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樱桃一听“医院”俩字,一皱眉:“不用吧。”
“我再睡一觉就好了……”她说。
蒋峤西说:“万一是流感呢。”
林樱桃一愣:“应该不会吧……”
蒋峤西把早上热好的鱼片粥倒进了保温壶里。这会儿他打开盖子,倒出一小碗,给林樱桃喝。林樱桃看到壶上有香港某家私人医院的标志。她抬起头,蒋峤西这双过去只会握着钢笔写字算数学题的手,会像大人一样地照顾人了。
蒋峤西看着她说:“穿个外套,现在走吧。”
“啊?”林樱桃手里端着粥碗,她低头看自己身上皱巴巴的衣服,她头发好乱好邋遢,她不想要这么出门。
蒋峤西推开外面公用浴室的门,打开灯。他在里面调整了一会儿水温,然后回屋里找他的洗浴用品。
“你不会在里面晕倒吧。”蒋峤西把自己的洗发水沐浴露放进去了,他教林樱桃怎么开关热水,他低头看她。
林樱桃抱着怀里的换洗衣物,临时穿蒋峤西的拖鞋,她对他摇了摇头。她这双大眼睛没什么精神,半睁着看他,还很萎靡的样子。
“我在外面,”蒋峤西又看她,担心道,“有事就叫我。”他把门从外面关上了。
林樱桃转过身,光线昏暗,她朝四周看了看,又抬头瞧这间公用浴室的天花板。这就是蒋峤西这些年在香港生活的地方,她不由得想。瓷砖很黄,地面也不平整,不过打扫得还蛮干净,没有其他学生留下的垃圾和头发。林樱桃把装换洗衣物和毛巾的袋子挂在挂钩上,她伸手去拉了一下门,却发现门一下就拉开了。
蒋峤西坐在外面的蓝色长椅上,低着头,好像他又准备睡觉了。
蒋峤西抬起头,对上林樱桃的眼睛。他抱歉道:“锁是坏的,里面有个帘子。”他又说:“我在外面,没事。”
林樱桃把门关上了。她找了找,把角落里喷绘着旺角街景的帘子拉过来了。林樱桃转过身,她静静站了一会儿,开始低头解自己衬衣的扣子,把贴身的衬衣脱下来。
她把脖子上的宝石樱桃小心摘下来了,包进衬衣里,装进袋子。她低头解裙子的腰带,还捡起裙摆来看了一眼,这是她出门前专门去买的裙子,为了见蒋峤西穿的,不知道还能不能洗干净,可能要回去问问妈妈。
蒋峤西坐在门外,无所事事。他本可以抓紧这段时间看看书,补补进度,可也许是他昨天没睡好,他脑子里很不平静,就算打开书大概也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公共浴室的门薄得像张纸板,传来水珠淅淅沥沥,敲击在瓷砖地面上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又是洗发液盖子打开、扣上,是女孩子揉搓头发上的泡沫的声音。
蒋峤西闭了一会儿眼睛,他抬起头,看向了长椅对面,他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脸。
林樱桃刚洗完头发,突然听见门外有摇晃罐子的声音。林樱桃侧耳去听,很快,她听到了电动剃须刀发动的动静。
这是爸爸在家刮胡子时常有的那种声音。
林樱桃换上新内衣,穿了件印着达菲熊的T恤,她把T恤下摆塞进短裙扎紧的腰带里——孟莉君学姐教给她这样穿,说会显得她腰细腿长,林樱桃这次出门带的所有衣服干脆都这样搭配。她把湿头发拧干了,垂在肩头。她抱着换下来的衣服推开浴室门,正好见到刮完了胡茬,乍一眼看仿佛回到了高中时代的蒋峤西。
她随他回到了租屋,林樱桃蹲在行李箱边涂表哥之前送她的乳液。蒋峤西从外面拿了个吹风机进来,说是他们房东之前女朋友留下的。蒋峤西看到林樱桃箱子里那些女孩子都用的瓶瓶罐罐,他笑了。
林樱桃把自己的港澳通行证等各种证件交给蒋峤西。蒋峤西握住了她的手,带她一起下楼,过街去乘地铁。
来香港之前,林樱桃只知道香港天气闷热,不晓得地铁冷气有这么足。她短袖T恤外面套了一件蒋峤西的运动外套,白色宽宽松松的,很大,连一个帽子在后面。蒋峤西上了地铁坐在她身边,看到林樱桃裙摆下面两个膝盖簇在一起。
他的手攥了攥她的手心。
地铁中途经过了卖场。
“去买条长点儿的裤子,不然你要感冒了。”他说,要站起来。
林樱桃却不肯,在座位上拉他的手:“不要我不买……”
香港公立医院一向等不起。这还是林樱桃第一次来到私立医院这种地方。她跟着蒋峤西去办好了病历卡,然后经历了一系列检查。她坐在蒋峤西身边喝护士倒给她的温水。
医生倒是体贴和气,蒋峤西问什么,他耐心答什么,他用广东话讲,你女朋友已经退烧了,看症状只是普通感冒,问题不大:“没有必要我们是不会抽血的,回去多多休息。”
蒋峤西去缴费了。他回来时手里拿了一个纸包,里面是医院配好的四种不同颜色的药瓶,刚好吃三天。林樱桃独自坐在等候室里,周围全是陌生的病人、护士,耳边全是她听不懂的广东话,夹杂着几句英文。
她一看到蒋峤西就站起来了,她快步走过去,和他一起离开这里。
林妈妈打来电话的时候,林樱桃正坐在城巴上,挨着蒋峤西,从医院回租屋。她对手机里小声撒娇:“我从医院出来啦……没事了,就是普通感冒,我都退烧了,就是地铁太冷了,我又出了汗,着凉了可能就发烧了……”
妈妈在电话里着急地数落她:“你看看你,去个香港就发烧了,要是峤西不在你怎么办啊?走的时候让你多带几件厚衣服你也不肯带——”
林樱桃看着窗外说:“我听不见啦妈妈,我要挂电话啦。”
林妈妈说:“你是不是没去住你表哥订的酒店?”
