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奸雄的日子——九斛珠
时间:2019-03-21 10:40:06

  遂将眉峰微沉,道:“孤军深入敌腹,是谁接应的?”
  提起这茬,傅德清神色稍肃。
  “安排的是你三堂兄,不过当时传递消息似出了纰漏,过后他很是懊丧愧疚。”傅德清瞧着儿子满面疲色,急需休息,便拍拍他肩膀,“行了,拿我满身的伤换他们两条命,值!何况要不是这伤,我还不知道魏氏竟有那等妙手,药膳做得比酒楼的菜还合胃口。”
  这显然是转移话题了。
  傅煜也知这会儿不宜刨根问底,便按下不再多问。
  侧目瞥过去,旁边的高案上摆着空了的碗碟,那食盒便是南楼里常用的。
  而方才进门时,仓促瞥见的身影也浮入脑海,他顿了下,才道:“这是她送来的?”
  “每日三餐都靠她,没半天例外。”傅德清靠着软枕,将这阵子养伤的情形大致讲了,说老夫人须坐镇寿安堂主持大局,斜阳斋这边就全靠攸桐劳心劳力。照料饮食之外,安抚傅澜音、招待军医郎中、帮着仆妇打理起居之事,忙里忙外,费了许多精神。
  见傅煜沉默颔首,便扬声道:“行了,都进来,汤还没喝完呢。”
  等攸桐带姐弟俩进来后,便让攸桐把汤盛满,趁热喝了两碗。
  这汤里按着秦良玉的叮嘱,加了好几样药材,喝到嘴里的滋味虽不错,气味却颇清苦。
  傅澜音嗅了两下,因恰好站在傅煜身侧,闻见点异样味道,不由低声提醒,“二哥连日赶过来,还没好好沐浴歇息过吧?这样蓬头垢面的,不怕被人撞见。”见傅煜瞧过来,还故意捏了捏鼻子。
  傅煜皱眉,抬起手臂看了看,果然满身风尘。
  这模样搁在行伍里,并不算异事,三伏天在戈壁滩行军,闷出满身的汗也是常有的。不过搁在傅家这座宅邸,若被外人撞见,确实有损威仪。被攸桐这样娇滴滴的女人闻见,恐怕也得捏鼻子避之不及。
  他下意识便看向攸桐。
  攸桐方才也闻到了那股子汗味,瞧他眼底有些许狼狈,莞尔笑道:“父亲用完饭,就该午睡了。将……夫君不如去南楼,洗干净睡会儿,养好精神再过来?”
  “好。”傅煜颔首起身。
  姑嫂俩将碗碟皆收到食盒里,攸桐便起身辞别,去取食盒时,却见斜刺里傅煜伸手,将东西拎了过去。
  她乐得偷懒,便跟在他身后。
  ……
  自傅煜领兵南下后,两人已有数月没见,期间又无音信相通,攸桐提心吊胆地等了许久,终于看到他安然归来,难得的有些夫妻久别重逢的喜悦。虽说傅煜满身汗气,不算好闻,但他身姿魁伟、步履稳健,瞧着却令人欢喜。
  原本扛在肩上的担子,也因他的归来,为之一轻。
  攸桐将这条路连着走了几十趟,却还是头回有闲心观赏旁边景致,忍不住便轻轻一笑。
  傅煜就跟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忽然开口,“傻笑什么?”
  “就是觉得,夫君回来了真好。”
  “是吗。”傅煜脚步稍顿,转头瞧她,“你在等我回来?”
  攸桐正左顾右盼地浪眼睛,没提防他会忽然停步回身,几乎撞到他肩膀上。抬起头,对上他那双深邃的眼睛,漆黑的眼珠子如同墨玉,周遭布了血丝,眼神疲惫却幽深,带几分探究味道。
  她立时察觉古怪,忙含糊道:“澜音和昭儿也是啊。”
  这两桩事情,哪能混为一谈?
