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瑞泉比苏阮年纪还大,已近而立,同珍娘确实年纪悬殊了些。
“我也觉着不合适,不过新安长公主就是传个话,我也没多说。”
苏铃很不高兴:“她们就是自恃身份,没把我们放在眼里!怎么?我们珍娘嫁过一次,就得给个半老头子做续弦去?他要有本事也行,身上除了驸马都尉,还有旁的官职吗?以为长公主多么高贵呢?满京城问问去,谁家愿意把女儿给长公主做儿媳妇……”
“阿姐!”苏阮听她越来越高声,忙拦住了,“一家有女百家求,犯不着生气。我看珍娘还没缓过来,身子也得好好养着,不如放出风去,就说她到京水土不服,得慢慢调养,暂时不说亲事。”
苏铃有些迟疑:“这样的话,万一有好亲事,不会耽误了吗?”
苏阮道:“亲事好不好,不光看家世年纪官职,也得看珍娘自个,我瞧她现在还没那个心思呢,你让她缓缓。”
想起大女儿的脾性,苏铃头更痛了,“等着她,那得等到什么时候?还不得我养她一辈子?”
“养她一辈子,又有什么不好?难道你养不起?”苏阮笑道。
苏铃斜了妹妹一眼:“说的什么胡话?我倒是养得起,那我不在了呢?”
苏阮顺势提起付彦之的建议,“那就找个宽厚可靠的女婿在家呗。珍娘这脾气,真要嫁进哪个大家族,别说阿姐,我都不放心。别人家千好万好,也不如自家过得舒坦自在。”
“你是说……”
“就像大伯那样,成了亲不是有好些年都住在伯娘家吗?也不算入赘。你看大伯在伯娘手底下,是不是服服帖帖?”
苏铃有些心动,苏阮接着说:“这等事在京中还挺常见的,多数都是外地来的士子,京中权贵从中挑个才学人品俱佳的做女婿,就在自家成亲过日子,以后慢慢提携女婿,也不怕女儿受苦。”
“这倒是个主意……”
苏阮看姐姐沉吟思索,自己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突然说:“阿姐拿不定主意,要不把那个黄先生找来商议商议?”
苏铃眼皮一掀,瞪了苏阮一记,“你是等在这儿伏击我呢!”
苏阮失笑:“怎么就是伏击了?莫非阿姐心虚?”
“我有什么心虚的?我原先不同你说,就是怕你多想。”苏铃面色认真,“我同你比不了——家中有事可以同夫君商议——也不好事无大小都去问娘娘和你,只好请个管家来帮忙了。”
“既如此,阿姐同我直说便是,有你的话,我再不多想的。不过此人家世来历,阿姐都打听清楚了?”
苏铃点点头:“正好到年关,我打发了人帮他送些财物回老家,顺便探探底。”
“阿姐办事仔细,倒是我多嘴了。”
苏铃拉住妹妹的手,“我知道你的心。既然说到他了,就叫来给你见见,以后两府间有什么事,你也好直接吩咐他。”
说完她就让人去叫黄正初来,又嘱咐苏阮:“不过儿女婚事这样大事,还轮不着他来参谋,就不必提了。”
“我省得。”
很快黄正初就被人引了进来,他穿一袭深灰长袍,头戴幞头、脚蹬黑靴,身量不高不矮、略显清瘦,除了气质斯文外,确实貌不惊人。
苏铃居中介绍,令他给苏阮行了礼,苏阮打量完毕,突然问:“听说在京寓居的士子多住在平康坊,你从前也住在那里吗?”
“回夫人,前两年住过。”
“唔,那你识不识得蜀州华维钧?”
苏铃一愣,眼见黄正初也愣了愣,却张口答道:“小人落魄之时,曾得华兄收留,华兄也没少接济过小人。”
他倒坦然承认了,苏阮点点头:“看来你们在京士子,彼此之间多有联系。”
“是。”黄正初只答了这么一个字,就闭口不言。
苏阮见他神色坦荡,没露出惊慌之类的神色,就也没揭发他是受了华维钧点拨,才来投苏铃的,只说:“那倒也难得。”
苏铃满腹狐疑,打发了黄正初下去,才问苏阮:“华维钧不是那个给你修园子的?”
“是他。”苏阮点点头,“我也是才知道他和你府里这个黄正初有交情,就想试探一下,听说黄正初足智多谋,为免他生疑,我事先才没同你说。”
“怎么?你觉着此人心怀叵测、不可信?”
