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只有这二人,F不在。
世界走进屋里,门在身后被关上了。
“我们是没有规定着装的,是吧。”世界打量站在曼巴旁边的黑衣人, 又指指门外,“怎么你的手下,都穿一身黑衣?是他们自己买的,还是你给发的?”
尽管坐在床边,曼巴依旧坐姿标准,脊背挺直。他看着她,用手指敲了一下脑门:“你的关注点,总是这么奇特么?”
世界接着说:“不过统一着装确实挺酷的,看着就很唬人 。”她走近两步,仔细瞅了瞅黑衣人的上身,“这是不是还防弹啊?”
黑衣人没理她,目不斜视,把托盘往她面前递了一下。
曼巴悠悠道:“喝杯热茶吧,这是我从中国带来的毛尖。”
世界端起茶杯后,黑衣人又把托盘递到曼巴跟前,曼巴拿起另一杯茶,一手轻轻摇晃茶杯,一手朝她一伸:“东西。”
世界将一直握着的银色手机递了过去。
曼巴接过来,前后翻转着看了看,脸上浮出满意的神色。他拍拍身边的床说:“坐下喝茶。”
世界没动,站在他面前问:“你答应我的呢?我和F的控制装置呢?”
曼巴说:“不急,你淋了雨,先喝一杯热茶。”
世界晃晃手里的茶杯,茶汤清澈,油绿荡漾,不由一挑眉:“下药了?”
曼巴看着她:“怎么,跟我换一杯?”
世界思索一下,然后端着杯子往床边一坐:“算了。”
抿了一口茶,门外隐隐有人声响动,曼巴富有深意一笑:“人来了。”
他的声音清晰,不带情感,像个旁观的报幕者,世界心中不安。话音刚落,屋门开启,冯长河站在门口,一股潮湿的水气铺面涌入。
世界仰着脸愣住了。屋外环境昏暗,还没屋里开了灯亮堂,他的身影显得格外疲惫,衬着昏沉的背景,令人有幻觉般的恍惚。
世界一时间想站起来,但又没力气这样做。她坐在床边扣紧茶杯,脑子飞快地转。
她没想到他会找来。
不过也是,这家民宿是他知道的她可能在的唯一地理位置。
但曼巴为什么要选择在这里交接呢,他想要见冯长河?
门口的黑衣人做了手势请冯长河进去,他却仿佛不懂,站在门外,复杂地望着屋里的一切。
屋里床边并排坐着两个人,一人手里一杯茶,似乎交谈正欢。
冯长河的头发湿透了,珠子一样的水落在他的眉毛上,有微微闪光,而他的眼底是完全漆黑的,一点光彩也无。
曼巴在床边似乎坐得更舒服了,他招招手:“请进吧,冯警官。”
冯长河听到汉语声,脑袋转动,他的眉毛蓄满了水,轻轻一动,水珠就滚落下来,落在他的睫毛上,脸颊上,下巴上。
冯长河没伸手擦,往里迈了一步。门关上了。
屋里四个人。曼巴和黑衣人衣衫整齐,甚至略显正式。而他们两个,头发淋得湿透,浑身沾满泥浆。对比这样鲜明。
曼巴也发觉了这一点,他趣味一笑,道:“抱歉啊,冯警官,没有备你的茶。不过,或许你该先说说,找来这里有什么事?”
冯长河目光扫视,看到了曼巴手里握着的银色手机,他唇角肌肉微微抖动,紧接着看向世界。
世界的手不自然地往后躲了躲。
冯长河终于笑了一下。
事实这样明显。
他努力用最正常的声音说:“我只想问几个问题。”他的目光从世界的手上升到世界脸上,“我想问问你,这一段时间,有多少是真的?”
世界低着头,手紧紧握着,瓷杯在手里硌出红印。
她很想告诉他,银色手机里的名单资料已经被转移出去了,交给曼巴的只是空壳一个,什么作用也没有。她想告诉他一切都是真的,他的感受是真的,她的爱也是真的。如果她能聪明一点,有心计一点,自私一点,或许就好了。可她只是一个蠢透了的杀手,不想变通,没法变通,遇到一个心爱的,就抓住了没办法再撒手。
但这些,她都没法告诉他,屋子周围都是组织的专业杀手。告诉他了,他们就没有办法安全离开了。
几分钟的沉默。
冯长河的脸色一直很难看,甚至已经不能再难看了。他很轻微地点了下头:“好,好啊。那你告诉我,有什么是真的?你来到这里,跟我偶遇,其实都是安排好的是吗?你来找我,你来找我......都是安排好的......就等着今天这一出呢,是吗?”
他的声音因为搓磨而沙哑,在心脏上打磨而过,他微微抖着问:“那么之前呢,之前的那些时光,有哪几样是真的?啊?有么?”
