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喜欢的事情,就不要做。原逍盯着她看,心想,林夏遥这个丫头,是不是根本不懂什么叫做拒绝?
第9章 圣母玛利亚
林夏遥没注意到原逍的目光,她正表面温和内心愁苦地看着小胖的物理作业。身为一个转学生,这个班上一共五十六名学生,除了具有鲜明特色的同学,她都是凭借着这种日常的交流来慢慢熟悉认脸认人名的,目前已经认清了班上一大半的人了。
小胖子叫江海洋,名字里其实承载着父母对他成材成器的无限希望,大江大海,汪洋浩博,广阔辽远,本意是这样的。结果被人嘲笑的,变成了:“嚯,果然家里是卖鱼的啊,名字里全是水,好养鱼是吧?”
爆了一脸青春红痘的江小胖脾气好得堪称软弱,却又看不懂脸色,还憨厚地笑,下次鼓足了勇气,还往方静姝身边凑。
林夏遥知道江小胖在班上不讨人喜欢。他过来时,又高又胖的个头,手半缩在脏兮兮的校服袖子里,半扣着她的书桌边以支撑身体,委屈地半蹲着弯腰瑟缩在她课桌旁请教,样子真的很可怜。因此哪怕他紧张地用长指甲在手边的稿纸本上划来划去,林夏遥也没说什么。
此刻唐果跑去地理教研组找老师去了,林夏遥的前桌明明空着,刚刚方静姝就是坐在那儿回过身来请教的,可是江小胖却连坐都不敢坐唐果的椅子,只敢这么弯腰半蹲着。
林夏遥心中有些走神,想去回忆自己曾经待过的那许多班级,而后发现,原来记忆里,并不会永远都记得所有人的模样,好多小学同学,初中同学,哪怕名字还记得,印象也模糊成了她记忆中的背景板。
太多的人,都像是她人生中的走马灯一样,林夏遥自己从来都是聚光灯底下闪闪发亮的人物,心中除了学习,就是学习,学业顺利,家庭美满,父母开明,从前的时候,她几乎从来没有去想过,那些边缘到在她优秀的记忆力里都留不下痕迹的同学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
如果自己学习不好,长相不好,人缘不好,没有朋友,和人说话,别人都敷衍自己,同学们不喜欢自己,老师们也不喜欢自己,会不会每天待在学校里,都是一种煎熬呢?
如果老师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天书,每一道题,都如同迷宫,大概上课也是度秒如年吧。每天面对作业,也是头大如斗吧。
然后放学还要面对家长的殷殷期盼之后的失望责骂,和倾全家之力辛苦打熬,只为你读书的压力,大概回家也不会轻松吧。
林夏遥慢慢学着去理解别人,就渐渐学会了压住自己的脾气,至少表面上不能带出来,去伤别人的心,可她还是很愁。
江小胖同学在班上能拿倒数第一,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不光每天的课他听不懂,作业他看不懂,就连地基,都是烂泥沙堆的。一杯水下去,能垮得一塌糊涂。根本没有一题是会做的。从高一他就没有学懂过,甚至可能连初中的基础也都是稀烂,他根本考不进来重点高中的,他是借读生。
林夏遥感觉自己面对着一栋在烂豆腐一般的地基上搭建了十余层的危楼,她现在帮忙把这危楼的第十一层,砌上几块华美的地砖,又有什么用呢?这样是不可能通过高考这关验收的。
简直无从下手。
江小胖倒是看不了那么远,他的眼前就是焦头烂额。能把今天的物理作业糊弄过去,就是天大的好消息。
要以他的真实水平,每天的各科作业,除了选择题他能全“做”完,别的,恨不得全交空白的上去,两眼一抹黑,最怕解答题。可是真要不会做的就不做,他得先被爸妈打死,再被老师骂死,每天都要愁死了。
平日里连作业都找不到人借给他抄,谁能保证自己的作业是全对的呀?借给江小胖抄,到时候错的一模一样,老师一抓一个准。更何况他看上去脏兮兮的,好多人都不愿意把自己的作业给他拿回去。
于是此刻江小胖面对着林夏遥释放出来的善意,露出一个憨厚感激的笑容,鼻头那颗油亮油亮的红痘痘闪闪发光,他试探着问道:“林夏遥,别的作业能借我看看吗?”
“啊?哪一科?”林夏遥茫然抬头,右手里还摁着她的解压圆珠笔。
江小胖惭愧地低下头,又结巴了,呐呐地道:“全……全部……可以……吗?”
