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不惑的汉子,渐渐红了眼眶,又悲又喜, 泪流不止。
等缓过一阵, 齐景天道:“我等会要去告诉婉柔,要她也知道, 萱萱还活着,还活着。”
凌濯微笑,“婉柔在天有灵,定会欣慰的……”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只是长启说, 萱萱已经失忆了,忘了从前的事,所以虽然近在咫尺,却从来没有去找过我们。”
“她失忆了?”齐景天一愣,赶紧问道,“那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长启他们,又是怎么找到她的?”
凌濯照信上所说跟他解释:“据说她起先被一家农户收养,后来大概农户待她刻薄,她自己去了山上,恰巧那时长启被凌昌所害,也流落到了那里,两人便遇上了,但她的身世,他们也是刚刚才猜道。”
齐景天只觉得心如刀割,捶胸顿足的自责,“都是我不好,叫她受了这么多苦,当年若非我不够周到,哪里会叫一家人变成这样?自察觉到他的野心,便应提前筹谋,最起码,先保她们母女安全,不至于叫她们独自逃命,最后还是遭害……”
凌濯也很是不解,问他道:“萱萱怎么会在临安呢?婉柔不是在蜀中被找到的吗?”
齐景天回忆道:“那时他起了杀心,我察觉后叫婉柔带着萱萱先走,本想回她的娘家,但他早已做了准备,婉柔应是发现了什么,准备掩护萱萱去投奔你们的。”
想起那时候的生离死别,他还是忍不住心中剧痛,叹道:“这些也都是我猜的,最后关头,我没能陪在她们身边,也无法得知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一世害得她们娘俩吃苦受罪,我枉为人父人夫啊!”
“看来,只有萱萱自己知道了。”凌濯叹息一声,又来安慰他,“你也不要自责,现在在这世上不是独身一人,还有女儿在,总算是上天眷顾,往后凡事,要多为萱萱着想啊!”
齐景天红着眼圈点了点头,从前他是抱着玉石俱焚的心,躲在这处不起眼的地方默默蓄积能量,准备着有一天复仇,但现在有女儿了,他不得不改变一下想法,为女儿着想。
他出神般问,“真不知萱萱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子?”
凌濯笑笑,为他斟了一杯茶,“有婉柔那样的娘亲,萱萱能差到哪里去?凌文说,她很漂亮,否则我们长启也不会一往情深了……说来说去,这还是天定的姻缘。”
齐景天又笑着感叹:“真想现在就看看她……”
凌濯稍稍沉默,而后道,“现在恐怕还不是你们相认的时机,你已经蛰伏这么多年,未做好完全的准备,不要功亏一篑。”
齐景天也已经想到了,敛眉赞同说,“我知道她还活着,就安心了,我可以再等等。”
两人沉默一阵,凌濯忽然说,“所以萱萱失忆,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齐景天也点头,虽然孩子忘了他,对于一个父亲来说,是非常残忍的,可若能叫孩子安心过快乐日子,这个代价也值,仇他自己去报,只要萱萱快乐平安就好。
可是凌濯总不能跟他一样一直躲着吧,毕竟两个孩子要成亲了,总要有长辈主持才像样子,齐景天想了想说,“凌兄,长启大婚,你应是要回去一趟的。”
凌濯没有否定,而是说,“听闻近来朝中局势有变,少帝有意亲政,这是个机会。咱们慢慢来,好好规划一下,无论如何,不能暴露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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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瑧既然已经起了疑问,身为父亲,凌濯便也不再瞒他,一封长长的亲笔信后,他终于知道了这几年父亲到底在哪儿,在做什么。
原来齐景天还活着,在当年被安顺王赵颐迫害后逃出生天,换了身份,做起了墨城的城主,暗中积蓄力量,准备报仇雪恨,而父亲去到墨城,亦是为了帮他,只是为了不叫外界起疑心,才瞒天过海,找了修行避世的借口。
这几年屯在心头的疑问终于豁然开朗,他就知道,当年齐家的事情不会那么简单,而父亲也不会无端撇下家业不管——父亲这样做,其实用心良苦,一方面,是出于对朋友的道义,另一方面,不过是韬光养晦,当年势头最盛的齐家被灭,谁也不能保证,下一个不会是自己,所以身为家主的他,有必要做出无心世事的样子,以避灾祸。
如此一来,他肩上的担子就更重了,既要在父亲回归之前将家业打理好,又要避免风头过盛,确保一家平安。
他深深吸了口气,既然没有退路,那就硬着头皮迎面直上吧。
不过也有值得高兴的事,他的阿蓉,或者说是萱萱,原来不是孤女,她还有父亲的,这样一来就算她有天能想起从前的事,也不会过于悲伤。
但公开阿蓉的身世并没有多大意义,两位父亲的决定如此,他亦是同样的想法。公开,只是叫他们的亲事名正言顺一些,却极有可能会为她带来危险,得不偿失。
所以只能暂时委屈她了,好在他的心坚定不移,他会加倍对她好,补偿她这些年失去了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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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琅阁。
由城郊回来后,又接连下了几场雨,天气一天冷过一天,眼看着,竟有入冬的迹象了。
这几天阿蓉一直闷在屋里,很是无所事事,等凌瑧再来看她的时候,便说,“我觉得我该回玲珑坊了。”
凌瑧一愣,“为什么要回去?你不喜欢这里吗?”