世界的手松了,茶水晃荡,她抬起眼睛看他,很轻地问:“你感觉不到么?”
冯长河只想笑一下,但只是带起肌肉的轻微抽搐,比哭还难看。
他移开了目光,说:“我没有问题了。”
他退后一步,低哑地开口:“你们,赢得光彩。”
如果曼巴不在,如果没有其他杀手包围着,世界真想冲上去把他狠打一顿,专挑重点部位打。可现在,她什么也做不了,连话都说不出了,委屈和憋屈令她几乎哭出来。
“冯警官,平静平静。你的话说完了,我跟你谈件事。”
曼巴悠悠饮下最后一口茶,将杯子搁到托盘上,然后两只手在一起一搓:“我本无意与中国警方为敌。既然冯警官来了,这件事成也少不了你的助攻,所以啊,我打算送你件礼物。”
曼巴示意黑衣人把东西取过来。一份文件,一个电子装置,曼巴将它们一左一右,搁在托盘上茶杯两侧。
世界看到那个电子装置,心尖跳了一下。
冯长河皱眉看他动作。
曼巴手一摊,指着右边的电子设备:“这一件,是小E的控制装置。”
冯长河重复:“控制装置?”
曼巴不语,偏头看向世界。世界吸了口气,抬起脸说:“冯长河,我的身体里有一个炸/弹,和你们在医院里见到的青铜身体里的炸/弹一样。组织靠这个来控制我们。”
冯长河目光轻轻一动,却依然低垂目光,没有和她对视。
曼巴继续解释道:“这个装置呢,代码已经预存好了,按下按键,控制解除,炸/弹就此失效,小E从此就自由了。”他手指一摇,又指向茶杯左侧的文件,“而这个呢,是一份保证书。”
“目前由我接手管理圣地组织的亚洲部,圣地组织之前败于中国,我对这个国家充满敬意。我不想再见到你们这些中国警察一批一批扑上来,这份保证书你收下,那么圣地组织从此不再接手任何中国项目,目前留在中国的杀手也会全部迁出。名单资料已经在我手上,是我能做到的最大的示好,也是你们此趟前来最好的结果了。”
他眼睛一抬,目光锐利地盯紧冯长河:“二选一。这两样东西,你挑一样作为礼物,如何?”
冯长河站着没动,呼吸都不明显,一时间仿佛定住了。
曼巴说:“怎么?冯警官,是我这礼物解释的不够清么?再给你重复一遍?”
冯长河:“我听清了。”
曼巴道:“听清了就好,那选吧。”
冯长河缓缓抬起头,视线在托盘上滑过。那叠文件很厚,里面所蕴含的意义更加厚重,或许是成百上千条人命,或许是无数中国警察流淌的热血。而那个电子装置很小,甚至太小了,还没有一个充电宝来的精致。
冯长河的内心一片安静,他的双手放松,眼神镇定,呼吸均匀,除了胃里火烧火燎的,好像灌入了岩浆在灼灼燃烧。他呼出来的气息是滚烫的,只有他自己能感受到。
曼巴伸手,把托盘从黑衣人手里接了过来,冯长河眼神跟随着移动。
曼巴露出不耐的表情,淡淡道:“礼物而已,你选不出来,我就都收回了。”
冯长河说:“我选好了。”
他上前想要伸手拿,黑衣人立即拦住他动作。
曼巴单手托着托盘,摇摇手指:“选哪件礼物,说出来,我递给你。”
冯长河收回了手。
他说:“我要左边的。”
世界倏地抬起头来,她的眼眶都红了,鼻尖也是红的。她的眼睛明亮刺目,像是无数珍贵的东西碎在了里面,她张了张口,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了:“冯长河,我的身体里有一个炸/弹,一直都有,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可我刚刚说了。我来到这里其实是想要偷这个控制装置的,我想要自由。自由了,我就可以无约无束了,我去哪里都可以,干什么都行了。”
冯长河低低道:“你不用说了。”
世界吸了一下鼻子:“你之前说要带我去你家乡的,你说你家房后有一座山,山上都是绿色的梯田,和电视上看到的风景镜头一样。你说那里的牛羊都是满山遍野跑吃野菜长大的。你说那里好山好水好人家,我们要一起开个饭店。我可想去了,当时你说完我就想答应,可是我不敢去,我不敢离开规定的城市范围。如果我自由了,我就可以去了......”