  傅煜盯着攸桐,从她神情里捕捉到一点欲盖弥彰的味道。还想探究时,她却忽然抬袖擦了擦额角,小声嘀咕了句“天气热”,拔腿就往前疾行。
  盛夏晌午天气热,她身上穿着薄薄的衫子,底下纱裙摇曳,卷出浪花云朵,轻盈袅娜。
  傅煜唇角微动,跟在她后面。
  到得南楼,盛夏景致已跟离别时截然不同,地锦浓绿、老槐荫翳,临墙的两棵流苏树花期将尽,正是最热烈时,满树成串的碎花,风里都夹杂清香。南楼的屋舍掩在槐荫树影里,穿堂风掠过,驱走暑热。
  傅煜脚步片刻不停,径直进了里屋。
  攸桐则让烟波带人抬水到内室,以供沐浴——她这小厨房里几乎时刻都有热水,且夏日里沐浴擦身,兑些温水即可,方便得很。叮嘱完了,走进里间,见傅煜正埋头解那身细甲,便过去帮忙。
  猛然又想起件事,便提醒道:“夫君身上,可有不能碰水的伤口吗?”
  “无妨。”傅煜答得含糊,大抵觉得这身汗气着实难忍,也不等攸桐帮着宽衣,等内间里仆妇丫鬟退出去,便钻了进去。
  攸桐也没闲着,从箱笼里取干净衣裳,蹑手蹑脚地走进去,隔着屏风,放在案上。
  傅煜正浸在浴桶里,虽说水沾到伤口,颇有点疼痛,不过温水泡着四肢百骸,不止洗净那身汗气,亦稍稍驱走满身疲惫,颇为惬意。瞧那只纤秀的手偷偷搁下衣裳后迅速缩回去,他只自哂一笑,阖目养神。
  许是连日的奔波着实劳累,许是浸入浴桶后惬意安适,闭眼没多久,便意识昏沉。
  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听见攸桐叫他,睁开眼,便见她面带担忧地蹲在浴桶旁,一只手扒着桶沿,一只手伸过来戳他肩膀,“……快醒醒,到里面榻上睡,泡在水里该着凉了。”她的声音不高,等傅煜睁眼后,才退开两步,“里头被褥都铺好了,夫君出来睡吧。”
  说完,快步退出浴室。
  傅煜只等她身影消失在屏风后面,才察觉桶里的水已然变凉。
  遂起身擦干,胡乱套了衣裳,出去见榻上铺了薄被,便钻进去。
  等攸桐泡了碗安神的茶进来时,那位已然阖目躺着了,头发湿漉漉地没擦干,就那么堆在枕边。他千里迢迢疾驰回来,显然是劳累极了,泡个澡的功夫便睡得死沉,原本机警敏锐,方才却戳了半天才醒,茫然片刻后才收拢目光,不像平常听见风吹草动便能迅速应对。
  想来这半个月,他过得也颇煎熬。
  只是这样枕着湿漉漉的头发睡,容易落下毛病。
  攸桐叹了口气,轻轻搁下茶盘,取了干净的毛巾过去,放轻手脚爬到榻上,跪坐在旁,帮他慢慢擦头发。帘帐垂落后,榻上有点昏暗,外面的丫鬟也被吩咐噤声,安安静静。攸桐小心翼翼地擦到一半,却见那位原本熟睡的人不知是何时睁眼,正瞧着她。
  她赶紧顿住,有点歉然,“吵醒夫君了吗?”
  傅煜摇头,抬臂握住她的手。
  “攸桐。”他睡了会儿,嗓音微觉低哑,声音却是少有的温柔,“这阵子多谢你。”
 
 
第57章 受用
  床帐里昏暗静谧, 傅煜的声音像是磁石打磨, 那双深邃的眼底血丝仍在, 意味复杂。
  离京之前,他曾问攸桐执意和离的原因,攸桐说了两件事。
  傅煜当时说会考虑, 并非虚言——南下平叛数月,瞧着战事里离乱的女子,他会忍不住想起攸桐;夜深人静,跟将士议定攻敌的对策,稍得空暇时, 他也会忍不住想起攸桐,想起南楼里的岁月静好、炊烟暮色, 想起她的巧笑婉言、妖娆灵动。
  设身处地, 倘若傅澜音出阁,碰上夫君冷淡、长辈苛责, 她会怎样?
