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有两位冒雨送东西的仆妇瞧见,一时竟忘了行礼,只等傅煜疾风般走过,才醒过神,慌忙补上。
这般情形令攸桐都有点不自在。
不过心神动摇之外,却也有正事压在心头,不可耽搁,遂问道:“刺客既然落网,夫君待会要去亲自处置吧?”
“嗯,元凶不可放过。”
“方才在路上我也想过,刺客既然是冲着我来,想必是有些缘故。有两件事,我想提醒夫君。”她环着傅煜的脖颈,帮他擦掉鬓角脸颊的雨珠,凑在耳边轻声道:“头一件,是百岁宴上,双溪说她曾在西平王魏建的府邸见过一张画,很像魏天泽……”
话没说完,便见傅煜眉头紧皱,忽然停下脚步,低声道:“魏天泽?”
“嗯,本想提醒夫君,不过当时被旁的事打岔,没来得及说。”
“怎么回事?”
攸桐遂将那日杜双溪的话如实转述,连同听到动静却没找到人的事说了。
傅煜听罢,脸色更为阴沉,却没多说,又问第二件事。
“第二件,是今日出行时,我乘坐的马车屡屡出岔子,十分蹊跷。”攸桐早就觉得沈氏形迹可疑,经了这般风波,心中更是笃定,遂将经过简略说明白。
从府门口到南楼的路不短,她拣着要紧的说,到南楼时,将两件事交代得清清楚楚。
而傅煜的脸上,已然阴沉得能刮出狂风暴雨来。
那日魏天泽突兀造访,找个由头请他出城时,他便觉得有问题,却不知缘由。而今想来,便是杜双溪那番话被魏天泽听见,怕攸桐给他通风报信,又不敢在府里动手,才火急火燎地拿公事骗他出城,而后趁机灭口。
只是这中间,怎会又将伯母沈氏搅和进去?
第70章 头疼
傅煜一路招摇地将攸桐抱回南楼, 不止途中遇见的仆从惊讶, 就连南楼里的人见了, 也几乎惊掉下巴。
暴雨将南楼那道攀满地锦的院墙洗成新绿, 因攸桐得空时爱用清水插花,烟波她们正修剪几支新折来的石蒜,嫣红的花瓣丝丝绽放,盛美妖娆。众人原本聚在一处赏玩,听见门口动静齐齐回头, 就见自家将军抱着少夫人健步走了进来。
攸桐的身上淋了雨, 单薄的夏衫勾勒出袅娜身段, 双臂缠绕在傅煜颈间, 脑袋埋在他肩窝, 不欲叫旁人瞧见神情般, 是甚少流露的娇羞姿态。而平素威仪冷厉的兵马副使, 这会儿淋得浑身湿透,怀抱美人, 面不更色, 站在细雨余韵里,雨珠滴滴答答地从脸上滚落。
连同烟波在内, 满院丫鬟瞧着突然狼狈归来、姿态亲密的两人, 都愣住了。
还是周姑见多识广,一愣之后, 便即行礼道:“将军, 少夫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 旁的丫鬟仆妇忙也跟着行礼。
傅煜脚步不停,径直入屋,吩咐道:“少夫人崴脚了,取冰和冷水毛巾。”
说话间,抱着她径直入了内室,放在她常靠着散心的美人榻上。
外头丫鬟得了吩咐,忙将那点歪心思收起,不过片刻便捧着冰和水盆鱼贯而入。
傅煜命她们搁下,低头就想去帮攸桐解鞋袜。
攸桐一愣,忙轻轻按住。
“既然只是崴脚,不算大事,郎中待会过来,帮着敷药便可,夫君不必担心。”她哪好意思让傅煜当着众人的面给她脱鞋解袜,只凑过去低声催促道:“外面的事耽搁不得,夫君还是以正事为重。”
傅煜面露迟疑,“当真不碍事?”
