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父母,此刻回头去看,他们其实也有点后悔。林夏遥是个完全不怎么需要大人操心的孩子,学习上一骑绝尘跑得飞快,当年他们也就顺水推舟地让她独自行远了。
能在年纪小的时候走到同龄人的前面去,节省出来的这几年黄金时期,让她在更早的时候走完更多的路,有更多的时间去进修也好,去社会上去尝试挫折也罢,都会有比别人更多的余地,总不是坏事吧?
可原来女儿过去的这两年里,独自一人在陌生的城市里,其实一直都不开心。
以致于他们在了解了之后,同意了她退学回来父母身边读高中的愿望,甚至愿意暂缓职业发展与前景,不出野外的项目,在女儿身边陪她两年。
还不满十五岁的年纪,为什么要让她被所谓的少年大学生所桎梏呢?想退一步就退一步,为什么要逼着她一直做那个领先于同龄人的孩子呢?
但最后的决定是林夏遥自己做出的。她在暑假里其实还犹豫不定过,她是夏天出生的,一直摇摆到了十五岁生日那天,对着自己的生日蛋糕许愿的时候,才最终做出了决定,真的从大学退学了,选择了实验高中。各种手续办下来,就耽误了一阵子,晚了几天才去报到。
最后选择了实验高中,而不是以竞赛出名的一中,一方面是因为实验高中的图书馆,一方面是因为离家近,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林夏遥不想再去搞什么竞赛了。
她并不是那种上了大学反而一泻千里,无人管束反而玩物丧志的类型。从来也就没有什么人特别严厉地管束过她,所以她在自由之后,当然也就没有过度的反弹。
她可以按部就班地按照大学的进度好好学习,可以不挂科,可以继续升学。她并不是因为学习能力被退学的。
可她就是站在浩渺的探索科学探索宇宙的大门边上,却产生了无穷无尽的迷茫。
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什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为了科研事业而奋斗终生。
再多的我会做,我能做,抵不过一句,可是我不喜欢做。
本来父母让她干脆回来读高一好了,就照着正常学生的轨迹,轻松三年慢慢去想她的人生到底想做什么。耽误得起。更何况根本没耽误,是她之前跑太快了。
可林夏遥自己选了高二。她把自己的人生读了个倒带,却也没有一倒到底。这是不是因为正在读高二的程冬,林夏遥自己也说不清楚。
“挺开心的,同学也挺好玩的。”林夏遥挤进爸爸妈妈中间,一手挽一个,妈妈接过爸爸手里拎着的菜,爸爸帮她背那个很重很重的大书包,三个人并排往家走。
林夏遥虽然个子小小的,可是追着落日晒出来的一家人的长长影子,一大步跨出去,开心。
“实验高中怎么样?你觉得真的很好吗?”林爸爸问道。
“不错啊,图书馆很棒!”林夏遥示意爸爸感受一下肩头书包的重量,就知道很棒是多棒。
“哎!一次少借点,你背着不重啊?”老林掂了掂这大书包,伸手胡噜了一下闺女瘦弱单薄的肩膀,忧心这闺女个头本来就不高,压着更加长不高了。
不过关于实验高中的教学质量到底如何,其实林爸爸主要是替老程打听的,老程操心儿子学业都快抓狂了,于是他又补充问道:“爸爸是问你觉得师资力量怎么样?学习氛围呢?”