冯长河觉得胃里灼烧得脑子直发晕,他在胃上狠狠按了一下,视线径直看着曼巴,沉声重复:“左边的,保证书。”
曼巴深深笑了,他拿起那叠纸递过来,道:“我的保证,绝对有效。圣地组织从此不再进入中国领土。”
冯长河抓过保证书转身往外走。
胃里真难受啊,是胃还是心脏,到底是哪个部位在疼,他已经感受不到了。他连自己的脚步都感受不到,再不快点离开,他怕自己会一口血吐出来。
世界一下子站了起来,她说:“冯长河,你从来都没真的相信过我。”她本来想镇静地,冷淡地,毫不在意地说完这句话的,可是话一出口,她的心就酸了,鼻子也酸了,眼眶更酸,泪水大颗大颗滚落出来,世界用手背胡乱抹了一下,大声哭喊着说:“是你不相信我的......”
真好啊,她能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感人又动人。这样的能力真好啊。
冯长河没有回头,很轻地说了声:“得了吧。”
余光看到曼巴伸手扶住世界的肩膀,往后扳了一下,她跌坐了回去。
冯长河推开门走出去,那叠纸被他抓得皱成一团。
走廊上,小院里都是黑衣人,他们没有阻拦冯长河,冯长河也无心看他们。他大步跨到院外,身边终于没人了。
冯长河靠着院墙咬住牙,觉得胸腔翻涌,好像随时会吐出来。
他太阳穴的血管都绷了出来,忍着深呼吸了很久,窒息眩晕的感觉也没有消除。兜里的手机一直在震动,从刚刚在屋里,就一直有人给他电话。
冯长河沉了口气,摸出手机,余辉打来的。他接起电话,脚下不自觉挪动,一下子绊进一个土坑里。
手机被摔出去老远。冯长河踉跄一下扶住墙,摇摇头,走过去捡起手机。手机裹了一团湿泥,冯长河把屏幕在衣服上蹭蹭,没摔坏,已经通话二十多秒了。
他接起电话,一边解释情况,一边把保证书塞进衣服里保护好,慢慢往回走。
冯长河回到警署,把保证书从肚子里抽出来,一把塞给余辉。
警察都围了过来,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刚刚在电话里已经说清楚了。冯长河低头跟大家说了声抱歉,然后往厨房走:“容我先洗洗脸,缓一会儿。”
有人宽慰了他一声。
冯长河把水往盆里倒,余辉跟了过来,在他身后道:“刚烧好的热水,你拎两壶回屋去吧,换身衣服。”
冯长河缓慢点头,把盆夹在胳膊底下,拎着两壶水走到房门口。
把水壶放在地上,开门的时候,他听到远处传来一声沉闷的轰响,像是打雷了。冯长河侧耳听着那个响动,有几秒钟的放空。
之后他进屋脱了上衣,用毛巾沾水把身上的泥点擦干净。然后他脱了裤子,洗了洗腿和脚。
他头脑完全处于混沌状态,但他觉得这样也好,清晰了,清醒了,或许一些难以自控的情绪就涌上来了。
他甚至想不起自己的衣物放在哪了,是在箱子里,还是放床上了。冯长河单穿着一条内裤走到床边,翻起枕头。
一身干净衣裤压在枕头底下,叠的齐整,衣物之上,还压着一只很眼熟的手机。
冯长河伸手拿起手机,长按开机键,屏幕上先蹦出了他和世界的合照,她躺在他的怀里,睡得香甜安稳。冯长河嗓子一哽,把头往后撞在床柱上,撞了一下后,似乎觉得好受,他又撞了一下,然后干笑一声,倚着床柱看手机。依次滑出通话记录,信息,记录簿,都没什么重要内容,最后他点开了相册。
密密麻麻的照片存档。白色的墙壁背景,投影着名单资料,一张又一张,每张都是。
冯长河眼睛都直了,呼吸断了片刻。他捧着手机走到桌边,小心翼翼把手机放在桌上,像是对待最珍惜的宝物。
然后他抓起地上的脏裤子套好,又捡起脏T恤套进脑袋里,拿起手机跑了出去,
他一把推开余辉的屋门,屋里有四个警察在讨论事情,被他突然闯进吓了一跳。
“冯哥,你鞋呢?”
余辉坐在椅子上,疑惑看他。冯长河把手机塞进他手里,几下点开了相册,指着那一张张照片,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的嗓子被塞住了。
他的胸口也被堵住了。
是他亲手封死了所有的出口。
余辉诧异地滑动照片,看了三四张后,他面露狂喜,一下子站了起来,手都有点颤抖:“这是!?”
冯长河说:“她把名单资料调出来了,并且都拍了下来,留给了我。就放在我的枕头底下,就在我的枕头底下啊......”
他声音发颤:“你之前说这个是一次性的,资料调出来了,那个银色手机就没用了,是吧。”
冯长河吸了口气,他的目光看得现场所有警察都害怕,像是刚烧完了一场熊熊大火,滚烫,但已经都是灰烬了,他说:“可是我把她留在了那,他们会杀了她的......”
“我能带她走的,就在刚才,我可以选择她的摇控装置,然后带她走的。是我不相信她,我把她一个人留在了那里,她叫我我都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