  被家人捧在掌心, 锦衣玉食养着的姑娘, 到婆家遭到冷遇, 会作何感想?
  当时他并未当她是妻子, 只觉婚事各取所需, 苦乐自当, 他肩上扛着边防兵马, 无暇为她分神, 只消给了少夫人的位置, 往后她处境如何,端看他的造化。
  而今回想当时的态度心思,却觉汗颜。
  尤其是,当得知攸桐从未做过传言中那些事时,彼时的轻慢偏见便如一记巴掌,重重裹在脸上。若傅澜音遭此冷遇,傅煜即便能忍着不将夫家的人大卸八块,也必带她离开,不受那种委屈。
  搁在攸桐身上,又有何不同?
  她虽性情温婉,却非逆来顺受的人,孰是孰非,心里都有个小账本记着。既执意和离,显然是对傅家十分不满,碍着他的脸面没明说,只藏着芥蒂安分守己,不肯给长辈献孝心殷勤。谁知真到了碰着难事时,她却丝毫没含糊,嘴上不言不语,却将事情做得妥帖周到。
  傅煜心底里,涌起种种情绪,尽数敛在幽深眼底。
  攸桐只抿唇笑了笑,低声道:“知道了,先睡吧。还有许多事等着夫君处置呢。”
  说罢,怕打搅他休息,将半干的头发拢到旁边,退了出去。
  ……
  傅煜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
  连日的疲惫翻涌袭来,迅速将他淹没,意识一片深沉漆黑,几乎连梦都没做。
  醒来时,屋里光线昏暗,安静得没半点动静。他茫然躺了片刻,意识才慢慢回笼,而后起身下榻,见旁边铜盆里有清水,当即掬来洗脸。这水是拿冰块化的,里头尚有未融尽的冰渣,甚是清凉,连着扑了四五把,极能醒神。
  水声哗啦,夹杂碎冰触到铜盆的清脆相声。
  攸桐原本坐在外间的美人榻上翻书,听见动静一瞧,见傅煜起身了,便扔下书卷,出去预备晚饭。
  已是傍晚,南楼里的仆妇丫鬟受了叮嘱,往来办事都轻手轻脚,也没人喧哗笑闹,院里安静得很。天上不知是何时堆积了层云,阴沉沉的,眼瞧着像是要下雨,晚风穿堂而过时,卷走白日的暑热,只剩树叶草丛窸窣微响。
  晚饭摆在厢房,都是攸桐点了菜,叫杜双溪亲自掌勺做的——
  夹了肉馅的酥香千层饼,皮酥肉嫩,拿大铁锅煎熟了切开,热腾腾地直冒香气。旁边一盆酸菜鱼,鱼肉滑嫩,入锅前便剔了骨刺,拿攸桐先前做的泡椒和酸菜做出来,甚是开胃。再旁边则是十香醋排骨和红烧松茸、炒野鸡崽子,瓦罐里熬了老鸭笋片汤,各盛两罐。
  最抢眼的是正中的铁盘,底下铺了鲜嫩菜叶,上面是切成细丁的羊肉,半肥半瘦,在铁板烤熟后撒上波斯传来的孜然,色泽诱人。
  院里飘着饭菜香气,那盆羊肉肥嫩处油光滑亮,叫人食欲大动。
  傅煜连着数月征战劳碌,战事吃紧时食不知味,平常也是吃军营里的大锅饭,许久没犒劳五脏庙,陡然瞧见这满桌美食,眼里精光微亮。
  攸桐笑而请他坐下,回身道:“还有两样呢?”
