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支箭,箭箭正中靶心。
四周喝彩声立刻涌现,陆晔颔首微笑,并不自骄。
一侧宫人见此,躬身记录成绩。
献文帝立在高处,负手于后,朝自己的长子颔首,将其招至身侧。
陆晔乃他发妻所生,母早逝,与陆盛不同,他身后一片清白,并无外戚支持。
大周皇子年满十七即可离开文华殿入朝做事,陆晔生于冬末,再有半年,便是十七。
他伸手将其拉近,打量片刻,低声问道:“入朝后,可有想进入的部门?你虽为长子,但行事不可骄奢,切莫想着一蹴而就。”
陆晔垂首称是,正要回答,只听场下一片欢呼声,他侧目看去,只见宫人未及将他方才射中的箭取走,陆盛已然拉弓射箭,他之前射中的十支箭尽数被其射落,掉入地下。
他射箭不仅准头好,力道也把握的恰到好处。
陆晔沉眉思索,却只听献文帝轻哼一声,斥责道:“切莫如太子般,肆意妄为,骄奢轻狂。”
他言语虽斥责居多,但语气平和异常。
陆晔颔首称是,见他再未询问入朝官位之事,便默默退开。
献文帝颔首,上前一步,垂眸专注的看向场地中央的陆盛。
陆晔离去时见着这一幕,想着近年来献文帝与孟家虽则依旧暗中抗衡,但他与太子之间关系却是要缓和许多。
他猜不透献文帝心中所想,对太子却开始佩服起来。
无论朝中官员如何评判这位五弟,但在他看来,能在这种夹击的攻势下获得献文帝的喜爱,那人绝不是以骄纵,轻狂便能轻易判定的。
他行至场地中央,此时陆盛已射箭完毕,竟朝他走来,裂开嘴轻笑了一声,道:“我把皇兄的箭射了下来,后来者,捡了一个便宜。”
陆晔摇头,真心赞道:“你的箭法很好,即便是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将前一人的箭尽数射掉,今日第一名应当是你了。”
陆盛挑眉,忽然走近一步,站定在他身侧。
他双手抱胸,看着场地中依次射箭的少年,忽然轻声朝陆晔道:“皇兄不知,这场地中比我箭法厉害的大有人在。”
陆晔抬头去看,见其后射箭者如他般射中靶心的虽有不少人,却也未如方才陆盛一般将前人弓箭射掉的。
他缓缓摇头,“太子自谦了。”
陆盛未回复,只冷静的看着百里虞扬拉弓射箭,成绩出来,中上而已。他嘴角微勾,朝陆晔摇头道:“文化殿众人,也只兄长一人不作假了?”
陆盛有意亲近,陆晔却因母妃早年被皇后折辱不想与其深交,他颔首应答,见孟泽言朝这方走来,便顺势朝陆盛告别走远。
孟泽言伸手揽住陆盛肩背,调笑道:“你今日这风头出的真好,幸好我在你后面出场,不然还不知被你怎么奚落呢?”
陆盛抓住他放于右肩的手掌,握紧微微用力拉了下来,“我可记得皇兄十支箭皆正中靶心,你只有六支,将将及格。”
孟泽言收回手来,他打量着陆盛,想到近来每每去东宫寻他都被挡在宫外,进不得里间,不免冷笑道:“近来你同我生疏不少,父亲很是关心,怎么?你是同我置气了,还是刻意要同我们孟家疏远。”
他最后一句拉的极长,含酸带讽。
前方众人弯射完毕,皆朝场地前方聚拢查看成绩,陆盛跟着朝前走去,答道:“我是同你生疏,可没刻意远离孟家。你莫不是忘记你曾说过,没有孟家,我当不成太子吗?这话我可一直记在心上。”
他话说的如此直白,一时间,孟泽言也不知晓如何回他,只愣在原地气的脸一时白一时青的。
献文帝考察完毕,携皇子们一同用膳,陆盛磋磨一阵,回到东宫时夜色已深。
长廊及屋檐下垂挂着的灯笼被宫人一盏盏点亮,在夜风中轻轻晃动,陆盛立在院落中,远远的朝古旭房间看去,里面漆黑一片。
他今日同献文帝与众皇子周转,有些疲惫,便未绕路经过,径直进入自己寝殿。
李成年躬身在侧,问道:“太子是去浴室沐浴还是在寝殿内沐浴。”
“在寝殿内即可。”
李成年躬身退下,命令宫人准备沐浴用具。
陆盛脱下外裳,走至窗前,看向夜空中一轮弯月。
今日七月十四,鬼节。
他盯着那轮弯月,心中却在琢磨着今日晚膳时献文帝的一言一行,沉思良久,宫人抬着沐浴用具进屋,他收回目光,正欲转身,忽然发现前方花园一角有些怪异。
夜灯垂于檐廊之下,花园中略显昏暗,晚风一吹,花树间传出稀稀疏疏的声音。
他凝目望去,片刻,忽然转身快步朝花园走去。
宫人不解,迟疑道:“太子?”
