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并不大,林樱桃拖着箱子在里面走,她浑身是汗,衬衣都贴在腰背上,眼里不知不觉也渗出汗来。也许正是因为陌生,所以她才能格外勇敢,换在师大校园里,林樱桃怎么也不敢这样无所谓地去找一个人。林樱桃突然想起,蒋峤西从小到大,都是好不喜欢和人接触,他寡言少语,喜欢独来独往,事实上,除了在林樱桃面前,他很少对人有笑脸。如果是在中学,起码还能在教室里找到他,每个人都会见到他,老师们都认识他。可上了大学,这么多教室,这么多院系,这么多专业,这么多课,这么多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林樱桃低着头向前走路,她扪心自问,在师大她认识多少人,更别提今天还放假,她忽然很绝望。
林樱桃经过港大所有印有文字照片的地方,去仔细看照片里那些学生灿烂的笑脸,她奢望能看到蒋峤西的身影,能有蒋峤西的名字。港大是一座有着接近百年历史的世界名校,这里的学生似乎总是轻松的,自在的,专注的,随性的。林樱桃在路边望他们,像望着另一个世界的人,她不知道蒋峤西在哪里,也许蒋峤西就在他们中央。
林樱桃不知怎么的,忽然回想起她小时候站在省城实验附中门口。她是那一抹不合时宜的红,混在附中校服的蓝里,格格不入。
林樱桃拖着箱子,走到十字路口,她听到耳边催促的木鱼声,望着四周来来往往的人群,来之前她太乐观了,总觉得一个人只要在,怎么都能找到。
她觉得好沮丧,好闷热,好难受。也许她应该明天再来一趟,明天起码不是假期了。
酒店是表哥给她订的,订在尖沙咀附近。林樱桃走进地铁站,感觉那种冷顺着头发的缝隙往她衣服、头皮里钻。林樱桃的手机响了,是她新换的香港电话卡。
蔡方元问:“你找着他了吗?”
林樱桃一听到蔡方元的声音,听到那个中国北方普通话口音,她委屈道:“没有……”她拉着箱子,从地铁站逃出来。
她衬衣里的汗冰凉,衬衣被裙子紧紧束住了腰,腰带里全是汗。
蔡方元着急地说:“你看你QQ,我给你发了四个地址,是我们工作室一伙计他在港大的师兄现帮忙问的——”
“什么?”林樱桃问。
蔡方元说:“哎哟,我说我在港大那些信息群组里查了半天了,什么都查不着,蒋峤西什么活动什么社团都不参加。这师兄他去年到港大交换了一年,加过一个内地生的廉价租房群,他刚刚帮忙问了那个群负责人,说好像是有个叫蒋峤西的人在他们那儿租过公寓,但是这负责人他也不是房东,他不知道蒋峤西到底搬走没有,也不知道当时是租的哪栋楼哪个屋,我再给你仔细问问!”
林樱桃拖起箱子,她也觉不出冷了。“好……那我都去看看!”她激动道。
蔡方元说:“你吃饭了吗?你先吃饭吧!有信儿我再给你打电话!”
从十点到香港落地,这会儿,林樱桃还不觉得饿。她只是出了太多汗,她站在自动售货机前,买了瓶水喝。林樱桃低下头看蔡方元发给她的信息,她的眼睛一眨,睫毛上的汗忽然渗进眼里,刺痛。
林樱桃坐上了红色的双层巴士,也许她应该先回酒店去放行李,但林樱桃盼着现在就见到蒋峤西。她扭过头,望窗外的香港街景,她从背包里拿出镜子,尝试整理一下自己汗湿了的刘海和头发。
来之前,秦野云还要林樱桃化个好看点儿的妆。
可这样的天气,要怎么化妆,林樱桃也不明白。
香港太闷热了,十月初,还像夏天,不是北京的热法,叫人喘不过气来。
廉价学生公寓是狭窄的一长条,夹在两栋老楼之间。林樱桃站在下面往上看,看到蜂巢似的密密麻麻的窗格。她又试着透过一楼大门往里面看。
公寓管理人员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他看着赛马新闻,从窗口里说一口广东话。见林樱桃听不懂,从外头用两个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他。
“我只是,拿钥匙的人。”他回过头来,用蹩脚的普通话说,还伸手指了指墙上的钥匙。
“请问您知道有谁知道吗?”林樱桃簇着眉头问,“我只想找一个朋友,蒋峤西是我同学,我们是同乡!”
那老头儿又看了一会儿赛马新闻,好像没听见林樱桃的话似的。
忽然他回过头,见林樱桃还在窗口外面睁着俩水汪汪的大眼坚持不懈地盯着他。
“你不是高利贷派来的吧?”他问她。
林樱桃用力摇头。
老人家管理一个住满了内地学生的廉价公寓,多多少少都听得懂普通话。
“我是从北京师范大学来的,我叫林其乐,”林樱桃忙解释道,“我可以给你看我的证件,我不是坏人,我来找我一个同学,他叫蒋峤西,您真的不认识他吗?”