虽然网络上也都能查,但是套话多真话少,总归不如自己闺女的亲身感受来得真实。更何况老程为了儿子,那点家底也就折腾得起这一次了,程冬可不比林夏遥,甭管塞哪儿甭管老师好不好,都能学得进去。
“今天上了数学语文和物理课,都是讲卷子,感觉老师很不错啊,深入浅出。卷子应该是他们实验中学自己出的,看出卷水平,也不错,很负责。”林夏遥认认真真地回答道。
“学习氛围也挺好,下午最后两节都是自习课,班主任来讲了个题之后就让大家自习了,各科都有老师常驻解惑,去老师办公室问问题的学生也不少,大家都在学习。”林夏遥回忆了一下,她对实验高中的评价还不错。学风如何,自习课见真章。无需督促,没人逃课也没什么胡闹的人,毕竟是个重点高中呢。
“而且这学校只接受走读,不接受住宿制,就我今天细心观察,没什么太神奇的幺蛾子!”林夏遥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说话的时候还伸出食指晃了晃,抖了个小机灵。这是在少年班里提前体验了一把大学住宿制的林夏遥小朋友,宿舍夜谈时从别的小朋友那里听来的奇闻奇事里,汇总得到的一大经验。让未成年人,每天晚上,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能够极大程度的避免各种神奇事件的发生。
老林听了女儿的评价,在心里暗自琢磨着怎么给老程回话。省重点高中的择校费很贵,还得托关系更是不便宜,老程举家搬回来也不容易。
钱的事情他们基本不和孩子提,但自己搞地质这行,辛苦是辛苦,主要凭热爱,要说能赚多少钱,他们自己心里有数,只能一声叹息。
更何况老程那个脾气,让他弯腰求人,比让他绝食还难。
程冬的成绩,说不太好,那是客气话,简直可以说是能有多差有多差了。林夏遥读书不补课不花钱还能赚奖学金,可程冬这一波大把的择校费人情费扔出去,要是不能有个水花,对他家来说,也算得上是伤筋动骨了。
但要是不花这个钱,老林叹口气,这都升高二了,再不推一把,怕是都要来不及了。
可有些孩子,天生就是没有学习这根筋,又何必强求呢。但他怎么和老程开这个口呢?怕不是老程要说他站着说话不腰疼。毕竟他家女儿,就是传说中的别人家孩子。
如今大学生满地走,要连个本科都考不上,家长得多闹心啊。
第8章 傻乎乎美滋滋的小同桌
身为一个跳级九段选手,林夏遥是从错误的经验中,学习如何去融入一个只有自己是陌生人的新班级这项技能的。
那种什么所谓的上课不听讲,下课光顾着玩,还炫耀自己成绩好的行为,真的是……挺讨人嫌的。从前的林夏遥不觉得,也没被欺负过,那是因为早些年,有人为她保驾护航。
后来狠狠地跌了一跤,吃一堑长一智,林夏遥总结如下:做人最好要低调,但是不要畏缩。为人最好要和善,不要太傲气。上课不要太出挑,该听课听课,该作业作业,别显摆。
如今以此作为行事准则,晚上回到家光明正大悠然自得地狂看闲书,白天在学校正大光明争分夺秒地狂赶作业,林夏遥的转学高中生涯,就这样轻轻松松地开启了,人缘果然还挺好。
除了那个对全世界都很愤怒的同桌少年以外。
偶尔闲来无事,林夏遥总喜欢偷瞄两眼原逍桌上那套吉米多维奇的进度,心里堆满了想吐槽想评论想交流的欲望,然而还是牢牢地忍住了,明哲保身,闭嘴保平安。
她真的不是很理解一个高二学生整天整天地刷这套题干嘛。那么难的计算,整整六本书四千多道题,有的光是一道题,解题过程都要写满好几页纸,绝对费时费心费力。要说只是喜欢数学,可她看原逍也没有去参加竞赛的意图啊。
当然了,有意在竞赛上崭露头角的学生,也不会选择实验高中。本市搞竞赛的顶梁柱是一中,中考之后,理科天才们但凡有此意者,十之□□都被一中网罗走了,竞赛经验,教练指导,拿牌子,走保送,都是拥有历史比赛成绩佐证的专业和优秀。
剩下的人才,别的高中瓜分一下,多半都是全科发展,不会把大量精力投放在单科竞赛上的。
所以像原逍这样,蹲在实验高中这么个只能称之为中庸偏上的重点学校,却又一心向数学的,林夏遥特别想采访一下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原逍优秀吗?看了他一套卷子,林夏遥觉得还是挺优秀的,学习上有天赋。
然而有天赋的人,多了去了。之前那两年,林夏遥身边,随手抓一个同学,往同龄人里一撒,各个都是传说中的“少年天才神童”。像原逍这么傲气又毒舌的,林夏遥托着腮琢磨,就该扔出去打磨打磨,就该摧垮了自信,再一步一步地学会怎么灰头土脸地爬起来,重塑自我。
但林夏遥也就是自己心里没事瞎想乐一乐恶趣味而已了。她不想和这个整天愤怒的少年起冲突。当然她也不明白这个少年整天这么愤怒干嘛呢?