林樱桃一愣:“我忘了……”
林妈妈无奈道:“还有啊,你表哥是不是给你打了十万块钱?你说你这个林樱桃,你怎么就收下了啊??大姑再疼你你也不能就这么收下啊??”
林樱桃更懵了:“什么……啊?”
第59章
来香港之前,林樱桃原本打算,见到蒋峤西就当面质问他一些问题。
这三年里,又或者说是从小到大,一样的疑问总盘桓在她心里。
从十岁时的:“你为什么去了省城不给我写信?”
变成了二十岁:“你为什么那天提起行李没有道别就走了,一点儿音讯都不给我呢?”
林樱桃在教育学读到大三了,她学到的案例越多,越发明白一个家庭的重要。她经常回想从小认识的人,杜尚、余樵、蔡方元、秦野云、耿晓青、辛婷婷……她当然也会想起蒋峤西,想起蒋峤西经历的每一个部分。蒋峤西可以通过自身的数学天赋,日复一日的努力,去抵抗命运,可他却无法抵抗自小在家庭里养成的“本能”与“性格”本身,很大程度上,这就是蒋峤西自己。这才是真正的,叫人无法去抵抗的“命运”。
林樱桃很想问他,蒋峤西,你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你为什么不肯对我说。你不是一直想去美国,去加州伯克利大学吗,不是有很多奖学金吗,没有堂哥的资助也可以去的,你为什么不去呢。你为什么留在了香港,你谁也不联系,你怎么开始打工做家教了,风险那样大,你很需要钱,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我可以在北京打工,我爸爸妈妈可以借给你钱,你到底过着怎么样的生活?
临走前你说,让我别忘了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要我等你?还是不用等,只要林樱桃不要忘了蒋峤西就行呢。你到底想要什么?
这些或愤怒,或不解,或委屈的疑问,在林樱桃心里憋了太久太久了,她本想见到蒋峤西的面就问他,全都问清楚才行。
可发着烧,被他抱着,问不出口了;睡在他的床上,看到他在地板上过了一夜,一时不知道该怎么问了;被他照顾着吃饭,看着他的眼睛,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坐在医院里,看着他来回奔波,分明是不爱说话的性格,却一遍遍地为了发烧感冒来回去问医生……他们一起乘城巴回租住的廉价公寓,中间还要转乘地铁。林樱桃裹着他的外套站在他身边,蒋峤西一开始扶着扶手低头查看药盒上的说明,后来伸手把林樱桃搂过来,好像想把冷气也给她挡住似的。
等回到公寓,发现电梯居然还在维修。林樱桃被蒋峤西牵着手一起爬楼梯。她爬到第九层就爬不动了,昨天从下了飞机就走了太多路,发烧烧得一点劲儿也没有。蒋峤西让她站在九楼的台阶上,他转过身下去了,说:“来。”
林樱桃双手抱在了蒋峤西肩膀上,被蒋峤西握住了两边膝盖,这么背着往楼上走。林樱桃领口里的樱桃项链掉下来了,蹭在蒋峤西脖子上,好像感应到了那个把它戴上去的人。
“蒋峤西。”林樱桃趴在他背上,她心里塞的满满的,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怎么了。”蒋峤西问,他有点喘,他也累了,但他一声不吭地背着她往上走。
林樱桃扭过脸,把脸颊贴在他后脖子上,也不说话了。
今天才是二号。林樱桃想。她有一个假期的时间可以一点一点问蒋峤西这些问题。她已经找到他了,这比什么都重要。
而且我还有表哥给的十万块钱。林樱桃又想。
租屋实在是太简陋,连把凳子都没有。林樱桃简直可以想像蒋峤西每天在外忙到深夜,回来简单洗漱,倒头就睡的画面。她在床边坐下了,背对着不透光的深蓝色窗帘。她看着蒋峤西把手里的药袋随手放在桌子上。蒋峤西弯下腰拉开他的书包,从里面拿出两个苹果来,他开门出去洗。
不一会儿,他回来了。林樱桃从他手里接过其中一个,自己拿着吃。