老头儿摇了摇头,他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拉开抽屉,从里面找了张名片出来:“你给这个人打电话,他是房东。”
林樱桃坐在长椅上,她觉得头昏,也许是因为走了太久路,她脚很酸,走不动了,还有点中暑。
大姑曾经对她说,去香港要穿运动鞋,因为逛街很累人的。
林樱桃把那瓶水喝光了,趁着打电话的时候撕开饼干来吃。她还没有逛街呢,就觉得脚重得要命。
房东终于接了电话。
林樱桃把手机拿到耳边,她望着眼前这条路上步履匆匆的香港人,她不知道要怎么再去面对每个人的提防。
她想了两秒钟。
“你好,我想找蒋峤西。”她用英文说,有点怯怯的。
对方愣了一下,是个很年轻的男人的声音,听起来也像个学生:“你打错了,这不是蒋峤西的号码。”
林樱桃忽然屏住呼吸。
“他……他留了这个号码给我……”林樱桃心虚道,“你是他的朋友吗?”
“朋友?好像可以勉强这么说,”对方随意道,“你是?”
林樱桃说:“我……我是他家教课的学生,他的书落在我家了,因为我……我明天要去旅游,所以今天想把书给他!”
“好啊,”那房东说,“那你拿过来,放到楼下就行了。”
林樱桃一下子从长椅上站起来了:“可以告诉我一下详细地址吗?”
地铁里冷风飕飕的。林樱桃站在自己箱子边,不自觉抱住自己的手臂。她觉得好冷,很难受,可一想到接下来很快就能见到蒋峤西,她又能忍耐,她可以坚持到地铁到站。
林樱桃循着地址走下坡道。她已经走出地铁站了,可很奇怪,她的手臂还是发冷。林樱桃觉得她应该再买一瓶水喝,她有点头晕,可能是真中暑了。她低头把背包放在箱子上,忍着晕眩,从里面拿出一本奥数书来。
这是她从家里拿来的,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拿。也许这是一个证明,证明林樱桃这三年里遵守了蒋峤西的要求,一直都没有忘记他。
走到那座老式公寓楼下,林樱桃想把箱子提上台阶,却一低头险些栽下去了。
“你好,请问蒋峤西住在几楼几户?”她问。
管理员是个年轻男人,看上去是上学之余,闲暇时在这里打工的。他抬头看了林樱桃一眼:“你是?”
林樱桃蹙眉道:“我刚刚给……”她拿出手机,找房东的电话号码,“我刚刚给他打过了电话,是他让我过来的。”
管理员不为所动,用港式普通话说:“你有卡你就刷卡进入,不然我们这里不允许进。”
林樱桃坐在公寓那条向上的长长的台阶下面,箱子搁在脚边,她抱着背包,努力撑着发沉的额头,给那个房东打电话。房东说:“你把书放在楼下就可以了。”
林樱桃说:“我想要见到他本人。”
那房东突然笑了笑。
“你知道为什么蒋峤西总是把我的电话号码给你们吗,”他来了一句,“因为像你这样的女学生实在太多太多了。”
林樱桃愣了愣。
“你能说慢一点吗。”她说。
“什么?”
“我没有听清楚。”林樱桃老实说。
那房东轻声道:“宝贝,不要在楼前等了。你蒋老师可能要凌晨才回来,他不一定会在医院和学校待到几点,也可能在别的学生家打工。乖乖回家,回你爸爸妈妈身边吧。”
通话结束了,林樱桃却没有意识到。她的额头沉沉地搭下去了,她浑身发冷,脚尖不自觉靠在了一起。
时不时有人通过身后的大门,从林樱桃身边走过去。她的裙摆搭在台阶上,被人踩到了,对方忙说 sorry,林樱桃也没反应。
第57章
国庆假期,下午四点,蒋峤西离开了位于尖沙咀的学生的家,学生家长在他出门前问,明年年初的寒假是否还能过来上课:“她不喜欢奥数常规班和补习社的辅导老师,一定要我们请蒋老师明年继续教她数学。”
蒋峤西接过了薪水,揣进兜里,抱歉道:“我之后没有时间了。”
他的声音里惯有一种低低的磁性,语气也轻,透着冷,而这冷又是温和的,是叫人很难挑剔的。
好像他这人只不过天生情感比较稀薄,才使人无法继续与他继续拉近距离,他并不冷漠,只是有点优等生的傲气。从他自己一个人时的模样来看,怎么都不像一个家境不好,只能出卖时间做家教打工的港大生。
蒋峤西背了个书包,手里提着一兜学生家长临别时送给他的糖心苹果。他坐上荃湾线,一群曲棍球社的大学生坐到他旁边的空座位上。当列车行过长长的隧道,蒋峤西望向了窗外,却看不到什么,只能听到同龄人在身边笑。
下车了,蒋峤西从手中袋子里拿了两颗苹果出来,塞进书包里。太古广场站满是游客,他经过身边拥堵的购物人潮,前往巴士站。
游客手里提的纸袋是红色,从 Chanel 到 Salvatore Ferraga.mo。
蒋峤西提着那兜苹果坐上了城巴。他低头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从书包里拿出几张订好的PPT,这是他之前因为打工缺课的讲义。十几分钟,他看完了,把讲义收起来。他站起来快速下车。
快三年了,三年,蒋峤西天天走进医院病房楼的大门。走廊里,几个小孩子正在嘻嘻哈哈地奔跑玩耍。蒋峤西停在病房门口,正好看到护工在给堂哥翻身叩背。堂嫂见他来了,放下盆子,蒋峤西把苹果递给她,蒋峤西转头看了一眼隔壁空荡荡的床位:“他们走了?”
