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峤西双手揣在裤兜里,他站在单元门前,还在低着头出神。
“蒋峤西,你为什么还会来?”辛婷婷见了他,就像见了一座瘟神,她看了一眼林其乐家的单元门,忿忿不平道,“你知不知道其乐她因为你,吃了多少苦,以前从小学就被人说早恋,到了高中被学校的人排挤,又到大学……她被总部被实验的人说了多少年的闲话?你当年走的时候,其乐大晚上追到外面马路上,穿着睡衣和拖鞋在路口蹲着大哭,整个小区的人都知道,都笑话她……”辛婷婷看着他,很不解,“你干什么还来?”
她又看了看附近的路口,好像怕谁发现他们似的:“你快走吧,其乐在大学已经有男朋友了,她现在挺好的,你再来找她,不论干什么,让别人看见又要说她闲话了,你家倒是搬走了,其乐和林叔叔还要在这里住呢。”
蒋峤西低着头,他盯着地砖的纹路,脑海中忽然回想起那天夜里,穿着睡衣,手腕上还挂着钥匙绳,在他怀里被吻得说不出话,什么都不懂的樱桃。
“其乐大晚上追到外面马路上,穿着睡衣和拖鞋在路口蹲着大哭……”
“……整个小区的人都知道,都笑话她……”
蒋峤西深呼吸,他忽然觉得一阵心绞痛。
他隔着小区门,往楼上看。他忽然想,如果他当初失去了她,那么再回来,听到的也许就是辛婷婷这一番话。
你走吧,她有男朋友了。
有脚步声从楼上下来了。
“蒋峤西!”林樱桃从里面急匆匆推开门,她脱了外套了,穿着拖鞋,高兴得脸颊发红,她握住他的手,“快走,我爸爸妈妈让你上去!”
蒋峤西进到了温暖的家门。他抬起头,看到林海风叔叔和娟子阿姨站在门里,也手足无措地看他们。
蒋峤西伸手把林樱桃搂过来了。“叔叔,阿姨,”他抬起眼正视他们,喉咙一阵发紧,他深吸一口气说,“请你们把樱桃嫁给我……我会一辈子都对她好的。”
林电工站在跟前,他愣了愣,看真的出现在眼前的蒋峤西这个孩子,又看在一边泪眼汪汪瞧着峤西的闺女樱桃。
“峤西啊,”他无奈笑道,“今天我跟你阿姨正好包了饺子,你们在香港过年都不吃饺子的吧?”
林妈妈刚刚还有些生气,觉得两个小孩太胡来了,这会儿看蒋峤西这个过于紧张的样子,她的语气又不自觉放温和了:“在下面等了多久啊?先把旅行包拿下来吧。”
*
林樱桃吃水饺时,转头看爸爸妈妈刚才在看的电视剧。她皱起眉,发现这部电视剧就叫做《樱桃》,讲述一位叫樱桃的智障母亲与她的瘸腿丈夫的故事。
蒋峤西长得高,就着林家的茶几吃水饺,总需要弯下腰。他陪林叔叔喝了一点小酒,是林叔叔特意找出来的半瓶五粮液,蒋峤西很少喝白酒,林叔叔说,家里平时没有人陪他喝,这还是上回樱桃姑父从北京过来,带过来的一瓶。
林海风和蒋峤西边喝边聊,聊这几年蒋峤西在香港独自生活的经历,聊蒋峤西堂哥的病情,聊林樱桃的性格,优点,缺点,大学学的专业,又聊起了蒋峤西的父亲。林樱桃在旁边偷偷听,时不时朝他们看一眼,她不放心道:“爸爸你快点吃水饺都凉了——”
爸爸回过头,笑道:“樱桃啊,你是不是会炸花生米了,帮爸爸炸一盘好不好?”
林樱桃暗暗和蒋峤西对视了一眼。
小的时候,在群山工地,大人们在一起吃饭,喝着酒,吞云吐雾,总会把小孩子支开。
而现在,在爸爸眼里,似乎蒋峤西已经坐上这个成年人的酒桌了。
林樱桃不知道这好还是不好,但这似乎是一种家庭的仪式:有一些话,是爸爸要单独和蒋峤西讲的。
她站在厨房里,剥事先晒干的花生米。妈妈这时从外面走进来了,她到了林樱桃身边来,压低声音问:“峤西今晚定酒店了吗?”
林樱桃看她一眼,小声嘟囔:“定了,但我想让他住在家里……”
妈妈在旁边瞧她。
林樱桃耳朵都红了:“干嘛呀,正好明天一块儿坐车去民政局……”
妈妈又敲她头:“张口闭口就是民政局!”