方才在郊野里,他分明看到,她疼得眼圈都红了。隔着罗袜摸的时候,那秀致脚踝也有点肿。她一个娇滴滴的女人,不像他耐摔耐打,吃点凉物都能疼得缩成虾子,这般伤未必容易熬。
攸桐便只安慰般一笑,“放心,周姑她们和郎中都在,不碍事的。”
说话间,便朝烟波递个眼色。
烟波当即过来,帮着脱鞋解袜。周姑今晨见她高高兴兴地出门赴宴,这会儿却受伤狼狈归来,又不见春草和随行的人,直觉有蹊跷,匆忙去取了干净整洁的欢喜衣裳后,也一脸忧色地过来照顾。
满屋子丫鬟仆妇围着,傅煜瞧她神色催促,没再逗留。
吩咐旁人尽心照看,而后去里面换了件干爽衣裳,便往府外去。
……
这次明处出城,暗里杀回马枪,他用的都是杜鹤身边信得过的人。
那些刺客和待审的地痞也没入城,而是送到了城外一处隐秘的牢狱。他来去如风,因安排了人盯着魏天泽的动静,也不怕他逃出齐州的天罗地网,出府之后,便直奔秘牢而去,亲自审问。
执掌军规、统率斥候,他的冷厉铁腕,军中无不敬惧。
那地痞事发时就被那阵势吓得抱头鼠窜,一路羁押回来,进了暗无天日的地牢,瑟瑟发抖。一瞧见傅煜的面容,隐约觉得像是名震齐州的傅家将军,又想起马车边那美貌小妇人的警告,登时吓得屁滚尿流,不必傅煜上刑具,光是被那威仪所慑,也不敢硬扛,很快便吐了个干干净净——
他原就是个市井无赖,早年跟着地痞混日子,成年后便接了衣钵,身上有些功夫傍身,三教九流地人认识得不少,专做些为人所不齿的买卖。这回也是有人重金找他,让他带些兄弟等在那里,说会有人将生意送上门,他不知对方是傅家的女眷,才不知死活地去那里打埋伏。
所谓生意是指什么,傅煜几乎不用多想。
他垂头,扫了眼满脸畏惧的地痞,目露厌恶。
见对方嘴唇哆嗦着还像交代,眸色陡厉,抬膝便重重撞在他下巴。
那地痞栽了跟头,跪在地上牙齿打颤,舌头都快捋不直了,受了那突如其来的重击,下颚咔嚓一声,竟自咬出满口血迹,牙齿都崩了几颗。
便听傅煜问道:“是谁找你。”
“刘……雄。”地痞满口嘴的血,声音含糊,见傅煜眉头微沉,又赶紧将他所知道的刘雄的底子交代清楚——是个居中牵线搭桥,靠倒腾消息赚钱的地头蛇。
傅煜攒了怒气,等他交代完,抬脚将其踹翻在地。
出了隔间,便朝守在门口的狱吏道:“查明全部罪行,斩。”
狱吏躬身应命,傅煜又朝随行护卫吩咐几句,便朝廊道尽头的另一处密室去。
比起这微不足道的地痞,那边关押的是今日生擒的刺客,而要查的事情,也更棘手。当时他快刀斩乱麻,以狠厉招式击溃对方,只留一口活气,这会儿那几位还昏迷着,奄奄一息,身上所藏的自尽手段也都被除得干净,浑身上下,唯剩衣裳蔽体。
比起那软骨头的地痞,这种人嘴巴硬如铜铁,拿撬棍都未必能轻易撬开。
傅煜即便手段狠厉,也是费了许多功夫,才逼得对方开口,将主使之人的形貌、声音,连同当时细节、他们的图谋,尽数交代。
今日的事,至此算是脉络初现——
地痞不知攸桐的身份,受人钱财,图谋不轨,伤身不伤命。刺客却是在后黄雀,存着杀人取命的心思,原打算地痞劫走攸桐后再行出手,将罪名尽数嫁祸在地痞身上,因他现身相救,才临时改了主意,就地行刺。
凭着蛛丝马迹,傅煜几乎能够笃定,刺客的背后定有魏天泽的身影。
只是,倘若此事属实,他在图谋什么?