蒋峤西把另一个搁在伸缩桌上。他从兜里掏出林樱桃的病历卡,还有港澳通行证之类的证件。
“昨天几点到的香港?”蒋峤西低头问她。
林樱桃咽下苹果说:“上午十点。”
蒋峤西把林樱桃的证件归类好,全装进那个装药的药袋里,生怕林樱桃粗心弄丢了似的。
他拿起水杯出门去了,过了会儿接满热水回来。他拿起那个给林樱桃的一次性纸杯,弯腰往里面倒水,让林樱桃自己拿着。
“那怎么过来的?”他站直了问。
林樱桃说:“我先去了港大,想去找找试试,但是港大放假了,我转了一大圈,在路边问了好多学生都不认识你……”
蒋峤西不发一语,他站在这个小屋子里,低头看林樱桃天真的脸。
“然后蔡方元给我打电话,说他工作室有个人认识港大的学长,加过一个租房群的群主知道你,”林樱桃说到这里,对蒋峤西一笑,“对了你知道吗,蔡方元在上海自己开了个工作室,网络工作室,好像可赚钱了。”
蒋峤西听着,他眼尾垂了垂,点头笑了。
林樱桃继续回想:“然后,然后他给了我几个地址,我就找到第一个公寓去了,在深水埗那边,那个老大爷一开始光看赛马啊,也不和我说话——”
她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说到给房东打电话时,她吃着苹果,模仿起那个房东的语气,让蒋峤西笑得肩膀颤了。
“这个苹果好好吃啊。”林樱桃咬着苹果对蒋峤西说。
蒋峤西弯下腰,他把剩下那个洗好的糖心苹果也装进袋子里。
林樱桃吃完了,只剩果核。蒋峤西坐到她身边,把医院开的四瓶药拿过来,拧开了让她吃药。
林樱桃去丢了果核,回来紧紧挨在蒋峤西身边坐。她把白色运动外套脱了,因为蒋峤西怕她感冒,屋里冷气开得不大,她有点热,把头发扎起来。
蒋峤西每一瓶药拧开,嘱咐她要怎么吃。现在是下午四点,吃过了一次,隔六个小时,晚上睡前再吃一次。“别忘了。”他低头看她。
林樱桃听着,对上蒋峤西的眼睛,不知怎么,她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蒋峤西看着林樱桃仰头喝水,咽下药去。她脖颈纤细,近在他眼前,皮肤白得细细嫩嫩,只有让窗帘缝外的光一照,才能看到极细的绒毛,还有后脑勺落下的几根细碎头发。林樱桃抿起湿润的嘴唇,她抬起眼看蒋峤西。他们两个人离得这么近,谁也不说话。蒋峤西看到林樱桃的耳朵后面忽然都红了。
蒋峤西猛的站起来了,他把手里的几瓶药连同装着证件和苹果的药袋,全都放进林樱桃摊开在地板上的箱子里。他说:“樱桃,你酒店订在哪儿?”
“啊?”林樱桃还在床边坐着,一愣。
蒋峤西平静地看着她。
“我送你去,”他说,自顾自的,“晚餐想吃点什么?我陪你吃个晚饭。”
*
林樱桃手里捏着喝空了的纸杯,她说:“我忘了订酒店了。”
蒋峤西居高临下地看她。
林樱桃也不知道是心虚还是怎么。
她低下头把纸杯捏扁了。
蒋峤西突然把手揣进兜里,他裤兜里已经空荡荡的了。
“最近黄金周,游客挺多的,酒店可能不好订,”蒋峤西伸手拉开了门把,说,“我去问问。”
他说完就出去了。
林樱桃坐在床上,握着手里的纸杯。
没过一会儿,蒋峤西回来了,他说:“樱桃,你穿上外套,我陪你去酒店。”他又问:“你回程的机票是几号?”
林樱桃站起来,她看着蒋峤西已经弯下腰要帮她把箱子合起来了。
蒋峤西好像担心林樱桃再多呆一秒钟,就会忍不住发生什么事一样。
林樱桃问:“你要干什么?”
蒋峤西拉上了她的箱子,立起来了。蒋峤西说:“我不知道要订几天。”
林樱桃看他动作这么快,说:“我自己有钱,我可以自己订酒店。”
蒋峤西低下头说:“没事,这边有很多不正规的酒店,我帮你订吧。”
林樱桃看着他。
蒋峤西也不闪避她的目光:“你在香港想去哪儿玩,想吃什么,这几天也可以给我打电话。”
林樱桃眼眶红了:“我哪儿都不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