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琰儿回来吧。”
西厢房。
萱儿掀开门帘,层层的珠玉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将蔺玉婵从沉思中唤了回来:
“小姐,笑儿回来了。”
“我不见她了,你送她出宫吧。”她托着腮,葱白的手上转动着一个琥珀球,想了想,又说:“随便找个理由,就说让她出去采买,别让蔺家知道这件事。”
姑姑陷害小姑姑的事,她尚且接受不了,更何况祖父,只怕会让家里人心里起了芥蒂。所以还是瞒着吧。
翰林苑下了晚课,荀琰匆匆地回来了,一进院子,听说母妃还等着他没有用膳,心头发慌,以为真的出了什么事。
他下午听说柳士杰吃了婵儿送去的食物中毒,脑海中登时便觉得定是母妃为了他又去给六哥下毒了,因此一直心神不宁,下了课便匆匆回来了。
蔺玉婵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裁纸,听见脚步声,一抬头,原来是表哥回来了。
她放下了手中的东西,看荀琰焦急的神色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表哥。”
荀琰惦记母妃,因此没太注意她坐在一旁,听见她叫自己,便停下了脚步。
穿着桃红色罗裙,梳着两个团子发髻的小人坐在石桌旁,仰起脸来看他。
他此刻心思都在母妃身上,因此快速地开口道:“母妃没什么事吧?”
蔺玉婵看着他有些冷淡疏离的神色,下意识地摇头:“没……”
他无心与她说话,听见一个“没”,便着急地进屋了。
蔺玉婵的话还没说完,愣在原地,看着他匆匆忙忙地跑进去,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小步回到石桌前,呆了一会儿,便叹了口气接着裁纸。
夕阳西落,西宫。
柳士杰脸色仍有些苍白,但是看着身子却是没什么大碍,他站在桌案旁,垂眸看着案后的玄衣少年。
荀纪脸色不是很好看,导致元恒在后面战战兢兢的。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家殿下和那位郡主究竟是怎么认识的,但是殿下对那位不一样,他们可是一清二楚。
荀纪看着手上的信纸,苍劲的大字,清楚明白地写着:七殿下回宫后神色冷淡,郡主欲上前,七殿下拒绝。
他微微蹙起了眉。
欲上前?
她要上前干嘛?
荀纪将信纸随手扔在了一旁的香炉里,墨色的眸子紧盯着那纸张在烛火中消失殆尽,才移开了目光。
元恒看着殿下的脸色稍微有了那么一丝丝的缓和,不敢耽搁,赶紧趁机禀告:“殿下,那个贵妃安插在华嫔宫里的笑儿,郡主已经派人送她出宫了。估计贵妃娘娘此刻也应该得到这个消息了。”
荀纪有些疲累地揉了揉眉心,剑眉紧蹙着:“她出了宫后,让宋炀派人暗中保护,确保她平安出京。若是遇上华清宫派去的人,适当时候,让她们知道是叶家在保护那个丫头。”
柳士杰听闻这话,面色当即一变:“殿下,这怎么可以?此事既然郡主已经插手,让蔺家和贵妃在此时起间隙岂不是最好,我们何苦插手?”
元恒低着头,虽然他也觉得殿下此举不太妥当,但柳大人似乎有些逾矩了。
柳士杰说出口后,便意识到自己有些着急了,赶忙垂首道:“殿下恕罪,臣只是觉得,若是这样做,势必会将您推倒风口浪尖上,此事百害而无一利。”
荀纪没有追究他的失礼,只是淡淡地吩咐元恒:“就这样去做。”
元恒应道:“是。”
出门的时候不禁摇了摇头,啧啧,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他原以为殿下性子冷清,已经不将儿女私情放在心上了,却没想这位郡主竟然被殿下这般惦记。
蔺家和叶家是死对头,蔺姑娘又是蔺家的掌上明珠,跟殿下那是八竿子都打不着。殿下这般暗恋,只怕是难结果咯。
元恒摇着头,兀自替自家殿下惋惜着。
殿内,柳士杰却没有离开,只垂首立在下面,一言不发。
良久,荀纪铺好宣纸,执笔。墨色的眸子瞥了他一眼:“本宫的私事,你无须多言,今日腰牌之事,我饶你一次,也唯独这一次。”
察觉到柳士杰的身子僵了僵,他停下了执笔的手,俊庞闪过一丝凌厉,他吩咐道:“下去吧。”
柳士杰得了命令,退后离开了书房。
西宫烛光影绰,淡黄色的柔光打在少年俊逸的脸庞上,修长的手紧握着一支狼毫,缓缓地在纸上落下色彩。
一笔一墨,皆用心而作。
一个身着桃红色舞服的少女翩然跃于纸上,青丝铺开,发间一朵蝴蝶钗,腰肢纤细,灵动的双眼微微含着笑意。