魏天泽八岁时流落齐州,在军营附近做杂役,后被看重教习武艺,慢慢崭露头角。这些年在永宁军中出生入死,立下战功无数,与他更是有过命的交情。如今魏天泽是他的得力副将,跟傅家交情深厚,永宁帐下几乎无人不知。
若说谋的是他父子性命,先前沙场鏖战,不必费力谋划,魏天泽只需晚半步营救,他和父亲都可能重伤丧命。而先前无数次对敌时,魏天泽皆拼死力战,以性命相救,这回傅德清深入鞑靼,重伤在身,魏天泽也曾千里营救,傅煜记得清楚。
要怀疑生死托付的袍泽兄弟,最难过的其实是心里这关。
哪怕先前已深思多回,真到了这时候,傅煜仍觉得脑壳疼,甚至有那么一瞬,希望是他多疑。
将刺客嘴里的东西掏干净,便命人顺蔓摸瓜去查。
走出秘牢时,云消雨霁。
这地方藏得隐蔽,算是永宁军中机密所在,莫说魏天泽,连杜鹤都不知底细。
傅煜的脸色在理清线索后稍稍和缓,跨上黑影,孑然驰远。
郊野间道路泥泞,带着雨后的泥土清新,他脑袋里千头万绪,缓了马速,拧眉沉吟。到得一处不起眼的庄院,翻身进去,问外头可曾递来消息,属下恭敬回答,说魏将军今日在城里办差,并无异样举动。
傅煜颔首,也没回城,只在此处等候消息。
……
此时的魏天泽,心中焦灼担忧,并不比傅煜轻松。
为免嫌疑,这回对攸桐出手时,他只谋划了计策,具体的事悉数交由陈三去办,他要做的,只是借职务之便,将傅煜调虎离山,免得徒增变数而已。
剩下的,便是静候消息。
因齐州境内太平,巡城兵马司办事得力,傅家女眷出行时,只带些护卫同行,防卫不严。
那沈氏自保心切,已被秋娘说得动摇,定有法子让攸桐落入地痞手里,且不留半个护卫。届时只需一支冷箭,便能将攸桐的嘴堵死——魏天泽跟攸桐见过数回,想着那无双容貌要香消玉殒时,还暗自叹息。
至于那位杜双溪,人微言轻、不得信重,好对付得很。
到时候事情闹开,他的人功成身退,不留痕迹,万般嫌疑便都落在沈氏头上。
傅煜丧妻,被人在脑袋上动土,必会追查。而沈氏自身不干净,用了那等背主求荣的奴仆,勾结外人对付侄儿媳妇,无从抵赖。届时两府相争,自会生出罅隙,摊上人命官司后,内里嫌猜,再难牢如铁桶。
算是一石二鸟。
魏天泽久在齐州,又时常留心傅家的事,熟知女眷出行的情形,对沈氏的能耐颇有把握。因傅煜行事敏锐,办案时掘地三尺,连周遭十里的动静都探出来,他未免沾惹嫌疑,也没敢派人盯梢,今晨瞧见城门口傅家马车被撞坏,攸桐换了车马,便安心等候消息。
谁知道等了整个后晌,外面也没有半点动静。
既没见傅家出事慌乱,更不闻陈三递来佳音。
他强行按捺,渐渐觉得苗头不对,便借公务为由,途径陈三住处。到得那边,却是悚然一惊——原本平淡无奇、毫不起眼的破落民房,这会儿却忽然多了几个人,穿着寻常布衣,跟左邻右舍探问消息,而在隐蔽处,似乎还埋伏了人。
魏天泽在傅煜麾下甚久,这样的事不知办了多少,一眼瞧出端倪,神情陡变。
第71章 头绪
计划落空, 不止魏天泽焦灼, 此刻的沈氏也悬着颗心, 坐立不安。
将攸桐留在半道后, 她没多逗留片刻,仍去十里峰那边赴宴,没露半点端倪。到得宴席上,留心瞧了一阵,见攸桐并未赶来, 只当是安排的事万无一失、已然得手, 便稍稍放心。听傅澜音问及攸桐时, 便只推说攸桐的马车出了点岔子, 想必是在趁机散心赏景, 叫她不必担忧。
到得后晌, 仍不见攸桐归来, 傅澜音着实担心,频频询问。
沈氏也只能推说不知, 待宴席结束, 便打道回府。
到了府里,就隐约听见丫鬟仆妇说二少夫人, 见了她, 怕被责备,赶紧住口。
沈氏觉得蹊跷, 驻足询问, 才知道前晌时傅煜曾抱着攸桐冒雨归来, 招摇了一路。这消息着实让沈氏吃了一惊,皱眉道:“你可瞧清楚了?”
