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荏趔趄,他撑着鸣刀,坚持不让自己倒下。
什么叫他已经死了……
他死了吗……
第13章 子白·须俎(3)
众人陷入沉默,连一向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彭越都默了声。
利荏垂首,话在肚里百转千回,“那……那我现在是死人吗……”
姜武摇头,含泪看他,神情欣慰又复杂,“怎么会,你活的好好的,像你母亲和我祈祷的那样,健康平安的活了下来。”
彭越激动插嘴:“怎么可能!不是已经死了吗?”
姜武负手仰望皓月,语气沉重道:“祭祀。”
彭越:“祭祀?”
祭祀……甘苏皱眉,连她都明白,世上没有不需要代价的事情,所以是拿什么换回了利荏的命吗?
姜武目色沉沉,他觑着利荏,几次迟疑下开口,
“利荏,你是十万将士英灵救回的死婴。”
甘苏心头一哽,她抬头看向利荏,月色映衬下,他瘦削的脸庞令人疼怜,无神空洞的双眼像是失了魂灵。他也才十五,在现代,不过是个上学的孩子,告诉他这些,是不是过于残忍了。
那时,华灵剖腹取子后已无力回天,中毒的姜武也大限将至,他大声痛哭拥着华灵,华灵留存一丝意识,死死抱着浑身青紫的利荏。
身后是马蹄声,惨叫声,凄绝回荡在须幽岭,久而不散。
风萧萧,肃起云涌。
倏然间,天空放晴,就那么一缕阳光,穿透层层黑云,落在已死的利荏身上,华灵紧紧掐握姜武的手,撑着最后一口气,哭着求他说:兄长……救救他……救救他……还有办法的……有办法的……
姜武呼口气,一幕幕尽在眼前,他忍着泪:“我与华灵在骊山学武时,曾在骊山望天阁的禁.书里看过一种起死回生的法子,通过活人血祭祀,以死去之人的魂魄铺成回魂路,将往生者从那一头强行引回。”
时辰眉梢微动,彭越凑在他耳边问,悄声问:“面瘫,你听过这种法子吗?”
时辰摇头:“大千世界,异法总会有的。”
姜武声音动容:“此法所需的活人血不计其数,阴邪至极,等同于用无数无辜的性命,换回死去的那一条命。我与华灵看过那书后就赶紧塞了回去,并相约不再提及此事。”
姜武闭眼,“为救利荏,我便在绝望中想起了那个法子。”
在华灵恳求的眼神中,姜武割开自己手腕,用滚烫的鲜血在地上写了个“回”字,他从华灵手中接过利荏,将他放于那字之上,并且将鸣刀插于他身旁的土中。
生魂回转亦死魂,死魂归于往生路。
他拥着华灵念着书上记载的那句话,怀揣不可能的希望,就那么看着死去的利荏祈祷,一直祈祷,直到呼吸减弱,直到气息不复存在,直到敌军赶上,身首异处。
他与华灵,死不瞑目。
所以的一切结束,惨叫,呼喊,马蹄声,再也没在须幽岭响起。
当太阳彻底被黑云遮蔽,一切陷于混沌时,婴孩清脆的哭声响于的须幽岭,与之相伴的是无数颗不再跳动的心。
姜武讲述完,看着不知何时跪在地上的利荏,“利荏。”
“你别叫我!”听完那些的利荏红着眼喊道。
姜武一怔,他并未想到利荏会是这等反应,“孩子……”
利荏拽着自己的胸口,“我是人吗……我还是人吗!我只是你们用什么诡秘之术救回的……救回的东西而已!”
这一切,利荏无法接受,他捂着脑袋,模样十分痛苦。
姜武辩驳,“你是希望!你是我与华灵用十万将士英灵换来的希望!”
利荏大吼:“我不要做你们的那个希望,如果让我选,我宁愿当时死在那里!”
姜武气结,手颤抖指着利荏,说不出话,“你……为了你……为了救你……你知道……”半晌,姜武没有将话接下去。
时辰觑着姜武的神情皱起眉头,手指敲打着膝盖,十万将士英灵引回的死魂……
“子白。”时辰喊他,“你还有什么隐瞒吗?”
