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因不知傅煜的身份,还试图浑水摸鱼,恳求道:“那秋娘是节度使傅家的人,在府里很有体面,小的就算知道这种事损阴德、不得好死,却也不敢跟傅家作对。没法子,才帮着她找了人,求大人饶命,放小的一条生路吧!”
说罢,使劲磕头求饶。
这些言辞,与攸桐说的事悉数吻合。
而沈氏放任自流,居中作梗,那秋娘是仗了谁的势,不言自明。
傅煜眉目阴沉,又问道:“那秋娘叫你连夜逃走?”
“大人明鉴,她亲口跟小的说,这事儿若捅出来,小的性命难保,给了笔银钱,让她丈夫盯着,亲自送小的骑马逃出去。摊上这种倒霉事,小的哪敢不从?横竖都是个死,也只能先顺着她的意,那些银票都没敢花……”
傅煜懒得听他废话,径直道:“为何又回来?”
刘雄脸上一垮,道:“有人半夜拦路,把小的捉回来了,威胁小的不准再逃。”
“谁?”
“小的不认识,就记得他那声音,他蒙着脸,看不清长相。对了,他是个跛子!”
最后半句让傅煜神情微动,他皱眉沉吟了下,没再理会此人,暂且关押。
到得入夜时分,另一波人循着刺客给的线索,将那主使抓了回来。
很巧,也是个跛脚的!
原本零散的线索逐渐聚拢,傅煜命人审那跛脚汉子,又命刘雄在隔壁听声音。那跛脚汉瞧着邋遢,嘴巴却硬得很,便是用刑也面不改色,反出声冷嘲。刘雄听了两句便辨出来,借着窗缝一瞧,当即笃定指认。
傅煜审视他神色,知他并非说谎,而事情的脉络也由此清晰。
——沈氏指使秋娘对攸桐动手,寻了刘雄拉皮条,又命他逃走,必定是打算事成后推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那跛脚汉指使刺客谋害攸桐性命,又将刘雄捉回,打得必也是祸水东引、借刀杀人的主意。
若不是他杀个回马枪,护住攸桐,以当时的情形,刺客行刺后逃之夭夭,只剩地痞留在原处。他便想追究,也查不到这跛脚汉身上,只剩刘雄证据确凿,将矛头指向长房的沈氏。
迂回一圈,攸桐被灭口,傅家内里又生罅隙暗斗,又是挑拨离间的毒计!
傅煜负手站在窗外,将这头绪理清时,脸色阴沉。
这跛脚汉虽嘴硬得跟铁索似的,但凭着先前几件事的蛛丝马迹,傅煜已能推断他背后的主子,只差印证而已。而至于伯母沈氏,显然是居心歹毒,被人利用嫁祸还不自知!
月暗夜浓,孤灯昏黄,傅煜站在中庭,几乎融入夜色。
紧掩的屋门被推开,随从快步出来,在身边低声道:“将军,这是个硬茬子,棘手得很。
“慢慢磨,血肉之躯,总有累的时候。”傅煜眉目冷凝,召他附耳吩咐了几句,没再逗留,径直骑马回城。
到得府里,扛着腹中饥饿,直奔斜阳斋。
京城里的疑影、孙猛的死、傅晖的失约、攸桐说的事和今日的刺杀,桩桩件件串成了线,藏在永宁麾下的那根刺也渐渐浮出水面。
背后的主使固然要严惩,但具体如何处置,却须谨慎斟酌。
进了斜阳斋后,屏退旁人,将这两日的事尽数道明。
傅德清听罢,良久不语。
沉默了半晌,才道:“你伯父和堂兄弟都在,长房那边的事,我来出面。魏天泽终归是你的副将,在军中也颇有威信,不宜操之过急,闹出太大的动静。事情查到这地步,人证齐全,主谋也跑不掉,你累了整日,先去歇着吧,剩下的事明日料理。魏天泽那边有人盯着吧?”
“有。”傅煜答得简洁,脸上几乎没有表情。
傅德清瞧着他,叹了口气。
战场上杀敌斩将,看着凶险,实则不难,因敌我分明,只需竭力拼杀。
但内里的事,却是千头万绪。
沈氏便罢,看的是傅德明的面子才须斟酌,先前有些摩擦,父子俩也已看清她的秉性。魏天泽却截然不同——这些年傅煜军中历练,魏天泽便如左膀右臂,时常相随,有军中袍泽之情,因他行事历练、性情爽利,跟傅煜也有朋友之谊,即便比不得杜鹤得信重,战场上危难之时,也是傅煜肯舍命救护的人。
他暗里背叛,着实如一柄利刃,插在傅煜背后。
傅德清有点心疼,在儿子肩上拍了拍。
傅煜累了整日,没再耽搁,起身辞别,身姿魁伟,冷肃端毅如常,却颇有几分孤单疲惫。
一路沉默,踏着漆黑月色到了南楼,里头灯火通明。
晚饭的时间早已过了,庭院里却仍飘着饭菜的香气,厨房里人影绰绰,如常忙碌。
走进里面去,灯台上明珠洞照,一室亮如白昼。
而攸桐坐在美人榻上,青丝垂肩,姿态柔婉。
听见动静抬头,瞧见是傅煜孤身走进来,神情不算阴郁,站在帘帐旁,不似平常威仪冷厉。她大约能猜得到缘故,便单脚站起身,婉然一笑,柔声道:“夫君用饭了吗?厨房里备了吃食,都是你爱吃的。”
“还没。”傅煜闷声,踱步过来,“脚腕怎样了?”
