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候老夫人的孙婆婆瞧见,暗自叹息,待晚间老夫人歇息时,顺口提了一嘴。
屋里没旁人,孙婆婆又是亲信,老夫人听罢,那张时常端肃的脸便沉了沉。
“终归是她不懂事。待嫁的姑娘,觊觎有妇之夫,算怎么回事?叫她哭一场也好,想明白过来,往后我也还能多疼她几分。”
“老夫人慧眼如炬,只怕夫人……”
“她也是!”老夫人叹了口气,“你那夫人样样都好,只是碰到娘家的事就拎不清,先前我说让魏氏帮着操持百岁宴,意思那样明白,她还看不清楚。”
孙婆婆有点讶异,“您让少夫人管事,原来是为这个?”
“不然呢。魏氏那懒散的臭石头性子,像是愿意分忧操劳的?”语气竟带几分抱怨。
她在傅家地位尊崇,底下主仆丫鬟,都能斥责管教,却甚少用这般语气评价谁。
孙婆婆听了忍俊不禁,“虽是个臭石头,却也率真,没藏弯绕,不是吗?”
“各有好处吧。”老夫人靠在软枕上,双目微阖,“那魏氏既没死缠烂打、品行不端,看久了也还成。只消她安分守己地照顾好修平,别给我添麻烦,睁只眼闭只眼就是了。至于月仪,她那性子我着实喜欢。这话我不好说,你回头提点夫人,就说南楼有少夫人,哪怕是个妾也不好添,月仪若知道好歹,我仍留她在身边,寻个体面亲事。若还存着那念头,便送回沈家去,耳根清净。反正这寿安堂……冷清惯了。”
说到最末一句,声音已很低,迷迷糊糊的,像是撑不住犯困。
孙婆婆也知老人家上了年纪,最怕身边安静得跟祠堂似的,想找人热闹说话。
可惜内宅规矩严,傅澜音不爱撒娇,也不会讨人喜欢。也就沈月仪有眼色,能放下身段,又会投其所好。
可惜了。
她没再说话打搅,伺候老夫人睡着了,便往东院去,提点沈氏。
……
沈氏白日里将老夫人的态度瞧得明白,被孙婆婆一提,那颗心当即如坠冰窖。
话说到了这份上,已是摊了底牌。
除非南楼少夫人的位子空出来,否则老夫人不会为那点宠爱而给后宅添乱。
长房的权柄已然失了大半,若她这点盘算都落空,再过几年,该如何是好?
她心中焦虑,明面上也不敢太拂逆寿安堂的意思,辗转了一夜,次日清晨去寿安堂问安后,顺道把沈月仪带到了东院。姑侄俩闭门说话,沈氏为权柄发愁,沈月仪为前路而伤心,各自垂泪半晌,沈月仪才咬牙道:“费了大半年的功夫,姑姑,我不甘心。”
“你当我就甘心?”
“既然都不甘心——”沈月仪顿了下,窥着沈氏的神色,低声道:“就再试试。”
“老夫人是铁了心,在她心里,内宅安稳是最要紧的。”
“她不肯帮我,难道就没旁的门路?若是魏攸桐被赶出傅家,位子空出来,又会如何?”
这事儿沈氏也曾想过,只是先前忌惮傅煜,便只能指望老夫人。
如今这条路断了,只能靠自身,不过傅家牢如铁桶,想动手脚还不留痕迹,着实艰难。
她瞧着侄女,沉吟半晌,才道:“这事我须慢慢想想。”
沈月仪便垂泪道:“父亲能来齐州不容易,我也着实想留在府里,帮姑姑一把。”
“走着瞧吧,会有法子的。”沈氏叹息,又劝侄女稍安勿躁,好半天才送出门。
待沈月仪走了,沈氏方才垂泪,眼眶微红,也不好叫管事媳妇议事,便知命人端茶进来。秋娘便是瞅着这机会,从丫鬟手里接了茶盘端进来。
沈氏满腔心事,也没留意,取茶杯喝了两口,抬头见她杵着不懂,才道:“还有事?”
“奴婢有些话,不知该不该说。”秋娘有备而来,进门时便掩了屋门。因方才姑侄议事,屋里没旁人,她仗着主仆多年的情分,低声道:“是为咱们姑娘的事。”
这话来得蹊跷,沈氏停杯诧异。
秋娘屈膝蹲在她身边,帮着缓缓揉腿,叹气道:“夫人这阵子发愁,奴婢都看在眼里,方才姑娘红着眼睛出去,瞧了更是让人心疼。说句僭越的,奴婢跟了夫人这些年,也算是沈家的旧人,看得出夫人的几分心思,瞧着这情形,着实难受。”
她为打探内情,自打结识陈三之后,便有意体贴沈氏,帮着排忧解难。
这回主动往沈氏心坎上说,更是一副忠心体贴模样。
沈氏也只纸包不住火,哪怕瞒得住外人,身边这些老仆妇却多知她心意。
遂叹了口气,没说话。
秋娘接着道:“这些话,奴婢也只敢在夫人跟前说。这几年夫人的处境,奴婢瞧得明白,若不留下姑娘在旁边帮衬,往后怕是会更艰难。奴婢说句不该说的,那边的二少夫人能耐有限,夫人若能趁着她根基不稳时想出法子,倒还好对付些。”
这话着实僭越,沈氏乍闻之下,双眉微竖。
秋娘便作惶恐状,就势跪在地上,“奴婢是为夫人着想,翻来覆去好些天,才敢说这话。”
“罢了。”沈氏摆手,示意秋娘起身。她身旁得力的人就那么几位,当初带来的陪嫁,剩的也不多,秋娘算是贴心的,倒不必太过隐瞒。遂问道:“你说这话,是有了主意?”