姜武吞咽口水,颤抖指出的手握成拳,那么自负傲气的一人,此刻显得有些维诺。
时辰淡冷问:“子白,令你愧疚的是什么?是因为同意华灵随军?还是因为失察而中毒死去的十万将士?”
姜武沉默。
“如果是这两种,我相信你早看开了。”
甘苏听着,觉得时辰讲的很有道理。人无完人,他那时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如果姜武在那之后成为了第一个时,经历几千年的朝代更替,时代变迁,这个道理应早已顿悟,不该仍执着着。
利荏仰头看他,“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
姜武沉默。
“子白。”时辰清楚,如果他不说出来,心结就无法解开,“子白,你还不打算说吗?”
彭越:“大胡子!”
姜武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声,“他们没有下一世了……”
时辰蹙眉。
过去世,现在世,未来世,三世因果,六道轮回。
他有时检查日晷,能在刚出生的婴儿身上感受到百年之前的气息,这就是轮回。
时辰眯眼:“那个异法……”
姜武点头,人有些恍惚:“是将魂魄献祭……永世献祭……再无轮回……”
彭越旋即跳起来,实在气不过,指着姜武鼻子骂,“大胡子!你怎么那么自私啊!他们不是你最爱的将士吗!你怎么可以那么做!”
甘苏抿紧嘴唇,好残忍……
利荏用力拽着自己的胸口,将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又拽出血来。
甘苏见状上前抓住他的手,“利荏。”
“我……”利荏无助看她,终是倒在甘苏肩头哭起来,“姐姐……”
姜武面向刻着生死谷三字的石碑跪下,狠狠地磕了三个头,愧疚,无法诉说的愧疚。
姜武注视着那块石碑,声音有那么些解脱,“利荏,你恨我可以,但你唯独不可以恨你母亲。”
“那十万人里,再无轮回的人里,也有你母亲。”
利荏身体颤栗的更厉害,甘苏感觉到肩头衣服的愈发湿润,她轻拍着利荏的背。
时辰偏过头看着姜武,面容依旧冷淡。
甘苏顺着他的视线也觑向前方那个一无所有落寞的背影,那个曾经万人敬仰的将军。
甘苏心底叹息,那十万人里除了有华灵,也有他。
第14章 子白·须俎(4)
自从将深埋心中数千年的秘密道出,姜武便一人呆在石碑旁,他倚着石块,觑着那红字写成的生死谷,久久失神。利荏盘腿坐于峭壁高处俯视着姜武,他手轻轻抚摸着鸣刀,比初见时深沉了不少。
凌晨时分,甘苏觉得冷,偷偷挪向时辰与彭越,她其实更愿意靠近彭越,因为彭越很暖和,即便没有身体接触,也能感受到温暖。
但好巧不巧,彭越与她之间隔了一个时辰,若她直接向彭越挪去,会显得太过刻意,于是她只好悄咪咪挪一点,再挪一点……
“甘苏。”时辰瞥她。
“嗯?”
“你有事?”
“我……”她没事,她只是觉得冷,“没事……”
时辰微扬眉梢,抖了下左肩,靠在肩头睡得正欢的彭越被抖醒,他擦擦口水,“面瘫,怎么了?”
时辰朝甘苏的方向微抬下巴,“过去。”
“干吗?”
“她冷。”
彭越嘴角抽搐,“我又不是暖宝宝!!!”
嘴上虽然吐槽抱怨着,彭越还是换了个位置,移到了甘苏和时辰中间。甘苏瞬间觉得周遭暖和起来,她瞥两眼彭越,暖宝宝都没他功效好。
三人都无睡意,甘苏提问,“为什么不生个火?”
时辰睨一眼彭越,彭越尴尬清嗓子,“我火不够用了……蔫巴了……”
甘苏:“啊?”
时辰嘴角稍稍上扬,彭越瞧个正着,“面瘫你嘲笑我!”
“没有。”
彭越翻着白眼,“等我再长大点,我肯定能收放自如,跟老爹一样,哼。”
时辰缓缓摇头,“刚才你与子白正面交锋,若是你能熟练运动火势,不加以炫技玩耍,可能我捉他会容易的多。”
彭越拿根树枝在地上乱画,结巴道:“我,我,我哪有炫技玩耍……”
“你急于证明自己的时候。”
“……”彭越撇嘴,他也就炫了一下下,想要打败对手,当然得先从气势上胜过对方啊。
甘苏低头偷笑,合着他这意思是玩火把火给玩没了?