“抹过药膏,又敷了几遍,好些了。”
她的声音温和,眉目姣然,烛光下眼神清澈,藏着关切。大抵是能感受到他的情绪,半个字不提白日的事,只伸手帮他扑去肩上风尘,因不便走路,便扬声叫人端饭备水——行路疲乏、征战劳累,为军政之事费心费力后,他需要的也只是可口的饭食、温暖的床铺而已。
傅煜目光在她眉眼间停驻,忽然伸手,将她抱进怀里,贴在胸口。
南楼有她,便是归处。
第72章 谢意
晚饭准备得十分丰盛, 外酥里嫩的五香熏鱼、软糯可口的红烧狮子头、家常味道的肉末茄子、凉拌百叶肚, 外加清炒的笋尖和几样时蔬,配上酥香千层饼和珍菌汤,很合傅煜的胃口。
他劳累奔波了整日, 晌午时随便凑合垫肚子,傍晚也没吃,对着满桌美食,脸色稍霁。
待得饭罢,那股因沈氏生事、魏天泽背叛而生的郁郁之气也消散了许多。阴沉的神情转为和缓, 傅煜扶着腿脚不便的攸桐到侧间坐下,趁着丫鬟仆妇们备水铺床的间隙, 将杜双溪叫到了跟前,细问那画像的事。
杜双溪在傅家待了数月,跟攸桐处得十分融洽, 已定了主意跟随在侧。
见傅煜问得郑重, 攸桐又神色稍肃, 便将画像的事如实回禀。
傅煜因又问道:“关于那位楚氏,还有旁的事吗?”
杜双溪摸不准他想问的是哪方面,便瞧向攸桐。
攸桐便提醒道:“譬如她从前是否受宠、是否生过儿女。”
“据府里仆妇私下议论,她刚入府时很受宠爱,不过那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 西平王刚得爵位那会儿。”杜双溪虽在西平王府上, 对内宅的事却甚少留心, 思索了片刻, 才将那时听过的点滴忆起,续道:“她的出身倒是不错,听说是县令家的小姐,原本定了亲,却被西平王强行娶到府里,进府就封了侧妃。没两年就生了儿子,只是那孩子四五岁时夭折了。那之后,没再有过孩子。”
攸桐瞥了傅煜一眼,见那位眸色稍紧,接着又问:“魏建待她如何?”
“最初很好,后来……据说是不太得宠,连侧妃的位子都没了,跟寻常姬妾一般。西平王身边的女人极多,大多是受宠几个月便遭冷落,或是转手送给旁人,或是给些银钱打发了,能留在府里的不多。这位倒是古怪,既不受宠、也不出府,住在那偏僻院落里二十年,从没听见得西平王召见,起居用的东西却从没短过。”
傅煜便道:“她也从不出门?”
杜双溪摇头道:“我当差的那几年,她从没出去过。若不是年长的婆婆议论,旁人都不知道王府里还有她。”
这就对了!
傅煜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
先前傅家查探过西平王的底细,因那位身边的女人实在太多,便没留意过楚氏。而魏天泽的过去抹得干干净净,先前他无从下手,便只能存着疑惑。如今,总算有了眉目。
遂又问了些关乎楚氏的事,叮嘱杜双溪别跟旁人提起。
杜双溪自是应命,恭敬退出。
……
屋里灯火明亮,已是亥时,人定夜静。
攸桐白日里受惊,险些丧命在铁箭之下,想着沈氏的居心,着实心惊。
方才吃饭时,为免扰傅煜胃口,便没多说,这会儿瞧他没了刚回来时的那阴沉疲惫姿态,才道:“后晌夫君不在,澜音曾来过这里,问我怎没去赴宴。因伯母行迹古怪,我怕里头另有牵扯,暂时没敢说着事情,只说是赏景崴了脚。夫君觉得……妥当么?”
“这事不宜张扬。”傅煜揽着她肩膀扶起来,目露赞许,“澜音和祖母那里,先别急着说。”
“好。”攸桐颔首,因怕右脚触地难受,仗着有傅煜当拐杖,单脚往前跳。
跳了两下,却被他打横抱起,轻而易举。
这道省事多了,攸桐没挣扎,只问道:“春草她们还没回来,这事儿很棘手吗?”