他凝望着画上的少女,提笔在旁落诗:年少一曲惊鸿舞,几载光阴尽负伤。
这是她十二岁那年除夕的合宫宴饮,他们第一次相见,她作一曲惊鸿舞,翩然回眸间,一抹灵动的笑意落在他眼底,自此,再难相忘。
他的目光落在少女似星光璀璨的眼睛里,眉眼缱绻。
这一次,我早遇见了你,不知可否,伴你一世。
华清宫。
蔺玉婵睡梦中忽然惊醒,呆呆地看着床顶的粉红色幔帐。
刚刚,她做了一个梦,似乎是宫宴,席间人来人往,但她看不清很多人的脸,只是心里有个声音隐约地告诉她这是在皇宫。
周遭很嘈杂,不停地有人在说着话,她看见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穿着舞服走到了宴会中央。
说那人和自己一模一样,却也不一样,她似乎看起来比自己稳重一些。
桃红色的掐腰舞服,长长的拖尾在蹁跹的舞步下扬起惊艳的弧度。
她似乎站在人群之外看着这一幕,陌生又熟悉。
她四下张望着,终于在满座的宾客中看清了一个人的脸。
他坐在皇帝的下手,照旧是一袭玄衣,面容一样俊逸,却比她所见过的要少了些柔和。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扣在桌面上,似乎在和着舞着的人的拍子,少女回头时,她恍惚看到,荀纪的眼中浮现了一抹笑意。
那一瞬间的温柔,她从没见过。
她只看得清那两个人,他们离得很远很远,只有一个瞬间,两人对视了一眼,却也很快略过了。
她看着少女舞完了,缓步下场。
她跟着跑出去,出了殿门,却感觉有冰冷的河水扑面而来,像是要将她淹没了。
她一声惊呼,醒了过来。
“小姐,怎么了?”
萱儿听见了她的呼声,慌忙点着了蜡烛,跑了过来。
蔺玉婵还没有从梦境中缓过神来,听见萱儿担心的声音,迟疑了半晌,问道:“萱儿,你……见过我跳惊鸿舞么?”
萱儿摇了摇头,觉得很奇怪:“小姐,您除了学习的时候,从来没在任何地方跳过舞啊。”
对啊,她学过惊鸿舞,但从来没跳过。
但梦里那个人,像极了她,而且她觉着,那就是她。
但那是什么时候的她呢?
还有荀纪,若不是梦中,她大概从没想过他会用那样的目光看着她吧。
萱儿看着她面色惶然,小心地问道:“小姐是不是梦魇了?”
蔺玉婵见她一脸担忧的表情,安抚地笑了笑:“没事,只有些渴了,你帮我倒杯水来。”
萱儿依言去倒水,蔺玉婵也翻身坐了起来,看着窗外的朦胧月色,忽然间便没了睡意。
她不知道,这个梦与她八岁那年的梦是不是有关系。她隐约觉着,这件事,似乎原本是应该发生在之后的。梦里的那个和她相似的人,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看起来也不过十一二虽的样子,只是脸上的神情不同。
她八岁那年的梦里,没有荀纪,这一次却梦见他和着她的拍子微笑。
她总觉得是哪里出了问题,若是梦是真的,那她和荀纪在梦里也早就认识了?
可是之前的梦里,她十九岁那年,才是与他的第一次见面。
素手不自觉地抚了一下怀中的白玉,玉面温和,光滑无痕。
荀纪,在她的生命里,到底扮演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
第43章
漫漫长夜,睡不着的又何止两人。
荀琰面前的烛灯已经换了一次又一次了,他依然在翻着白日里夫子讲过的课程,白纸黑字,在他面前过了一遍又一遍。
临风在旁边看的眼睛都花了,瞅瞅外面,天都快亮了,忍不住第五次提醒道:“殿下,太晚了,明日您还要晨起去翰林苑,这会儿该休息了。”
荀琰又翻了一页书:“你先去休息吧,我不困。”
临风急的不行,只得问道:“殿下到底为何事忧愁,临风不知能否为殿下排忧?”
他话里行间掩不住的担忧,惹得荀琰笑了,见他一副懊恼的神色,宽慰道:“我只是担心母妃的身子。“
临风挠了挠头,小声嘀咕:“属下还以为,殿下是为着郡主和六殿下的事……”
荀琰翻书的手顿了顿,脸色僵了一瞬,随即问道:“六哥和婵儿,怎么了?”
临风说道:“上回京郊那次偷袭六殿下失败后,怕是六殿下发现里面不光有贵妃的人还有咱们的人,属下又派了几个人回去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六殿下,可是意外地撞见郡主竟然偷偷地去了京郊……“
他看着荀琰的手顿住了,接着说道:“六殿下和郡主那次像是在京郊碰到面了,只是不知,郡主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荀琰蹙起了眉,放下手中的书本,两手微微抱成了拳状,似是极力压抑着什么,半晌,他开口问:“她是独自一人去的么?”