阿蓉说,“不是不喜欢,只是我住在这里总有些不合适,还不如在玲珑坊,可以跟师傅学手艺,白吃白喝你好久了,心里过意不去。”
他便明白了,笑着说,“白吃白喝什么?反正早晚也是你的,没什么过意不去。手艺便不用学了,总归将来要做少夫人的,不如学学如何管家。”
阿蓉脸一红,“八字还没一撇呢,不要老是挂在嘴上,会叫人笑话的……”
凌瑧挑眉,“谁说八字还没一撇,我说过的话,难道会不作数吗?”
阿蓉还是有些担心,问,“那你爹同意了吗?”
原来是在担心这个,他总是自己保证,一直没有实质性的进展,难免她会担心了。他眼含笑意,说,“他非常赞同,还说等年后会亲自回来主持我们的婚礼……”趁四下无人,他拉过她的手,轻轻亲了一下,而后笑着说,“这下放心了吧?”
“真的?”阿蓉不敢相信的问。
她虽然信他,却几乎对他的父亲不报什么希望,毕竟自己什么都没有,人家堂堂家主,会喜欢自己这样的儿媳吗?
“当然是真的。”他说,“我同父亲的人品叠在一起保证。所以不必担心这个了。”
“可是……”她低下头,羞涩地说,“还没过门,怎么好一直赖在这里?会叫人说闲话的。”
他本不在意什么闲话,可对她来说这似乎的确是个问题。
可除过远在墨城的齐景天,她也实在没有亲人了,当年齐家的灾祸便是安顺王一手造成,所以那个嫁进安顺王府的姑姑,连想都不必想。
对她来说,最安全的只有这里,而他也舍不得叫她离开。所以……他决定说服她。
“阿蓉,我有话跟你说……”
“嗯?”
听他这样说,她便仰脸认真看着他,晶莹黑眸中全是他的倒影,剔透的樱唇映在眼中,叫他一时心猿意马。
左右无闲杂人等,他贴近她,将她逼到墙角,啄一下樱唇,再喃喃地说,“我从来不怕什么闲话,所以你也不要怕,现在的安排,于你于我都是最好的,虽然也许外头可能会有一些闲话,但人不靠闲话活着,所以请你再忍忍,千万不要以这个理由,整天想着离开我。”
他把她的手握在胸前,有些哀怨的问,“为什么总是想回去,难道回去了,你一点不想我吗?”
这一番告白真可谓别出心裁用心良苦,她抿唇甜笑,“当然会想的。只是……”为了补偿他的那一番哀怨,她羞涩的回吻他一下,又解释说,“可是憋在屋里什么都不做,我总有些不安……”
正说着,她忽然有了主意,“不如我给你种花吧,那天听晚彤说了好些菊花的名字,我养花还可以,学着自己种种,给你做园丁,怎么样?”
他深呼吸一下,娇生惯养的千金流落乡间,养成了勤劳能干的好习惯,虽然是好事,不过还是有些惋惜。
她该过的,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日子吗?