傅煜看她目含担忧,自忖方才神情太过沉重,便勾动唇角,以示宽慰。
“已有了头绪,不算麻烦。她们是人证,明晚还给你。”
这就好了,方才看他苦大仇深的样子,还以为天要塌了呢。
攸桐莞尔,因手臂环在傅煜颈间,随手便拿指腹在他眉心揉了揉,“既不棘手,慢慢处置就是了。所有的事都有缘故,等事情查明,理清原委,也就能看开了。夫君忙成这样,难得能歇息,外头的事暂时放放吧。”
这便是婉转劝解魏天泽暗里背叛的事了。
傅煜对上她的眼睛,只觉这女人像是生了七窍玲珑心,会读心术似的。
遂只一笑道:“私交与公务我分得清,别担心。坐好——”
攸桐乖乖坐好。
傅煜便坐在她身旁,将那只受伤的脚捧起来,除了罗袜,掀起裤脚看伤势。她的脚生得好看,足形纤秀,指甲盖圆润粉嫩,握在手里软绵绵的,若不是碍着她有伤,他几乎想揉搓把玩。脚腕里却拿纱布层层裹住,有点臃肿,边缘处残留着药膏干涸后的痕迹。
“该换药了吧?”他问。
攸桐便指了指床头的药膏,“待会换上就好,夫君快去沐浴歇息吧。”
“不急。”傅煜解了纱布,瞧着脚腕尚未消退的淤肿,皱眉道:“郎中手法不行。”说着,见旁边有备好的铜盆温水,径自拧干,将膏药的痕迹擦拭干净,又取新的涂在掌心,搓匀了,轻轻覆在她的脚踝。
他的力道很轻,掌心温热,停在她脚腕一动不动。
那膏药却像是被化成了温水,慢慢地渗到肌肤里。
攸桐有点僵,却没开口阻止,抱膝乖乖坐着,任由他敷药——反正他受伤时她也曾悉心照料,如今反过来,她受得心安理得。
闭眼享受了片刻,渐渐觉得不对劲,傅煜那双手不止摸脚腕,竟慢慢顺小腿而上。她心里忽然明白过来,眼瞅着傅煜抹完了膏药,裹好纱布,赶紧缩回脚丫子,笑吟吟道:“有劳夫君了。”
她那只脚缩得飞快,像是怕他握着欺负,藏在裙角下,只露出脚趾。
傅煜捉弄心起,迅速探手捉住,眉峰微挑,轻轻捏了下。
他的掌心搓过药,仍是滚热,放在伤处不觉得怎样,碰到脚掌心时,却热得烫人。带有薄茧的指腹摩挲过脚心,带着某种怪异的情愫,攸桐下意识缩紧脚趾,赶紧往回夺。可惜脚腕带伤,夺不回来。
便将杏眼圆瞪,“手上有药膏,还没洗净呢!”
“哦?”傅煜声音低沉,深邃眼底藏了笑意。
她的脸颊泛红,他的眼眸深沉,各自勾动了怎样的心思,彼此心知肚明。
傅煜却不挑破,只盯着她,手掌揉捏她脚丫,目光渐而晦暗,意味深长。
攸桐脸颊不听话地腾起热意,便伸手推他胸口,“快去洗手!”
傅煜纹丝不动,声音带笑,“我帮你敷药,还救了你,你便这样报答?”
“那我是为何遇险的?”攸桐翘着唇角,强词夺理,“功过相抵,扯平了。”虽是嘴硬,心底里却仍感激他及时现身,冒着如雨铁箭将她救出,便半跪起来,在他眉心亲了下,“满意了?”
唇瓣软嫩,呼吸柔和,像是鹅羽扫过心尖。
傅煜目光落在她唇上,“还不够满意。”
攸桐笑着哼了声,也不敢玩火自焚,便仍退回角落,道:“快去吧,我困死了。”
伤者为大,她既不肯,他也不能强求,否则跟从前似的被气出去,便前功尽弃了。
傅煜只笑了笑,起身去内室洗手沐浴,因水温刚好,耽误了一阵。
再出来时,她已经睡了,呼吸绵长。
——白日里受的惊吓令攸桐提心吊胆,后晌回府后虽躺了会儿,却半点都没睡着。紧绷的神经在傅煜回来后松懈,整日的担忧化为疲倦,钻进暖和香软的被窝后,没片刻就睡了过去。
傅煜也没扰她,熄了灯烛躺上去,仍将她抱在怀里。
……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时,傅煜便起身出了南楼,精神抖擞。
到两书阁,将这两日积压的事处理毕,外头朝阳初升。回到南楼,攸桐才刚起身,正对镜梳妆——因昨日崴了脚,她腿脚不便没法走路,清晨去寿安堂问安的事便可逃过,趁势睡了个懒觉。
夏嫂做好了早饭,摆上精致小菜,夫妻俩一道用了,她留在府里养伤,傅煜则出府办事。
临行前,因杜鹤去青州尚未归来,便命护卫往魏天泽住处去一趟,只说傅德清召见,请他到城外的东林校场。而后换上劲装、悬了宝剑,纵马出城。到得昨日那处庄院,问过昨晚的情形,果然那跛脚汉嘴牢如铁,半个字也不肯吐露。
傅煜瞧了一眼,也没往那处只关死囚的秘牢送,只叫人盯着,等陈三疲累犯困,熬不住时,再那处手段审问。
而后拨转马头,直奔东林校场。
到得那边,果然魏天泽已到了,单人孤骑,站在空荡的校场,影子被朝阳拉得斜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