林夏遥心中叹一口气,同情心暴起,反正她作业全做完了,自习课剩下的时间,给谁讲不是讲呢?她低声大方道:“你把你的作业拿过来吧,我给你讲。”
江小胖高兴极了,弯着腰勾着背,悄悄地迈步回去最后一排。明明自习课并不禁止走动和说话,只要控制音量就行,也没人管纪律,可他就是在班上走路,都想缩减存在感,生怕引起了谁的目光。
好像是担心林夏遥反悔似的,江小胖急急地把今天所有科目的作业乱糟糟兜了一怀抱,轻轻地快步走回来,心说今天有救了。如果林夏遥好说话,也许以后的作业,都能找到人抄了。
原逍觉得林夏遥是在自我折磨。
事实证明,果然是自我折磨。整整两节自习课,原逍身边咔哒咔哒摁圆珠笔的声音就没停过。
讲不明白,真的是讲不明白,根本就听不懂,除非林夏遥放下眼前的作业,直接给他把危楼全拆了,从头打地基。凭空搭建空中楼阁,怎么可能。
更何况危楼的实际拥有者并不想这么麻烦。
江小胖根本也没想听明白,他的腿都蹲麻了,其实就一个诉求,他眼巴巴地望着林夏遥,小心翼翼地提出:“林夏遥,其实你不用给我讲了,把作业借我抄抄就好了……”其实他早抄完,早解放。
已经下午的放学铃响了,林夏遥给他讲了几乎两节自习课,连一半的作业都没讲完。最早只是想去和方静姝搭句话,从而听女神的话前来请教林夏遥的江小胖,真的没想要这么多。那道题只是他去和方静姝说句话的借口而已,他自己都知道多半得到的是推脱和回绝。
可是能和方静姝讲上一句话,就已经是他这一天的高光粉红时刻了,能在上课时盯着她的背影,在心中暗暗地回味好几周,是他暗无天日的学习生涯里,让他吊着这口气来上学来忍耐一切的一束光。他并不是真的指望方静姝或是谁,能耐心地来给他补课。他也学不进去。能有人借他抄抄作业,免于老师和家长的责骂,就是烧高香了。
一片放学的喧闹声中,却是被弱智问题解答大会折磨了将近两节课的原逍,先于林夏遥抬头回答了他的问题。
目光凌厉,面带不满,眉梢眼角都是冷意,言简意赅地送了他八个字:“不如退学,去读职高。”
语气平平,并不激烈,分贝也不高,淹没在放学时课桌板凳与地面的推拉摩擦声以及学生们呼朋唤友回家的喊声中,并不明显,然而就像一把破冰的尖锥,一下子扎破了江小胖这自习课里渐渐膨胀起来的幻想,那个每天有作业抄的美好未来。
高高胖胖的男生,一下子泄了气,缩回了他平日畏畏缩缩的身体里,低声喃喃地抱歉,想躲回自己的座位去。
却被林夏遥一把扣住了手。也没在乎他脏兮兮的校服袖口。
原逍挑眉,稳稳地坐着,看着个头小小,这段时间对谁都露出甜甜微笑的同桌小女生,气得绷不住她和善的面具了。
江小胖的脸蹭一下地红了,更害怕卷入到似乎要呛起来的两人之间,嗖的一声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抱着那堆还没写完的作业要走。
可又被林夏遥用力揪住了校服外套的后面,把他拽了回来。
林夏遥深吸了几口气,抿了抿唇,把剩下的作业塞进了江海洋的怀里,安慰道:“你拿回去抄吧。你要是在学校抄,抄完你放我课桌肚里就行,你要是带回家抄,明天记得给我带来。”
江小胖感恩戴德,连连点头,抱着一堆卷子习题,赶紧跑回了最后一排。
原逍看着这小女生拿没什么威慑力的身高站起来俯视他,清亮亮的目光里满是指责和愤怒。真难得,平日里她都是躲在护崽子到处打抱不平的唐果背后,播撒她那一视同仁的友爱之光的。
现在唐果不在,她倒是也学会为人出头了。
“喂,你有英文名吗?”
原逍这莫名其妙的问话,林夏遥皱着眉,没有回答他,不想理他。英语课上了好多节了,她不用英文名,就是中文名音译,她也不以为自己的同桌记性会有这么差。
“我给你起一个吧。”原逍的唇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其实不算是笑意,主要是嘲讽,“玛利亚,圣母玛利亚。”
原逍有一双好看又锋利的眉眼,眸光又黑又亮,只要不笑,就总带着一股冷意,认真凝视对方的时候,很容易带点侵略性。那目光,不由自主地就让人想审视一下自己,是不是哪里不对劲。
每次被这样的目光一逼视,方静姝就觉得,自己连存在,连喘气,都是个错误,就想哭。
可林夏遥不想哭。有那么一瞬间,调整心态回来读高中,心平气和了好一段时间的林夏遥,真的是体会到了唐果每天气到爆炸的感觉,脑子里只剩下一种冲动,就是想跳起来,打爆原逍的狗头!
原逍那双带些狭长眼尾微挑的眼睛,充满兴味地看着似乎要炸毛的林夏遥。这好多天过去了,她就一直挂着温和的面具遮掩自己的不耐烦,难得有这么鲜活直白的情绪露出来。
可令原逍意外的是,这个小女生她顿了又顿,最终却没有气到跳起来,也没有委屈地哭起来,更没有窘迫地沉默下来。
居然就平静了下来。
她好像很能控制调节自己的情绪似的,站在那儿立一会平复一下,突然从容不迫地重新拉开椅子坐了下来,一边动手整理着自己课桌上那些散落翻开对照的教科书,一边轻轻柔柔地说道:“原逍,你天赋好,成绩好,长相好,家境好,你的现状,不说同龄人,大概比起这个世界上……”
她迟疑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选择一个合适而恰当的描述。
“比起这个世界上99%的人吧,你都是站在了金字塔上更高的地方。对你来说,只是保持沉默,不去戳别人的痛处,就这么难吗?这么去说别人,能给你带来什么优越感吗?”