“甘苏,你也在笑?”彭越白甘苏一眼。
甘苏思考后说:“午仓,你是什么送火童子?还是火柴人之类的?”
时辰听后嘴角又扬了下,彭越扁嘴,“面瘫,你不准笑!”
彭越指着甘苏的鼻子说,“甘苏我告诉你,我可牛逼了!当然,现在没那么牛逼……不过以后肯定超级牛逼!跟我老爹一样牛逼!”
甘苏憋笑点头,“嗯,牛逼牛逼,你最牛逼。”
彭越没好气,“还笑……”
时辰如同长辈般训话,“午仓,你要好好控制你的火势,不可因脾气暴烈而生旺,也不可因伤心沮丧而灭熄。你需如同……”
彭越捂耳朵:“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老爹让我跟着你,不就是让我跟你学习的嘛……”
时辰扭头看他,清冷道:“那你学了吗?”
“嗯……还差一点吧……”
“只有一点?”
“那就很多点……”
甘苏抱膝浅浅一笑,彭越真的很喜欢时辰,像是亲人般的喜爱,又像是师长般的敬重。
彭越挠头,左右来回看了眼,最后起身向右走,搬了块巨石竖在甘苏右侧,随后将自己卡在巨石和甘苏之间,闭眼休息,人蜷在一起,似乎很累。
须臾,彭越睁一只眼,“面瘫,你靠甘苏近一点,这样她左边就不会冷了,我今天太累了,要休息……”
时辰颔首,面无表情向甘苏挪了一些,直到西服衣料蹭到甘苏衣裳。
甘苏还没反应过来,周身的温度骤降,怎么冷了?暖宝宝失效了?
她偏头看着彭越,也就几秒,他居然已经睡着了,头一颠一颠,最终砸在了她的右肩上。
“午仓,你没事吧……”
时辰瞥一眼,淡淡道:“让他睡吧,他今天消耗较大,平日又玩耍居多,所以有些扛不住。”
“哦……”
甘苏睡意寥寥,手无处安放,跟时辰就这么干坐着,她着实有些尴尬。
“伤口还疼吗?”时辰忽然问。
甘苏想了下,摇摇头,又摇摇头。
“为什么要思考后再回答?”
“我就在想你问的是腿上的伤,还是肩上的伤。”
时辰扭头觑着她,视线从她的侧脸移向左肩,未经甘苏同意,伸手便扯开了她肩上的衣服,露出被鸣刀刺穿的地方。
伤口已经在慢慢结痂,愈合速度是常人的好几倍。
甘苏吃惊:“怎么好的这么快……”
时辰帮她重新拉上衣服,“心力凝结成丝,治疗着你的伤口,好的自然快。”
“心力……”甘苏想起来,她意识浅薄的时候,时辰将手放在她胸口,然后隐隐约约有银丝窜向她的伤口。
“人最大的力量来自于心,心主导着一切,”时辰不紧不慢说,“我将你的求生心与我的力量合成了最好的良药。”
甘苏的重点又偏了:“当时午仓好像很反对你这么做……”
“我比较虚弱,午仓担心我支撑不住。”
“哦……”
甘苏垂眸,虚弱也多少是因为她,她不想给他添麻烦,但是越不想,添的麻烦越多。
时辰话题一转,“甘苏,你是如何看见鸣刀的?”
“我啊……”甘苏回忆着,“就看到了,用眼睛……”
“眼睛?”
“嗯,当时觉得黑暗中有东西,然后聚精会神去看,就能看见了。”
时辰嘴唇微抿,眉目清冷,他侧过身,抬手轻轻握住甘苏的脸。
甘苏被他这样的举止吓到,浑身僵直不敢吱声。
时辰盯着她的眼睛看,随后又将她的头侧一些,在她耳根处探寻着,做完这些,他松开她。
甘苏摸摸自己的脸,很烫,她肯定又脸红了,“怎么了?”
“没什么。”
“你在找什么?”甘苏察觉到,他好像在她眼睛里找着东西,正如在客栈彭越对她做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