“马上要入冬,种什么也养不活的。”他想了想,替她个出了个主意,“我缺个书童,不如你来,我们还像以前那样,你给我念书听。”
她一怔,说,“你知道的,我书读得不好。”
“没关系。”他说,“我们顺道再重新学一下,把你落下的那些,一样一样补回来。”
阿蓉不是不明白,若要要做他的妻子,眼下这个样子是不合适的,他不计较外面的闲言碎语,她也要给他长面子的。所以她想了一下后便应了下来,点头说,“好。”
于是接下来“书童”便很顺利的走马上任。
齐家出事的时候阿蓉才十岁,虽已开蒙,但书读的并不多,凌瑧便从一些的诗词开始教她,阿蓉很聪明,很快就可以自己读书,常常是他看他的书,她练她的字,两人共处一室,纵使没有言语上的交流,却也觉得默契十足。
字写累了,阿蓉就去叮叮咚咚的弹琴,虽然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她却还记得自己学过的几首简单的小曲,她自己弹得忘我,难为凌少主在心里皱眉——看来琴也要重新教了。
赛雪不似凌瑧有良好的的涵养,实在受不了了,就喵的一声,由暖烘烘的茶炉边爬起来,走到她面前翻个白眼,再钻去凌瑧的身边呼噜打盹,阿蓉有些挫败,问凌瑧,“我弹得很难听吗?连猫都嫌弃我。”
凌少主在心间努力想了一番措辞,最后安慰她说,“我觉得你还是去绣花吧,虽然鸳鸯有些像水鸭,但也还是有些潜力的。”
阿蓉,“……”
第三十六章
往常一入冬, 各地官员便纷纷开始为岁末纳贡做准备, 由于凌家几乎垄断了江南各地的各项产业,身为少主,凌瑧总是难免要为此事与州官裴承打交道。
裴大人也是个很知礼的人, 明白要麻烦凌家, 每年都会特意摆好酒席,邀请凌瑧。
凌瑧当然不屑于参加这种酒宴,然而就算很不感兴趣,但也不好不给裴承面子, 毕竟还要与官府维持良好的关系,所以只得答应下来。
今年又收到了裴承的请帖,其时他正教阿蓉抚琴, 在亲自示范,修长手指拨弄七弦,琴音缥缈直上云霄。
一曲弹完,阿蓉依然深深沉醉在那副风流仪态中无法自拔, 却见瀚尘捧着请帖过来了。
凌瑧接过请帖, 粗略扫过一眼,有些无奈, 对阿蓉说,“今晚我有样应酬,不得不去。”
阿蓉很懂事的点头说好,跟他道了别,自己抱着赛雪往回走, 凌瑧则稍作准备,待到傍晚,携着礼物去了裴承府上。
只是原本以为此次只是一场寻常的客套,却没想到在裴府中遇到了新鲜面孔。
知道他到来,裴承在府门口亲自迎接,一路说着客气话,待走到宴厅,却见桌边早就等着一人,三十多岁的模样,面容十分清秀,神情却稍显冷峻,举止言谈不似一般人。
裴承倒也不遮掩,直接向凌瑧介绍说,“这位是宫中特使曹大人。”
那位曹大人上下打量他一番,抬手跟他见礼,“鄙人曹兴,久闻凌少主大名,幸会,幸会。”
凌瑧心中悄悄一顿,这果然是曹兴,东厂掌印太监,京城朝中风云人物。
既然对方毫不隐瞒,他也表现坦荡,还对方一礼,客气道:“草民何德何能,今日得与曹督主共坐,督主大名如雷贯耳,该是在下敬仰。”
他一面客气,心中却是疑惑的厉害,曹兴是太后的亲信,一向在京城待着,好端端的,怎么会无声无息的跑到临安?
今日这顿饭,看来不是这么好吃的。
因为心中有疑惑,他嘴上便格外小心应付提防,曹兴这样的人物,断断不会白坐裴承的酒客,所以想必是专程见他的。果然,这曹兴再与他客气几句,几杯酒过后,居然很给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曹兴端着酒杯,呵呵笑道:“久闻凌少主一表人才,今日亲见,咱家才信这传言不假,听说凌少主尚未成家,咱家这里有一桩好姻缘,想要为少主牵一牵线,不知少主意下如何?”
凌瑧面上一凝,余光扫到一旁同样一脸意外的裴承,抬手为曹兴斟了杯酒,笑道:“这可真是折煞我了,这一点私事,竟能劳动督主操心,心中实在惶恐。”
曹兴却道,“少主大名,天下谁人不知?咱家早想结交,有什么好事,自然也会想到少主,咱家平素就是爱管闲事的性子,希望凌少主千万别笑话。”
凌瑧便知道了,曹兴并不是在开玩笑。可能叫他做媒的人,必定不简单,况且曹兴岂会平白无故来给他做媒?
这背后必然有什么事,他虽不知道,却也一点都不想沾染。
更何况他已经有阿蓉了。
他在心间快速盘算一下,道:“该是我不怕二位笑话了,我府中其实已经在筹备婚事,打算年后开春成婚,到时候冒昧向督主与裴大人递上请帖,还盼二位能赏光。”
就见另两人皆是一副意外的表情,曹兴特意看了看裴承,裴承赶忙问他,“上回在贵府赴宴时,还听少主说过,并没有成婚的打算,怎么现在就在筹备婚事了,这喜事来的实在是突然些啊!”
凌瑧笑着点头说是,本不想多做解释,就此糊弄过去,然却见曹兴琢磨了一下,不依不饶问,“哦?看来是咱家来晚了。不知少主是要娶哪家的千金?”
凌瑧只好道:“这真要二位见笑了,在下的未婚妻并非出自名门,只是一位普通女子。”
曹兴只当他在为拒绝随意找了个借口,呵呵笑道,“少主玩笑了吧,寻常女子,怎能入得了凌府大门!”
凌瑧一笑,语气却极其认真,“她出身虽寻常,却是有恩与在下,具体事情说来话长,但请相信,在下绝非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