“被小儿子接回家看护去了。”堂嫂说。
趁堂嫂在屋里忙碌的功夫,蒋峤西去结账了。医院规定每五天结账一次,单据打出来,房费、针药费、检查费、治疗费……每一项都细细罗列得非常清楚,蒋峤西低头粗略检查过了,他解下书包,拿出钱夹,把里面的现金掏出来付账。
等回到病房,蒋峤西把裤兜里刚刚拿到手的一笔薪水放在堂哥病床的桌前,用盛着冰毛巾的饭盒压住。他手扶在病床边的架子上,问:“哥,你今天心情好吗?”
堂哥已经结束了这个时段的翻身叩背,他仰躺着,口鼻连接着饲喂管、氧气管,他的身体瘦骨嶙峋,让病服凹陷下去,他的脸颊也是凹陷的,不过才三十六岁,昔日的银行家头发花白、稀疏,应该理发了。
他一双眼睛睁着,眼窝深陷,眼珠湿润得厉害。他的目光挪过来,聚焦在蒋峤西脸上。他把眼缓缓慢慢地,朝他眨了一下。
蒋峤西伸手去握堂哥的手,近三年的卧床让这个男人的手背皮肤松弛得如同褶皱的宣纸。手关节也是软的,在蒋峤西手里,没有力量。小时候,这双手常在体面的衬衫袖口外面握住方向盘,那时候堂哥读大四,他每天兴奋地离开中环,开车去接小他十六岁的蒋峤西放学回家。堂哥高高地坐在驾驶座上,他眉飞色舞地对蒋峤西描述着那么多,顾不上小堂弟其实是连一句都听不懂的。蒋峤西只是看着他,望着夕阳在车前窗留下的金色圆弧,那一幕的印象过于深了,蒋峤西很多年后还有这样的印象:我也要成为像堂哥一样的人。
蒋峤西坐在病房外头的长椅上,拆开书包里头的文件夹,低头继续看PPT。堂嫂回来了,拿洗好的苹果递给他。蒋峤西拧开水杯,去接满了水,他用笔在纸上记一些内容。堂嫂又过来了,要把床头那叠钱还给他。
“我用不着。”蒋峤西抬头看着她。
“你是大学生正是花钱的时候,你怎么会用不着——”堂嫂皱眉道。
蒋峤西说:“用到我再找你拿。”
堂嫂说:“你不会自己记账?”
蒋峤西理所当然道:“不会。”
堂嫂苦笑起来了,昔日美丽的眼尾早已有了皱纹:“那你应该快去约会,快找个女朋友帮你管钱,这么帅的弟弟怎么还是单身汉。”她要把钱塞到蒋峤西的书包里。
蒋峤西说:“等我找着了再问你要,你先帮我存起来。”
刚刚出事的时候,堂哥被他的前同事火速送进了医院,堂哥一家人本来就在股票市场损失了千万,又背上了债务。那日子是火上浇油,没有尽头。2009年的除夕夜,堂嫂带着孩子与两个老人搬家躲债,蒋峤西自己在医院病房,陪着还没有苏醒的堂哥。电视机里在放中国大陆的春节联欢晚会,蒋峤西记得那是个小品,关于北京奥运的,他把电视静音了,他知道堂兄也听不到。
医院里总有其他病人和家属来来去去。他们有时崩溃,有时跪在地上痛哭,对医生求情。蒋峤西听到了,他抬起头来,看着他们,过会儿又低头继续学他的书。
走的时候蒋峤西对堂嫂说:“我再过一两个月去面试。”
堂嫂问:“你申了哪一家?”
蒋峤西说:“都去试试。”
堂嫂说:“你的西服一直好好放在你哥衣橱里,我回去给你熨一熨。”
蒋峤西走回到堂哥床前。
这里的大夫曾说,堂哥的生命可能维持不到三年。
今年已经是第三年了。
蒋峤西握了一下堂哥仍动不了的手。“明天再见啊哥。”他用广东话说道。堂哥虽然没说话,但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他,就像这么多年来,他在电话那端给予他的坚定回应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