李成年见此,忙提起备用的纱灯快步跟上,待追上陆盛时,发现他正站在一处土堆前出神。
他走近后,纱灯透出的光散落开来,四周的景象渐渐清晰。
石榴树被人拔出扔在一旁,地面是一个又深又大的土坑,旁边堆积着不少泥土。
第二十三章
李成年依稀记得多年前一个夜晚,三名少年男女无视众人劝阻在此处埋了一个死婴。
当时他同其余宫人俯跪在地,并未出声劝阻,心中却只觉得这三人一傻一呆,另一人则太过肆意妄为。
直至升为太子内侍,他在与太子长久的相处中方才发觉另两人呆傻是真,太子却并非表面那般骄纵………
他垂下头去,心知不好,手中纱灯这时被人取走,他不敢多言,只安静候于一侧。
陆盛提着纱灯在土坑上方晃了几圈,见土坑中空空如也,不由得冷笑一声。
她将这死婴取出是想做什么?
跟孟泽言走?!
将纱灯置于地上,陆盛转身朝古旭房间走去,房门未锁,只轻轻阖上,他一脚将其踹开,进屋去寻古旭,“古旭,你给我出来。”
屋内漆黑一片,古旭不出声,不知为何他心中怒意突起,正欲发火,脑袋却被人用布袋罩住。
由身后那人身高及力道他判别出来人是古旭,怒意忽然便消散下来,甚至还来了点兴趣。
如今以他的身手轻易便能制服古旭,但他心中好奇她会如何待他,便虚与委蛇的同她应付着。
但今日古旭力道出奇的大,他身子被按住,头被她用力推着朝地面撞去。
她下了死手!
直到李成年提着纱灯赶来时,陆盛已被古旭按着朝地上撞了两下,他估摸着力道,猜测自己额头应该肿了起来。
屋内多了光亮,他便不在一味忍让,皱眉掀开头上布袋,起身朝古旭怒声斥道:“你今日发什么疯?”
古旭双眼通红,瞪着陆盛,强硬道:“我没疯!”
“对,你是没疯,你傻啊!”
陆盛不留情面的奚落,古旭却再次扑身上前,一把捏住陆盛胸前衣襟,大声叫喊着,“你把我弟弟还给我!”
“你弟弟?”陆盛皱眉,“我要那死婴作甚?”
他双手捏住古旭置于自己胸前的双手,微微用力,斥责道:“松手。”
古旭死死捏住并不松手,也不知她是气是怒还是伤心,只一个劲的喘着粗气,似乎说完一句完整的话都费了她好些力气,“那下面没有?什么都没有!”
欧阳澜死时,她平静的怪异,此时却一直纠着出生不过半月,与她感情并不深的死婴说事!
陆盛沉眉,看向李成年,“有人动过那里?”
他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李成年摇头,谨慎答道:“奴才不知。”
陆盛脸色突然平缓下来,细看,却能察觉其中暗藏的冷意。
东宫鱼龙混杂,他约莫知晓,会干这事的是那一方的人。
古旭抬头,仰望着他,恨恨道:“你是骗子,说话不算数。”
她鼻涕眼泪直流,看着既狼狈又搞笑,陆盛却还是从她的语气中察觉出其中深藏的恨意。
她是真的恨上自己了?
为了一个死婴!
因着曹方,她不同自己亲近,如今因着一个早已死去多年的婴孩尸骨,她竟恨上自己?
她不知道他是太子,她的生死掌握在他手中,只要他想,他可以轻易打杀她吗?
她不知道,她是傻子,因着不聪明,情绪来的简单而直白。
如果有一天她不傻了呢?
……
或许那一日,她所有的情绪会愈发鲜明。
她做傻子的时候不喜欢自己,清醒后,只会愈发不喜欢。
古旭见他不说话,接着控诉道:“你不仅骗我,你还杀了曹方。”
“呵!”
一直心心念念着曹方。
“你以后也会杀很多人的,你还会杀我。”她松开手,退后两步,喃喃自语道:“我得离开这,我要回家。”
陆盛冷静的看着面前的傻子发疯,闻言冷声道:“你家里人都死光了,房子也被麻世金一把火烧了,你能去哪?”