小的时候,林樱桃什么都想当。
她想当小明星、小画家、小舞蹈家……她的人生有一千万种可能,在林樱桃心里,整个世界是张开了怀抱,朝她打开的。
可慢慢的,有形无形之间,她踏上了属于自己的那条漫长的道路。她与小时候一个个关于未来的愿望、设想擦肩而过。
这些愿望中间,有一个叫做,“我想嫁给蒋峤西”。
而这个愿望即将要成真了。
林樱桃蹲在阳台上,给懒成一团的咪咪梳毛。她抬起头,看到蒋峤西穿着爸爸的拖鞋,出现在了阳台门里。
“爸爸和你聊完了?”她问。
蒋峤西坐在阳台的太师椅上,搂着樱桃,让她坐在他腿上。“嗯。”他心事重重地点头。
“都聊了什么?”她问。
蒋峤西眼眶里湿润的,不知道是喝酒喝成这样的,还是什么别的缘故。“聊……以前的事,以后的事。”
“蒋峤西。”
“怎么了。”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开始一起生活呢,”林樱桃歪着头,靠在了蒋峤西肩膀上,她的手被他握住了,“像那些夫妻一样,一起住,一起吃饭,然后去上班,一直都在一起……”
蒋峤西想了想,说:“你非要现在去美国,我呢,再在香港干上两年,回来的时候,二十四了,可以买房子了。”
“蒋峤西。”
“嗯?”
“你已经是我丈夫了吗?”
蒋峤西说:“法律意义上来讲,明天领了证就是了。”
林樱桃说:“好想立刻到明天。”
天上悬着云遮月。
蒋峤西低声道:“老婆。”
林樱桃羞得脸颊绯红:“你不要现在叫……留到明天再叫,不然就没有新鲜感了。”
蒋峤西忽然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放在她膝盖下面。他一把就把她抱起来,抱得高高的。
“那现在睡吧,醒了就是明天了。”
二〇〇四年,在林其乐的小屋里,来自群山的万年青曾经和来自香港的芭比娃娃举行过一场婚礼。那场婚礼好不热闹,虽然现场司仪礼宾乐队全都由林其乐一个人代劳,但也从早大办到了晚上。
林其乐的手搂过了蒋峤西的腰,闺房的小床上,她蜷缩在他怀里。林其乐在梦话里嘟囔“蒋峤西”三个字,她的未婚夫把她紧紧搂着。
*
“妈妈!!我想穿那个,我07年买的奥运T恤!怎么找不到了……啊妈妈!!!”
林樱桃从一大早就感到十分不顺:妈妈不同意她穿奥运情侣T恤和蒋峤西拍结婚登记照片。
“坏了我的户口本好像没带……”林樱桃坐在爸爸的老桑塔纳后座上,翻了翻自己的小包,脸色煞白,转头看蒋峤西,然后看着蒋峤西深呼吸,蒋峤西也紧张得很,他给她看他手里拿着的两本。
等到了婚姻登记处,林樱桃一直忐忑地待在蒋峤西身边。她坐下了,冷静地和他一起填结婚登记声明,林樱桃忽然鼻子开始酸了,她和他一起按红手印,按完了不自觉就抬起手抹眼泪。
等到和蒋峤西站在一起,朗读民政局给的誓言的时候,林樱桃想忍住,可她已经泣不成声。她以前是群山小学广播站的小播音员,但这一点用都没有。
蒋峤西搂着她,一个人替两个人念,他声音低的,并不顺畅,把这么长一段话都念完了。
“我们两人自愿结为夫妻,从今天开始,肩负起婚姻赋予我们的一切责任与义务:上孝父母,下教子女,互敬互爱,相濡以沫。
今后,无论顺境还是逆境,富有还是贫穷,健康还是疾病,青春还是年老,我们都风雨同舟,同甘共苦,相守一生。
宣誓人,蒋峤西。
宣誓人,林其乐。”
第76章
蒋峤西结婚的头两年,一直在摩根士丹利亚太区总部打拼,每天工作十八个小时,连轴通宵都常有。特别是林樱桃赴波特兰学习考试的那大半年,他基本没有休息过一天。
林樱桃考出证来回国,那已经是2013年的夏天了。林樱桃原本计划着拿一张AMI证书去香港找份工作,顺便陪陪蒋峤西——她本以为在省城附近也找不到什么像样的蒙氏幼儿园能给她合适的职位和薪酬,可没想到的是,国内发展太快了。
2013年,全国房价暴涨,涨幅超过20%。林樱桃回北师大母校去拜访老师,老师告诉她,就在前几天,来自林樱桃家乡省城的一家大型房地产商与国内一家教育集团合作,在省城开办第一家蒙台梭利幼儿园:“他们来我们这儿,问有没有学生愿意去美国考AMI证书,他们给报销好几万学费,但要签五年卖身契,你有证儿你赶紧给他们打电话啊!”