“奴婢愚笨,算不上主意,就是几句劝言。”秋娘仍跪在身边,低声道:“向来男人好色,那边二爷纵冷傲些,等少夫人身子长开,定会贪恋,到时候就难办了。倒不如趁着如今,设法让少夫人出点岔子,休出府去,倒还容易。”
“容易?”沈氏嗤笑了声,“说得轻巧。”
傅煜的铁腕手段,沈氏一清二楚,且仗着兵马副使的身份,时常留在齐州。
傅家内外管得严,她想在里头做手脚,谈何容易?
秋娘却是笑了笑道:“府里不好做,外头却不一样。夫人也知道,奴婢家里那口子不上道,认识些下九流的人,那些人本事没有,胆子却大,只要给足银钱,什么事都敢做。夫人只消想法子让少夫人在外面落单,那些人不知她傅家少夫人的身份,闹出点事,凭着夫人的手段,难道还能查到您头上?”
这话倒是提醒了沈氏。
她久在内宅,想的全是后宅里的主意,却还没想过这个。
傅家威震齐州,那马车的徽记无人不知,是以女眷出行,向来安稳无事。但倘若没了那徽记,外头的人,难道还会忌惮?届时哪怕不伤魏氏性命,要做个足够休妻的事,却也不难。
沈氏脑海里晃过许多念头,想着这终是害人的事,心惊肉跳。
秋娘便低声道:“人都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夫人若不早点动手,等那边站稳脚跟,可就麻烦了。那边二爷就算是通天的本事,也有离开齐州的时候,夫人只消不留痕迹,届时哪怕他追查,有咱们几位爷在,还能哪疑影来找您吗?”
这话正戳中的沈氏心中所想。
不过她毕竟谨慎,哪怕被说得意动,也没露态度,只摆手道:“我知道你的好意,这话在我跟前说了便罢,外头不必泄露。我累了,你先出去。”
秋娘陪了她这么多年,焉能瞧不出她面上的迟疑,便低声劝道:“奴婢觉得,夫人还是该早作决断,趁着咱们两位爷在,早点了结此事,否则,往后怕是会更难。”说罢,行礼退了出去。
剩下沈氏独坐屋中,慢慢权衡掂量。
认真想来,秋娘这话未必不是好主意。
府里不好下手,外头却没那般严密,且齐州辖内太平,傅家女眷安稳惯了,出入甚少戒心,容易找到下手的机会。只消她做得干净利落,掐断中间人,哪怕事发,也只是下九流的痞子没眼色,太岁头上动土而已。
傅煜即便谨慎多疑,还能拿那点疑影来问她这长辈的罪?
不过添点芥蒂而已。
若是事败,于她分毫无损,但若成了,却能给沈月仪寻来转机。
沈氏越想越是心动,琢磨着秋娘的话,也觉得事不宜迟,趁着两个儿子在身边,傅煜有事外出,可周密安排,试一试。只是要让魏氏外出,还不惹人疑心,却非易事,她这儿正琢磨对策,谁成想当日后晌,便有人送了机会过来。
第68章 救妻
连着半月暑热蒸人, 难得天气凉爽几日,傅家百岁宴过后, 别处也都饶有兴致地张罗宴席, 或是在府里听戏看花, 或是三五成群地射猎郊游, 或是往别苑小住纳凉, 不时便有请帖递到门前,请沈氏赏脸同去。
沈氏在府里闷惯了, 对这些不算热络,搁在平常,多半不会去。
这回却是动了心思。
晚间往寿安堂问安时,沈氏关怀过老夫人的身体,因那位说这两日天气凉爽,胃口还算不错, 就势道:“这几日确实凉快, 不像前阵子, 晒得人都不敢出门。昨儿媳妇在屋里闲坐, 收的请帖却摞了一堆,外面都忙着消暑纳凉,往郊外射猎散心呢。里头有几位, 已跟媳妇招呼过多回了。”
“都是哪几家?这般有兴致。”
沈氏遂唠家常般随便说了几处, 又道:“颜夫人前阵子抱病, 甚少走动, 明儿在十里峰那边设宴, 请我多回了。媳妇想着,总归天气凉快,咱们今夏也没出城散心,不如去凑个热闹。她家在那边有庄子,做些新鲜的野味吃,倒很不错。”
那颜家是傅德明的副手,辅佐傅德明打理内政,很是勤恳。
老夫人琢磨了下,觉得太拂逆颜面也不好,便颔首允了。
沈氏又说一人无趣,不如带媳妇们同行,老夫人自无不可。
事情就此说定,当晚沈氏便知会了几位儿媳,又往南楼递了消息。
攸桐先前也跟着沈氏赴宴过几次,不过多是在城里,甚少出城,听得这消息,也没多想,只叫人预备下明日赴宴的装束。
次日清晨去寿安堂时,果然长房几位婆媳都打扮好了,出了寿安堂,一道去乘马车。
傅家车马轿舆宽裕,今日沈氏带了两位儿媳,外加攸桐和傅澜音,人不算多,便各乘一辆轻便的。出府没走多久,就有沈氏身旁的仆妇过来,跟在攸桐马车旁,笑眯眯地道:“夫人说,颜家为齐州的事出力甚多,想顺道挑点东西,请少夫人一道去呢。”
攸桐应了,便叫车夫跟进沈氏的马车。
待得马车在珠宝街上停稳,掀帘出来,只见沈氏带着仆妇在前,不见几位堂嫂和傅澜音。
她疑惑了下,顺口笑问道:“怎么不见两位嫂子呢?”