她淡淡地抬头扫了原逍一眼,那个眼神,没有什么气急败坏,眉目平静,微笑淡然,反而是有一种很包容,很无奈的感觉,好像是一个老人家,在和无理取闹的小孩子讲道理。
原逍一贯毒舌完了就完了,他是绝对不会去解释自己为什么会点评出这样一句话的。然而林夏遥这样的态度,一下子就戳到了原逍的痛点。他特别特别地,不喜欢别人拿他当孩子看。何况还是一个不到他肩膀高的小女生,用一种长辈对孩子的语气和他说话。前半截先给个枣,表扬肯定一番,最后再闷一棍,让他改改缺点。
好像不和林夏遥讲清楚,他就浑身不舒服似的。
原班长合上自己面前的书,回视林夏遥,开始有条有理地列举数据:“这个班上一共56个学生,46个考进来的学生有学籍,包括转学过来的你。剩下的十个借读生,借读费用五万起跳,成绩越差,关系越远,费用越高。江海洋没有关系,纯靠钱堆,中考分数低于普高线七十三分,还得找民办高中挂靠保留学籍,费用一年一万起,省重点高中三年借读费用加上关系费一共十五万,再加上高中学费杂费书本费,不算其他补习,他进来实验高中,三年要花掉家里二十万以上。高一开学第一次家长会,他父母向班主任哭诉家里花光积蓄加上五万亲戚外债把他送进来,请求老师多加照顾。高一至今,三次摸底考,四次期中期末考,八次月考,一共十五次大排名,他拿了十三次倒数第一,两次倒数第二。上课睡觉,作业靠抄,问题目不过是找女生搭话的借口,考试除了选择题基本交白卷。”
“没有学习天赋,没有学习意图,徒增家庭负担,以他目前的成绩曲线,未来连三本都考不上,家里有钱继续买学历?事实上,早在中考的时候,他就已经被分数线证明了,不该走这条路。”
“我建议他,及时止损,不如退学,去读职高,有什么问题?”
“还是你愿意负担他未来两年的学习生涯?班上56个学生,你一天24个小时,你打算负责几个人的人生?林老师?”
第10章 林夏遥的伟大计划
原逍一番陈列数据连嘲带讽的长篇大论,林夏遥听在耳朵里,心中秒过了百转千回的各种想法。
这话有道理吗?乍一听似乎是有道理。江海洋确实没有学习天赋,与其在重点高中挣扎,不如去学门手艺。
自己想负担江海洋未来的学习生涯吗?完全不想。她怜悯他,却并不喜欢他。
原逍嘲讽自己林老师,她最近确实是有点来者不拒了,占据了她大量的私人时间,想看的书都来不及看,她又不是老师,没必要。
林夏遥心中,还有一点若隐若现也抓不着苗头的自我反思冒出来,她觉得自己,也许是因为程冬,矫枉过正了。
然而现在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觉得原逍说话真的是很气人,还挑起了她隐隐压抑的好胜欲望以及使用不文明用词的想法。拽个屁拽,不就是在一个高中里称王称霸吗,井底之蛙!学个毛线霸!天个毛线才!
在她林夏遥心里,能把自己的名字变成教科书上的单位和命名定律的人,才是真正的牛人!
林夏遥危险地眯了眯眼,内心的吐槽起码飙涨了一百八十句,然而面上一点都不露。因为万般心思转过,她最终觉得,同桌原班长难得开口摆出一副要和她辩论的模样,想气死他,最好晾着他。
如此方能噎死他。
所以林夏遥露出一副你说了什么,风太大,我听不清,我一点儿也不生气的样子,把收拾好的教材整整齐齐动作利落地装进桌肚里,拎起空瘪瘪的书包,视原逍的长篇大论于无物,还附送了他一个微笑:“放学了,我要回家了,拜拜。”
那个拜拜说的,又轻快又甜美,尾音像是扑面而来的一大朵软绵绵的棉花糖,把气势汹汹觉得自己论点论据陈述地天衣无缝的原逍噎了个仰倒,一阵失语,眼睁睁看着“辩论辩了一半喊暂停”的小女生高高兴兴地飘出教室回家去了。
林夏遥才没回家呢,她拎着空书包往下跑了两层,在楼梯处拐了个九十度的弯,跑去了教研组办公室那边。
她觉得自己体内的幼稚因子全面复苏了,装什么心平气和的大人,就上楼这段路里,她的脑中已经替原逍策划了一个伟大的羞辱计划,只等九月底高二上第一次月考时实现。
实验高中每个月的月底大考,是有年级排名的,但是并不会在教学楼下的公告栏里张贴全榜,只是系统录入排名而后分发给各班老师,依照各班班主任的处事风格,各自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