是的。林夏遥在他旁边坐了几天,得出的结论就是他很愤怒。他倒不是对别人充满恶意,只是总有一股子不耐烦的愤怒,特别不喜欢别人打扰到他和数学题相亲相爱的世界,特别不喜欢为了别的人或事浪费时间。
但真要是惹烦了他,他也就是暴躁地喷两句,既不会动手,也不会怎么样。反正唐果天天当面骂他也不怕,不会有什么打击报复,就只是每次考完了试,原逍会淡淡地问她:“第二保住了吗?”
唐果不管保住没保住第二,都能气得连翻十个白眼儿。
而原逍冷眼旁观,觉得新同桌的好人缘,真的令人很愤怒。因为他身边开始人流量激增,总是嗡嗡嗡地有人在请教些弱智问题。上课都讲过了,还问!教的那么明白了,还不懂!
同桌这小丫头基本功绝对很扎实,原逍偶尔看过去,林夏遥的桌面上永远都是教材。她不热衷于那些什么教参教辅习题集,看起来属于那种“万变不离其宗,吃透教材等于吃透一切”的流派。
而且林夏遥作业做得又快,每天下课的时候就开始赶作业,午休也在赶作业,每天下午自习课还没结束,当天的作业就被她做完了。再加上林夏遥态度温和耐心,不发脾气,基本功又扎实,讲题时引经据典,随手都能给你翻出考点知识点在教材哪一处,现在每逢下课午休自习,来向她请教当天不会做的作业的人很多。
向同学请教这件事情,是原逍的行事逻辑里,完全无法认同的一个行为。老师有问必答,那是职责所在,领这份工资,干这份工作。我一个学生,我交了学费来上学,就因为我学得好一点,我凭什么把我的时间浪费在别人身上?给补课费吗?
而其中来的最多的就是方静姝。大概是第一天午休时那长达一个半小时的一对一专人讲解带给她的勇气吧。
原逍就特别想冷笑。他毕竟是班长,知道的多一点。高一刚入学那阵子,方静姝当了学习委员,成绩好又是个温柔文静的乖乖女,找人问作业问习题,她就是大家优先选择的第一人选。那时候她家长还特意来学校,找班主任投诉过,说每天晚上孩子能接到五六个同学打来的电话问作业,听说午休和自习课也不得安宁,孩子抱怨说总是想问题想到一半被打断思路,让老师管一管的。
怎么,如今轮到自己,就不觉得了?
花了十分钟,林夏遥给方静姝讲完了今天物理作业最后一道限流与分压的题,急匆匆地跳起来,跑去了卫生间,而方静姝抱着写完的物理作业坐回座位,就也遇到了磨磨蹭蹭注视她许久,终于鼓起勇气去找她问题的同学。
去问问题的那个小胖,自以为暗戳戳地喜欢方静姝,其实喜欢到了没人看不出暗恋的地步,一和她说话,就支吾结巴脸红,低着头不敢抬头,每每都是同一个借口,磕磕巴巴地说:“学……学习委员……我……我想问你个题行吗……”连喊她方静姝一声大名都不敢,只敢借着职务这样喊出口,仿佛就给自己的行为找了点底气似的。
而后仍然坐在座位上的原逍,就听到方静姝弱声弱气地和前去请教她的小胖子说:“我也不懂。要不然你去问问林夏遥好不好?我觉得她讲题又快又好,脾气也好,你要是不明白,多问几次,她也不生气的,还会换个角度给你讲。”
说话声音既轻且软,委委屈屈的,让男孩子即使被拒绝了,也生不出恼火的心思。可原逍那凌厉的余光,就扫了过去。
别以为他天天戳这儿做数学题,身为班长也不怎么管事儿,就不知道周围发生什么了。“我也不懂,要不然你去问问xx”这就是一句托词,是不想浪费时间讲题的借口而已。学生们就不懂趋利避害,不懂审时度势,不懂小社会吗?