“那倒不至于,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如今也无所谓可不可信。跟着咱们就能飞黄腾达,谁还会闲着没事起异心?只是咱们才是主人,总该将他们的心思看明白了才好,不能反过来让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苏铃没太听懂,但她明白苏阮今天过来,主要目的就是来试探黄正初的。而黄正初,不管怎样,是她府里的人,就算要试探审问,也得先跟她打过招呼,她自己来问才对。
压抑着心中不满,苏铃点点头:“我知道。”又反问,“我听你这语气,好像对华维钧也有些猜疑,你不是荐了他进将作监吗?”
“嗯,这个人不太/安分,我看不透,所以想冷一冷他。”
苏铃道:“冷一冷干嘛?干脆别理会了,也不怕妹夫同你怄气!再说他一个只懂风花雪月的,你能用得着他什么?”
苏阮听姐姐说话带刺,知道她还是不高兴了,随便答应一声,又说了两句就告辞回家。
之后几日,她都安心呆在家里,直到林家开宴,才和付彦之一起出门赴宴。
因提前得到消息,知道圣上将携苏贵妃、还有太子等人赴宴,苏氏三府便都齐齐到场,给足了林思裕面子。
除了苏家,其余几位宰相及家眷、身在绣岭的各路权贵,也都来捧场,林家宴席上堪称满座公卿。付彦之这种除了正五品官职,再无其他勋衔爵位的,按理只能敬陪末座,但林思裕也不知出于什么考虑,竟以付彦之是皇亲为由,将他的座次设在了苏耀卿之旁。
而苏耀卿身为从一品国公,又是苏贵妃的亲兄长,座次就在御座之下、紧邻太子,且在诸位同三品的宰相之上,他身边,那哪是席位,明明是火坑啊!
第67章 交锋 ...
林家的温泉山庄也是圣上所赐, 占地广大、屋宇众多,这次宴客因有圣上亲临,林家便将宴客之所设在了前院正厅。
付彦之之前毫无防备, 是因为他们到了林家以后, 并非直接进到宴客的正厅, 而是先被请去其他院落喝茶。而且因为宾客众多,此时就已经根据身份被分流招待——他这时还是同四五品的官员在一处。
等到圣上驾临,大伙一同迎了圣驾到宴客厅,又有人过来引领,请众宾客按座次开始入座。
付彦之随着引导的人走到一半, 突然察觉不对, 站定了问那僮仆是不是走错了, 那僮仆却恭恭敬敬道:“没有错的, 中丞的座次就在前面。”
“还在前面?”付彦之环顾左右,落座的已有侍郎,心知事情有异,更不肯走了, “不对吧, 再前面就是几位相公了。”
僮仆答道:“中丞是皇亲,座次挨着郑国公, 请您随小人往这边走。”
付彦之闻言往前面一看, 果然已经落座的苏耀卿身旁,空着一个位子,但他绝不可能过去坐下, 就说:“这不合适,我区区一个五品官,怎可坐于诸位相公之上?”
说完掉头就往后面末席走,却刚走了两步,就被林思裕第二子林屹拦住了。
“中丞这是要去哪?可是没找到座次?来,我带你去入座。”林屹说着伸出手去扶付彦之——他样貌肖似林思裕,笑着的时候总让人觉得不怀好意,这么一伸手,倒像要绑人一样。
林屹如今的官职是太子中舍人,比付彦之低一阶,付彦之便没避开,让他扶住手臂,笑道:“有劳舍人。方才贵府管事同我说笑,要叫我坐到郑国公身旁去,我吓了一跳,正想找人问个清楚呢。”
林屹手上用力,想带着他往席上走,却没带动,只得陪他站着,问:“怎么?中丞是对位次不满么?”
“岂敢。只是以卑凌尊,实非待客之道,付某担心下人不明事理,却让林相担了怠慢同僚之名……”
“中丞多虑了。此处是宴饮之所,又非朝堂,而且你同郑国公是郎舅至亲,坐在一处方便说话,万一圣上找你,也近便不是?”林屹自觉有理有据,说完手上再次用力,往里拉人,“中丞快入席吧,马上开席了。”
付彦之脚下生根、纹丝不动,“正因为圣上在此,我等臣子更要守礼……”
此时其他宾客都已入座,他们两个立在厅中,还拉拉扯扯的,自然吸引了很多人注意,苏耀卿很快也发现了。
他性情沉稳,没有急着动作,而是先观察了一下,发现厅中除自己身旁已再无空位,立即明白付彦之为何同林屹相持不下。
苏耀卿站起身,打算过去解围,偏在这时,圣上转头想同他说话,看见他站起来,笑问道:“怎么酒还没上席,郑国公就想逃了?”
林思裕正陪在圣上身边,闻言先捧场笑了笑,接着看向十步之外的付彦之和林屹,笑道:“圣上误会了,臣瞧着,郑国公不是要逃席,是要去寻人呢!”
圣上顺着他目光看去,惊讶道:“他们做什么呢?”
