往事不可追的怅惘之中,就笑道:“我倒有个法子,既能哄你,还能顺便帮你哄二郎。”
付彦之很感兴趣:“什么法子?”
“你回去跟薛伯父薛伯母说,我替二郎求个情,别禁足他了。我借了永嘉公主的别馆,打算过几日宴请学堂兄一家,到时你带着二郎三郎一起来。”
“永嘉公主的别馆?”
苏阮听他语气不对,忙说:“不是那一个。”
“那一个是哪一个?这一个,又是哪一个?”付彦之一本正经问。
苏阮:“……”
正不知如何作答,外面守着的绿蕊回报:“夫人,华郎君有事求见。”
付彦之听见,又问:“是这一个么?”
苏阮:“……”
她转头吩咐:“问问他什么事……”
“还是叫进来问吧。来回传话,更麻烦。”
绿蕊看着苏阮,苏阮看着付彦之,觉得他现在表面云淡风轻,听语气却全不是那么回事的样子,还挺有趣的,就笑道:“好,听你的。”
她说着转头看向绿蕊,绿蕊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就带着华维钧进来了。
华维钧还是一身灰袍,进来抬手向两人行礼,苏阮一眼就看见他袖子肘部位置沾了泥水,便先说道:“怎么又自己上手了?弄一袖子泥水。”
华维钧闻言抬高手臂检查,“大概我站得近了,不小心溅到的。夫人见笑了。”
付彦之听他们两个说话,语气颇熟稔,好似朋友一般,就插嘴:“辛苦华郎君了。”
“不辛苦。”华维钧笑着答话,“我来是想同夫人禀报,茅屋盖好了,您要不要去瞧瞧?若有哪里不合意,现在也好改建。”
苏阮就看向付彦之:“一起去瞧瞧?”
茅屋盖好,都要亲自来回报,不肯打发个人传话,还特意拣着自己在的时候,付彦之看华维钧的目光难免带上审视。
“好啊。”他转回头看苏阮,笑着答道。
未婚夫妻两个同行,华维钧就只能旁边引路了。
付彦之还是第一次进苏阮府中园子,他一路听苏阮讲解哪里做了什么改动,都未予置评,直到到了盖好的茅屋跟前,才开口说:“这茅屋盖得不错,但孤零零立在这儿,未免突兀。”
华维钧刚要解释,付彦之接着说:“合该把旁边这面墙拆了,种一片芦苇,挖一口池塘,再养几只水鸭子。”
“你这主意不错!”苏阮赞道,“不过我原来没想现在就扩建,华郎君说,房前屋后可先种些麦苗或豆苗,等扩建的时候,再拆了这墙另行规划。”
付彦之道:“那就没必要这时候盖茅屋了,天渐渐凉了,麦苗也好豆苗也好,都撑不了多久,也只收拾好的时候能看罢了。”
华维钧被他当面说破,也不羞恼,“左右也不是真的为了收获粮食,到天冷了,一地麦苗枯黄,和着茅屋,正当秋景。麦苗枯萎也不用管,等落了雪,另有一番景致。”
苏阮听他们一来一往,很快明白两人的分歧所在——付彦之考虑得长远,按他的想法去做,这一片会成为院中一片有田园风致的恒景;华维钧考虑的只是这几个月的事,所以他没提雪化春来之后又要如何收拾。
这很符合两人身份,华维钧本来就是临时给她改建个园子,苏阮还限定了时日,能有这番打算已很不错,就说:“盖都盖了,先这样吧,拆墙扩建,等明年再说。如今哪还有那么多空闲拆墙挖坑的?”
“也对。说起来,有件事我还要问你,新房肯定是永乐坊那边,婚期定在十月,那宅子,虽然之前我为着父母来京收拾过,但并没想到这一茬。要不你同我过去看看,商量一下怎么布置?”
付彦之毕竟已经归宗,娶妻是不可能娶到薛家宅子里去的,他此时此地跟苏阮提此事,也不算突兀,但苏阮莫名就觉得,他是故意说给华维钧听的。
“呃,等会再说。”苏阮有点尴尬,转头跟华维钧说,“这茅屋挺好的,你们继续忙吧。”
然后拉着付彦之原路返回,付彦之还笑:“这就要去吗?不用走这么快。”
苏阮确定华维钧离得够远、听不见了,才松开拉着付彦之袖子的手,说:“我早同你说过了,他只是来帮我修园子的。”
“他未必这么想。”付彦之收了笑,和苏阮并肩往外走。
“他当然不止想帮我修个园子而已。”苏阮把自己打算引荐华维钧去将作监的事说了,“我看他很有才华,想顺手帮他一把,他也很感激,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