“奴婢瞧得真切,不敢乱说。”仆妇怕被治个擅自议论的罪名,甚是忐忑。
沈氏并没追究,又问了两人,才知道此事属实,傅煜夫妇进府时,有许多人瞧见。
她的心里当即便咯噔一声。
原以为傅煜此次出门,总得四五日的脚程,谁知他竟回来得这样快?惊愕之下,往寿安堂走了一遭,那边没半点风声,路上碰见傅澜音,才知道攸桐是游玩时不慎崴了脚,被傅煜带回来,这会儿正睡着。
沈氏听罢,心里更沉——
世上哪有这样巧的事?八成是南楼胡扯出来安定人心的。
沈氏也不知傅煜赶到时,攸桐是否完好无损,但事已至此,那些个地痞怕是已落网。
她做贼心虚,也不好突兀去南楼探问,只叹口气道:“难怪她没来赴宴,原来是这缘故。既如此,我也不去打搅,你多去照看些,若要请医问药、熬汤调理,只管遣人过来,别耽误了。”说罢,先回东院。到了住处,屏退旁人,赶紧将秋娘叫到跟前,劈头便问道:“我吩咐你的事,可有旁人知道?”
“就只奴婢和家里那口子,旁人都不知情。”
“那个刘雄呢?”
“夫人放心,奴婢晓得轻重,千叮万嘱,让他逃走。”秋娘拍着胸脯,满脸笃定,“昨晚他找人安排妥当后,奴婢家里那口子亲自瞧着他走的,按着快马脚程,这会儿必定已出了齐州地界。夫人给了重金,奴婢又说过利害,他就算有十个胆子,也不敢留在这里,等着那些地痞去指认。”
秋娘也怕受牵连,昨晚按着她的吩咐行事,底气十足。
沈氏稍稍放心,重赏了秋娘些金银,命她出去,别露马脚。
然而毕竟忌惮傅煜,又不知这番冒险是否办成了事,思来想去,心神不宁。
……
城外的庄院里,一辆拉着麻袋的马车缓缓驶入,吱呀轻响。
进了院,关上门,麻袋丢出去,底下却蜷缩着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手脚皆被绳索捆住,晕得正沉。等傅煜命人拿凉水泼过去,才悠悠醒转,瞧见跟前凶神恶煞的几人,神情有些恍然,想伸手去揉酸痛的脑袋,察觉那捆缚的绳索时,登时色变。
傅煜眉目冷沉,只瞥了一眼,寒声道:“刘雄?”
“是他,靠拉皮条为生,那些地痞便是他找的。”部下恭敬拱手。
傅煜遂抬抬下巴,“带进去审,别闹出太大动静——手段随意。”
这便是随便用狠辣招数的意思了。
部下会意,将刘雄拖到屋里,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制得服服帖帖,而后请傅煜进去。
刘雄瞧着此人面色冷沉、威仪凶悍,哪敢耍花招,自是傅煜问什么便答什么,将秋娘夫妇如何找到他,请他牵线找地痞,又寻人故意在城门口撞坏傅家的马车,在赁的马车上提前做手脚的事,交代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