“她们先行一步,去那儿凑热闹,咱们还有正事儿。”沈氏在人前想来和气,颇慈爱地抚着攸桐肩膀,解释道:“颜公是咱们齐州的名儒,这些年没少在你伯父跟前帮衬,他的儿孙里也有习武的,跟着修平出生入死,忠心耿耿。前阵子颜夫人抱恙,我忙着百岁宴的事,也没去瞧,才刚想起来,便想带几样礼,也算略表你伯父和修平的心意。”
这事自然不好怠慢,傅家驭下虽严,却也恩威并施,女眷往来送礼是应有之意。
长房的事有沈氏,二房没有婆母大嫂,事儿便落在了她肩上。
攸桐便颔首道:“是我疏忽了,多谢伯母提醒。”
遂同沈氏进去,挑了几样东西。
这般耽搁一阵,日已三竿,趁天凉出城的人愈来愈多,城门口颇为拥挤。
马车行人熙攘往来,不知是谁家的马受惊,也不听车夫的吆喝,只管四蹄乱踩,带得那马车都横冲直撞。攸桐原本安坐在车里,听见动静往外瞧,还没瞧清楚,便听“砰”的一声闷响,她的车厢似被撞到,狠狠晃了下。
旋即,外头便响起车夫的抱怨,“你这人怎么……嗐,瞧这马车撞得!”
那边的人一叠声地赔不是,攸桐坐稳身子,掀帘往外一瞧,眉头微蹙,“怎么回事?”
“嗐,是那家的马受惊乱跑,这不,咱们这辆车都被撞坏了。”赶车的郑叔性子温吞老实,自知傅家规矩严苛、不许仆从恃强凌弱,暂没跟那人争执,只作难道:“少夫人恕罪,这辆车后头都坏了,怕是得修修,不然……”
“明白了。”攸桐颔首,出了车厢,过去一瞧,果然撞坏了。
傅家女眷用的马车皆装饰精致,华盖铜铃、青幔熏香,为的是排面好看。
如今撞成这般,便不好再往各处乱晃了。
因这动静不小,周遭不少人都好奇地打量过来,攸桐也知车多马乱时容易剐蹭,追究无益,便往沈氏那边说明白。原想着沈氏的马车宽敞,两人同乘便可,谁知那位竟丝毫不提这茬,往外瞧了瞧,便道:“人多了,磕碰是难免的,不算大事,叫人赶回去修就是了。那边有马车行,咱们赁一辆也无妨。”
“赁车……方便吗?”攸桐迟疑。
“很容易的。去十里峰的路还得走一阵,单独赁一辆,歇息也方便。”
这就是不想跟她挤的意思了。
攸桐虽觉赁车出行不合傅家做派,却不好强行挤到伯母的车厢里,便命人去赁。
马车行就开在城门口,里头从简陋到贵重,各色马车齐备。随行仆妇很快便赁了一辆,叫人赶过来,攸桐坐进去,照旧出城。
谁知人倒了霉,喝水都能塞牙缝。
她赁的那辆车瞧着结实,行到半路时,竟又出了岔子。
……
十里峰离齐州城不算太远,却甚少有闲人踏足——那一带山水风光极好,很早之前便被高门贵户各自圈地建别苑田庄,往来的都是官宦富贵人家。普通百姓到了那边,并无客舍食店能歇脚饱腹,想游览风光时,又时常碰见围着的木栅栏,渐渐就没人去了。
到如今,便成了专供高门踏足的消暑之处。
出城后没走太远,马车拐到前往十里峰的那条路,周遭渐而僻静。
攸桐今日犯太岁似的,前脚刚被撞坏了马车,赁的这辆在僻静山路间走了一阵,竟又吱吱呀呀地响起来,没过片刻,轮轴附近发出声脆响,竟又坏了。赶车的郑叔也未料今日竟这般倒霉,急出了满头的汗,瞧过吱呀乱响的地方,赶紧擦汗解释道:“是轮轴那儿卡了东西,少夫人稍安勿躁,老奴这就去修,不会费太多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