就这样,林樱桃莫名其妙的,居然成了省城第一批蒙氏园持证教师,第一年年薪足足有18万之多。
这件事太过于不可思议,连对方幼儿园也觉得很是神奇,居然能在省城本地招收到一位985毕业持有AMI证书的年轻老师。
“这个证书很贵很难考啊,”对方在面试时说,“你怎么会想到去考的?”
林樱桃哭笑不得:“当时是我老公建议我去考的,因为我原本的薪水太少了……”
对方说:“你才二十三岁就结婚了?林小姐,你老公很有远见啊!”
林樱桃说:“他是在香港蒙氏园上过的。”
她给蒋峤西打电话,说幼儿园和那家地产商有合作:“我不知道能不能趁机问个折扣……今天蔡叔叔和我爸妈一起过来看户型,都觉得还挺好的,蔡叔叔好像也想买这里的房子。”
蒋峤西说:“那就买。”
“真买啊?”林樱桃压低声音问。
蒋峤西无奈地笑了:“再涨万一买不起了怎么办。”
林樱桃也笑了。
“那就买吧,爸爸妈妈今天和我说,他们有笔基金快到期了,可以借给我们二十万,不过我觉得我们的钱应该够了,”林樱桃说,“现在涨价涨得好凶啊,售楼大厅里全都是人,我们买多大的?”
蒋峤西说:“樱桃我有点急事,下午给你电话。”
到了下午,林樱桃正在微信上问黄占杰要如何看户型——黄占杰大学好歹学的是建筑系。结果黄占杰说,他大学每天光写小说了,除了瞎画CAD瞎做模型以外啥都不会:“你问我,不如问蔡方元,他懂啊!”
林樱桃忽然收到一条短信,是中国银行发来的,说有笔款上午从香港中行汇过来,刚刚到了林樱桃私人账户上,人民币七十余万。
林樱桃盯着这个数字看了好一会儿,她给蒋峤西拨了个电话去,蒋峤西可能还在开会,没接。
到深夜十一点钟,他打过来,应该还在工作,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有些沙哑。“首付够不够?”他问。
“够是肯定够了,”林樱桃心疼道,“可是你的钱不是都在基金里吗。”
蒋峤西说:“这是之前存在堂嫂那儿的钱,堂哥没用,干脆在我们自己家存起来。”他想了想:“买个大点儿的房子!”
林樱桃笑了:“要多大啊?”
蒋峤西笑道:“等装修完了,我就能回去的那种。”
林樱桃觉得伤心极了,蒋峤西每天在香港实在太累了,一天只有很少时间能挤出来给她打个电话。蒋峤西又是那种,自己一个人住就会完全忽视生活质量的人,他成日成夜地拼命工作,有时甚至是在冒生命危险了。
有段时间,林樱桃一度希望蒋峤西不要再在投行做下去了。可蔡方元说,“大摩”是多少精英学子的毕生梦想,才干了一年就不干了,不可能的:“他也要多干几年,往后跳槽才方便嘛。”
蒋峤西需要在短期内积累到一笔财富,林樱桃明白,他不想两手空空地回省城,他走的时候太仓促太狼狈。
说再多心疼的话,也只会激起蒋峤西心中的懊悔:他没有时间陪她,所以让她一个人在家胡思乱想。
所以林樱桃什么都没说。
2014年年初,蒋峤西从香港打电话给樱桃和岳父岳母,一是说他已经递交了辞呈,但手上的项目还没有结束,他可能还要多留几个月,二是,他今年没有办法回家过年了,他很抱歉。
到了一月底,又出现了变数,蒋峤西在摩根士丹利全球员工晋升名单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四月份,蒋峤西忙完了他主要负责的项目,把其余的转交给同级同事。他把之前没起效果的辞呈又递交了一遍。
2014年六月份,蒋峤西回到了久违的家乡。这时,距离他和太太林樱桃最初约定的婚礼日期,只剩四个月了。
*
香港是个闷热、潮湿的城市。
省城却干燥,有时一个月都不见一滴雨。
所以这天下雨的时候,蒋峤西一点儿准备都没有。
樱桃在微信里说他:“上周天气预报就说要下雨了,你也不注意……我在你车里放了把伞,在储物盒里你找找。”
“你今天要和北京那几个人开会吗?”
蒋峤西手里举着伞,站在那家蒙台梭利国际幼儿园家长接待处的门口,接待处还有其余几位提前预约的家长。负责老师说,接下来带他们进园参观:“各位一定要保持安静。”
园里不分大班小班,是混龄教学。
几位家长正在廊外听负责老师小声介绍,蒋峤西收起了伞,独自走到了“白马班”的窗外,朝里面望去。
“白马班”里,十来位三到六岁的小朋友正围坐在三张餐桌边,每人面前一个盘子,盘子里放着蛋肉和蔬菜,还有一小碗米饭,似乎准备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