这边圣上一发话,立刻就有人过去提醒付彦之二人,林屹忙松开手,和付彦之一起行至圣上面前。
“你们两个站那儿说什么悄悄话呢?”圣上笑问。
按理付彦之官品高,该他先答话,但林思裕插了个嘴,教训儿子:“二郎怎么这么不懂事?就算想同付中丞亲近,不能先请客人入席么?立在那里不动,像什么话?”
林屹忙说:“大人容禀,儿正是在请付中丞入席,不过付中丞觉着席位安排得不太妥当……”
圣上看了付彦之一眼:“自来客随主便,怎么你还嫌起主人家来了?”又问,“哪里不妥?”
付彦之不慌不忙:“回圣上,林舍人定要请臣于郑国公下首入座。”
圣上目光转到苏耀卿那里,见他已坐了回去,下首座位果然空着,眉心微微一蹙。
林思裕一向擅长揣摩圣意,见状立刻斥责儿子:“胡闹!谁叫你们这么安排的?”
“大人息怒。”林屹慌忙跪下,“是儿考虑不周,只想着付中丞是皇亲,坐于郑国公下首,方便……”
“方便什么?你这个糊涂蛋,当人人都同你似的吗?付中丞进士出身,知礼守礼,从不仰仗皇亲身份,难道你不知?还不快去把座次重设!”
林屹答应一声,起身叫了人,将座次挪到末席,又恭恭敬敬请付彦之入席。
付彦之向圣上和林思裕行礼退走,圣上没有开口,林思裕等他走得够远后,却有意无意说了一句:“不愧是才华横溢的探花郎,就算娶了徐国夫人,也不以皇亲为念,真是难得,难得。”
他声音不高,厅中此时恰好奏起雅乐,准备上酒馔,付彦之便没听清林思裕说了什么。但圣上和苏耀卿都距离林思裕很近,皆听得一清二楚,连同附近席位上的太子和几位亲王,都一起若有所思地看向到末席就座的付彦之。
有趣的是,这句在前厅都没传开的话,开席之后没多久,就传到了后面女眷聚饮的厅中。
“相公对付中丞赞不绝口……”林夫人的大儿媳妇赵氏,笑眯眯地向一众女眷转述。
苏阮挨着苏贵妃坐,听到这儿,笑着插嘴:“这是夸赞么?我怎么听着,林相像是在说,我们中丞娶了我跟没娶一样啊?”
她们三姐妹周围,除了林夫人,就是太子妃、王妃、长公主和公主,这些人个个都是人精,哪会听不出林相的话意有所指?
——其实早在林相初上位,宋景亮被贬之前,朝中就已隐隐形成两股势力,一股是以宋景亮为首、进士入仕、一路位在清要的文才之士,另一股则是林思裕那般,从地方小吏入仕,一步步以政绩升迁入京的官员。
林相这话,明显是将付彦之归在了文才之士里——当然他的仕途履历,也确实属于那一派——但问题就在于,这等文才之士,一般不会成为皇亲国戚,也就是说,他们避免同皇室联姻,更不想成为外戚!
而林思裕甚至点了徐国夫人的名,说付彦之并不以皇亲的身份为念,那岂不是说,他也并不以徐国夫人为念?
话音儿都听出来了,但她们万万没想到,徐国夫人会毫不示弱,当场点出来!
众女眷一时都心中兴奋,目光盯着徐国夫人和林家婆媳,看这一场龙虎斗到底谁胜谁败。
“夫人多心了。”儿媳妇不好开口替家翁辩白,林夫人只好亲自上阵,“相公的意思,是说付中丞不以皇亲身份为倚仗,坚守礼仪。”
苏阮仍是面带笑容:“是么?看来还是夫人懂林相的心思,不像我们,总听着像有别的意思。”
林夫人连称没有,让苏阮千万别误会,苏阮笑道:“我自然没什么好误会的,就像夫人深知林相一样,我也深知我们中丞的为人。就怕别人误会。”
林夫人只好再次重复:“绝无此意。”
苏贵妃倚着凭几听了半晌,到此才笑着出声:“我们徐国夫人平日最是好脾气的一个人,怎么同她玩笑都成,但就是听不得旁人说我姐夫不好。”
苏铃没有苏阮心思转得那么快,但听了她同林夫人交锋,也明白了一些,当即接话道:“妹夫本来就没有不好,当然不能听凭旁人胡说!”
这两姐妹直呼“姐夫”“妹夫”,毫不掩饰护短之意,林夫人忙赔笑道:“是啊,为人/妻者,理当如此。”说着举起杯来祝酒,总算把这一茬揭过去了。
但前面既然闹了这一场,苏阮心中总是不快,趁着更衣的空儿,悄悄同苏贵妃商量:“你说我提前退席回家,好不好?”
“不好吧,你走,是不是得叫着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