如果你是班委,你长得好看,你人缘好小圈子小团体人多,那多半都会卖你个面子,不会明显地拒绝。
如果你是比较边缘的小透明,对方对你也没什么异样的心思,那也没什么人愿意为你浪费时间浪费口舌。
而小胖同学,满脸痘痘,生得不好看,班上常年倒数第一垫底,家境不好,性格畏畏缩缩却又不懂得看脸色,父母在实验高中附近的菜市场里卖鱼为生,还是借读生,每天穿着同一件泛着鱼腥味袖口脏兮兮的校服,一周也未见得洗一次校服外套,每每鼓起勇气过去,得到的,都是来自他心中女神委婉的拒绝与敷衍。
除了原逍这新任的傻乎乎美滋滋还觉得自己人缘倍儿好的小同桌。
林夏遥刚甩着手上的水珠,蹦跶着从讲台上跳下来,坐回自己座位上,就迎来了一个满脸通红的小胖子。方静姝说的话,对他来说,都是圣旨。哪怕目的不是为了问题,只是为了和方静姝说两句话,他也不敢答应了以后明目张胆地违抗圣意,颠儿颠儿地来找林夏遥了。
林夏遥来者不拒,一视同仁,哪怕人家用脏兮兮的长指甲在她的稿纸本上无措地划出来一条条纵横交错的长道道,她也不会当面从人家手底下把本子拉回来的。
原逍知道,有些学生,哪怕有不懂,也绝不敢去主动找老师,越是成绩差,越是怕老师。更何况去办公室问题,还得排队,老师可能还连批带评,上课讲了怎么不听讲,上次考得那么差云云,弄不好还一个电话打去家长那里告状。
哪像林夏遥呢,瞅着她身边问题的人离开了,直接过来,不用等,还不会被批评,也不甩脸色,好声好气,一种解法不会,连着教科书的原理翻来覆去地变着法儿给讲。
越是瞅着好使,使的人就越多。原逍琢磨着,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最近几天,八成以上的班内请教都被推脱到他同桌这儿来了,剩下的两成基本是同桌好友或者互有好感的男女菜鸡互啄内耗掉了。搞得原逍自习课时,身边嗡嗡嗡地像人来人往的花鸟市场。
可讲了两遍了,对方还没明白。原逍就看着平时从来做作业都只爱用水性笔的同桌小丫头,悄悄地伸出右手,去笔袋里摸出了她的圆珠笔,咔咔咔哒哒哒,咔咔咔哒哒哒,不停地摁。
魔音穿耳。
原逍侧目扫过去,林夏遥根本对他的目光一无所知,她全身心地沉浸在了到底还能怎么把这道题讲得更明白易懂的思索里,连疯狂摁笔都不能发泄,左手托着腮,本就带点婴儿肥的脸颊气鼓鼓的,像只塞满了食物屯粮的小仓鼠,拿圆珠笔戳着自己,给自己的侧脸硬是戳出一个小酒窝来。
原逍就知道她烦了。
她明明和原逍一样,一遍讲不懂就烦,只讲重难点和得分步骤对方听不明白也烦,然而她就是不表露出来,脸上一点不耐烦的神色都没有,拼命压抑着还用那温和友善的语气说话,连音量都不会提高半个分贝,然后摸出她那只专用解压的圆珠笔,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吵得原逍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