他如今已然知晓古旭身世的来龙去脉,比古旭自己还清楚她此时的境况。
“你就安安分分的待在这,别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古旭定定的瞧着他,他却转开目光并不与她对视。
小黑屋门窗紧闭一天,屋内闷热异常,不知是受这天气影响还是怎的,陆盛只觉得自己胸闷难耐,燥热异常。
他很快转身离去,李成年提着纱灯快步跟上,两人步入寝殿,宫人已将沐浴用具准备妥当,上前问道:“太子是此时沐浴,还是稍等片刻。”
陆盛垂眸看向几名宫人,目光中透出狠辣之意,他嘴角微斜,冷冷道:“去把余元叫来。”
余元是东宫太监总管,是皇后身边的人。
陆盛以往并不同他亲近,却也未将其赶走,他这东宫偏布他人眼线,不差这一个,可今日不同。
陆盛面色狠戾,想到古旭的控诉,不由的想到他如今可是真的要杀人了。
心中涌现一丝变态的兴奋,他舔着后槽牙,在房中来回踱步,突然转身,扯过李成年衣襟,冷笑道:“去将那个傻子给我唤来。”
夜深
东宫灯火通明,所有宫人俯跪在地,夏夜清静,忽然一声惨叫自正殿前方涌现,自此后,惨叫声不绝,直到最末那声音似乎是从嗓子中挤出来的嘶哑难听。
有离的近的宫人大胆抬头去看,只见太监总管余元被人捆绑在春凳上,双手分开覆与两侧,指甲盖已然尽数被人撬开,鲜血直流。
三年前,因皇后认为死婴埋于太子寝殿正前方实在不吉,便令余元暗中派人将其取出处理,不想三年后此事暴露。
他嘶哑着声音求饶,双手此时却被侍卫捏住,五指分开,他心中大骇,正欲挣扎,右手小拇指已被人切断。
随即是食指,中指………
余元挣扎着,嘶哑道:“我招,我什么都招…..啊!”
陆盛负手立于正殿前方,一脸漠然,他并不让人对余元逼问太多,只是单纯的对他行刑。
他似乎只是想打杀人。
这个太子以往是轻狂顽劣,肆意妄为的,可当这一切沾染上生死,那着实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画面太过血腥,宫人不敢再看,将头垂下,不巧余元被斩断的手指咕噜噜滚至她面前,她整个人突然绷住,随即瘫软下来。
忽然耳边响起脚步声,这声音轻巧,但在夏夜余元的惨叫声中则格外引人瞩目,宫人再次壮着胆子抬头去看,发现太子内侍李成年正领着一名少女前来。
那少女着一身宫装,并无特殊之处,只神色略显懵懂。
宫人是年初新来的,并不知晓古旭的来龙去脉,只依稀记得东宫老人待这少女极好,亲切的唤她‘小旭。’
同时,她亦在其余宫人的碎嘴中得知这名少女是个傻子!
今夜之事同她有关吗?
四周灯火通明,宛如白昼,太子冷冷朝她看来,宫人一惊,俯下身子,再不敢多看一眼。
古旭未至正殿便已听闻余元惨叫,她停滞不前,李成年见此便用了稍许力道隔着衣袖牵引着她继续朝太子方向走去。
两人来到寝殿正前方,李成年立刻松开手与古旭保持一定距离。
他约莫知晓了什么,并不想步曹方后路。
古旭再次停滞不前,她侧身看着余元惨不忍睹的双手,鼻息间是浓烈的让人作呕的血腥气。
自从欧阳澜死后,她便很是惧怕见血,可此时,侍卫正用匕首竖向划开他两只手腕皮肉,鲜血瞬间涌了出来,顺着春凳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
余元的惨叫声渐渐微弱下来。
他要死了!流了这么多血,他活不成的!
古旭身子蹦紧,转身拔腿便跑。
“站住。”
陆盛声音冷冷从身后传来,古旭不自觉的定住身子,缓缓转过身去。
她很害怕,她怕被绑在春凳上的人不是余元,而是她。
陆盛站在正殿门扉下,檐廊垂下的灯光自上落下打在他身上,衬的他眉目狭长,面容俊秀。
他神色冷漠的吓人,睨着停滞不前的古旭,缓缓开口,道:“过来。”
古旭被场中氛围震住,竟真的听话的朝他走去。
经过余元时,她一双绣鞋踩在他鲜血积成的血泊中,血水尚未温热,这让她再次回到三年前欧阳澜死去那一日。
当时她死去不久,血也是热的。
她走近陆盛,陆盛双手握上她肩背,微微用力扳过她身子,令她看向春凳上的余元。
古旭紧张的心颤,目光飘忽,总也不肯细看那奄奄一息的人。
这时,陆盛俯下身子,凑在古旭耳边说话,声音又冷又硬,“你看,我杀人了,这才叫杀人知道吗?可不是以往的小打小闹。”
不是打闹,古旭知道!
余元垂死一幕和欧阳澜死去时景象重合,古旭突然便不再害怕,只是无声落下泪来。
陆盛见了,懒洋洋的将下颌靠在她肩上,“不准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