  “想必已做妥了,奴婢这就去端。”说着,往厨房走了一趟,不过片刻,便捧着漆盘过来,里面一盘拿芝麻酱、辣椒香油和醋拌匀的爽滑凉皮,外加蒜拍黄瓜、芹菜腐竹、凉拌三丝和蒸了放凉的蒜泥茄子,四样小菜盛在分成四格的瓷盘里,整齐悦目。
  这样一桌丰盛美味的食物,足以慰劳久战风尘。
  傅煜觑着攸桐,眼底尽是赞许,伸筷先搛了些羊肉来尝,只觉入口细嫩、嫌辣咸香,瘦肉入腹,齿间仍留着烤出的肥腻香味。那火候味道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比起他在盛产羊肉的北地吃过的都多几分滋味。
  随口便道:“小厨房炒菜的功夫渐长。”
  “才不是炒的。”攸桐正愉快地咬那酥香肉饼,舌头几乎吞到肚子里,说话也颇含糊,“是杜姑娘花了好些功夫烤的,夫君醒来得正是时候,若放凉些,就没这么好吃了。”说着,回身指了指外面,果然厨房北侧隐蔽处,有个烤肉用的小角落。
  傅煜瞥了一眼,颔首道:“果然很好。”
  顿了顿,又道:“杜姑娘是谁?”
  南楼里的丫鬟仆妇,他大约听过名字,还没有个姓杜的。
  攸桐就势道:“是我特地请来的,叫杜双溪,不止厨艺精湛,还肯在吃食上费心思,今晚这桌菜便是她做的,夫君觉得手艺如何?”
  “滋味很好。”傅煜觑着她,眼底隐有光芒,“有劳你了。”
  攸桐朝他婉然一笑,接着埋头用饭。
  傅煜的目光却没挪开,瞧她腮帮微鼓,两只眼睛只在碗碟间打转,渐渐地眼底露了笑意。每回伸筷时,便按着她目光所向,顺手帮她搛到碗里,默不作声,却眼疾手快。
  他难得有这般眼色,肯放下高傲的臭脾气照顾些许,攸桐颇为受用。
  ……
  傅煜远道而来,休息过后,定有要事跟傅德清禀报。是以用完了饭,攸桐也没去斜阳斋添乱,只将食盒备好,交由傅煜亲自带过去。到得那边,果然傅德清也将傅澜音姐弟俩支走,军医郎中也各回住处,只有刚从衙署赶回来的傅德明在旁边。
  外面已有雨丝飘起,屋里颇为安静。
  傅德明搬个宽椅坐在二弟旁边,腿上盖着薄毯。
  他那年沙场负伤后,因地处偏远,又拖着重伤奔波了许久,冬日里天寒地冻,伤口拖得颇为严重。到如今落下寒腿的毛病,每逢阴天下雨便隐隐作痛,怎么治都不见好。有了这前车之鉴,这回傅德清受伤,他便格外上心,诸般名贵药材流水般送进来,这回过来探望,也是不厌其烦地叮嘱,叫他切不能大意,务必静养。
  傅煜进去时,兄弟俩正闲谈旧事。
  听见动静,暂且打住,傅德清取了旁边的热茶慢慢喝,“就只睡了半日?”
  “足够了。”傅煜一身墨蓝长衫,朝傅德明躬身行礼,“伯父。”
  “修平回来,我就放心多了。”傅德明笑而颔首,“这一趟去了四个月,南边又不是咱们的地盘,我和老夫人都悬着心。怎样,那边都妥当了吗?”
  这妥当,自然不是说平叛的事了。
  叛贼早已剿灭,在傅煜劲弓射杀贼首那日,便已报往朝廷。
  傅德明指的是布棋。
  傅家自挑起永宁节度使的大梁后,军权紧握,对这一带的政事赋税也牢牢掌控。既有图谋天下之心,目光便须放得更远——
  与齐州隔着京城相望的西平王自不必说,虽名声颇差,却有雄兵险隘,占地势之利,是个难啃的骨头。此外,京畿有重兵驻守、禁军防卫,南边则分布着数个强弱不一的势力。只是比起傅家和魏家常年备战练兵,这些地方各自为政,因无外敌环伺,安逸分裂久了,虽富庶繁华,战力却不足,这回碰着逆乱便节节溃败。
  日后傅家若挥兵京城,西平王固然是劲敌,这些地方也不能不防。
  这回傅煜选精兵强将南下平叛,也是借机探摸底细、安插人手,将傅家从前暗里安排的零星人手织成一张网,以确保将来举事之后,南边能安稳老实不添乱。
  这屋子既是傅德清的书房,自然也有舆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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