临风:“只带了贴身侍女。京都前段时间谣言的六殿下和郡主同乘马车,便是那次从京郊回来的路上。”
他这样说完,偷偷用眼神瞟了自家带你下一眼。
荀琰神色并没有什么异常,甚至平静地重新拿起了书本。只是他的微微颤抖着的手,还是暴露了他的情绪。
临风叹了口气,他知道殿下忧虑什么。
六殿下如今很受陛下喜爱,四皇子过继给宁妃后,也越来越显露锋芒,倒是自家殿下,因为一向不喜争锋。
再加上贵妃娘娘身子不好,华嫔娘娘受宠,陛下来华清宫的次数逐渐少了,殿下更加少了陛下的注意。
贵妃娘娘一向对殿下抱有厚望,殿下最是在乎娘娘的感受,如今娘娘病重,殿下更是希望能让娘娘夙愿得偿。
而在这般谋划背后,最最少不了的,便是蔺家的支持,贵妃娘娘希望等郡主一及笄,便请皇上赐婚。喀什如今郡主和六殿下走的这般近,不知是不是代表蔺家的态度。
临风道:“殿下,属下觉得,郡主如今年纪还小,想必想不到这么多,宫里两位娘娘都是国公大人的亲生女儿,国公大人再如何,也不会去支撑六殿下的。“
“大势所趋,不得不防。”
荀琰已经恢复了一脸的神色如常,伸了个懒腰,放下了手中的书:“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太晚了,去休息吧。”
说完,便率先他不走了出去。
临风一脸迷惑,没有摸清殿下的想法,对于郡主和六殿下,到底该怎么办啊?
挠了挠头,算了,他一个小侍卫,不要想那么多了,还是等着殿下的吩咐吧。
蔺玉婵在宫里一住便是半个月,姑姑的病始终不见好,她为姑姑担心之余也有些想家了。
想回家吃娘亲做的糯米糕子,想和祖父下棋,想看父亲被自己气到抓狂的样子。最想的是摸摸妹妹的小手,软软的,白白净净的,一看就让人喜欢。
“唉,也不知道玉嬛想我了没有。”
她坐在御花园的石亭里,吹着初秋的小凉风,一袭桃红色的绣小荷的披风松松地系在颈间,手中捧着一杯热乎乎的羊奶茶,小口抿了一下,小脸红扑扑的,满足地念叨着。
萱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提醒道:“小姐,您披风一定要系好,不然着凉了怎么办?”
蔺玉婵不在意地撇撇嘴:“这天又不冷,萱儿你太紧张了。你说玉嬛这会儿干嘛呢?哥哥过段时间是不是也要跟着苏伯伯去戍守了?”
萱儿瞧她一眼,小声说:“小姐,昨日我好像听见宫里的人说,叶家二公子被人……害了。“
“被人害了是什么意思?他不是重伤还没有意识么?”
蔺玉婵心头掠过一丝不好的感觉:“你是说,他被人杀了?”
萱儿四下瞧了瞧,轻轻地点了点头:“他不是没有意识,只是醒了之后也有些神志不清,许是那日被吓着了。今早我去领羊奶的时候,听见小厨房里有人说这件事。似乎叶家又把这件事扣到了蔺家头上,大少爷此番会不会跟苏将军出征,还是未知呢。”
是呀,叶家二公子出了事,第一个洗不清的就是叶家。说起来叶承文当时之所以进了密林深处,说不定还和她有关,叶家说不准会拿这事做文章。
蔺玉婵喝了一小口羊奶茶,抿了抿唇,远远地看到一道水蓝色的身影过来了,撅起了嘴。
最近这位四皇子在她身边出现频率似乎有点太高了,总是晃个没完没了。
眼看着他端着‘温润’的笑意越走越近,蔺玉婵感觉自己捧着热乎乎的奶茶,身上还是不自觉地起了一层疙瘩。
待他走的近些了,蔺玉婵放下了手中的东西,起身行礼:
“四殿下万安。”
荀奕走近了,直接坐在了她对面,看见桌上还冒着热气的羊奶茶,眼底闪了闪:“贵妃果然是心疼郡主,刚刚入秋便派人做了这羊奶茶,是怕郡主着凉吧?“
蔺玉婵抿唇笑了笑,躲闪了一下目光。想了想,说道:“四殿下近日朝政不忙么,怎么有时间来御花园?“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荀纪没有在意,像是把蔺玉婵当成了他的好友一般,说道:“听父皇说,令兄过几日要来宫中禁卫军任职了?”
蔺玉婵诧异地看向他,却见他不像是在开玩笑,想了想,问道:“哥哥过段时间本该跟着苏将军去军中的,殿下所言可是真的?”
她蹙起眉来,心头有些慌,皇上这是不愿让哥哥去军中了,为什么呢,是怕蔺家染指兵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