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声哗哗, 玻璃噼啪作响, 七个中国警察都聚在余辉屋子里。
余辉坐在椅子上,把存了名单资料的小银手机连接电脑, 尝试着激活了好半天,那设备却依旧黑着屏。平搁在桌子上, 像是面小镜子,照见上方围了一圈的脑袋。
终于,余辉往后一靠, 摇摇头:“激活不了, 而且这里网也太差了。”
强子探头瞅:“这玩意连个指示灯都不亮,是不是关机了?”
余辉说:“不是,设备是好的,是我们手上的激活码失效了。”他椅子一推, 站了起来,“估计得先带回去研究了,请示一下上级吧。”
有警员嘟囔:“怪不得进出圣地总部这么顺利,都没人阻拦的,原来拿到了也调不出名单。”
强子举着手机找了一圈信号,最后停在窗口困惑:“怎么一点信号都没了,刚才还有呢。”
余辉说:“电脑的网也不动了。”
强子望着窗外的大雨:“是不是下雨把线路冲断了?”
余辉和另外两个警察出去巡视,几分钟后,拿了一大把一次性雨衣回来叫人:“有备用信号,得安到房顶上去,都来搭把手。”
屋里警察都往外走,余辉走进来摆弄了一下电脑,然后招呼:“冯哥。”
冯长河已经到门口了,又走了回来:“嗯?”
余辉把电脑转过来给他展示:“冯哥,你留屋里吧,帮我看着电脑。你隔一会儿就按一下这个键,运行一下激活程序,万一碰运气能成呢。”
冯长河扶着桌面,道:“好。”
余辉一点头,边往出走边套好雨衣:“哎,我得上房顶调信号去,真原始啊,感觉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年前。”
最后一个出门的是强子,他穿好雨衣后发现背面破了个大洞。冯长河拿起桌上的一袋递给他:“这还有一个。”
强子道谢,一把将身上雨衣揪掉,重新套好了新的。推开门,他又回头问:“我是在留这看着,还是出去帮忙?”
冯长河还没说话,他挠头一笑:“哎,也没啥可看的,就这么一破铁块。我还是出去帮帮忙吧,反正大家都在院子里。”
他门一关出去了。
冯长河听着窗外纷乱的雨声,站了一会儿,然后在电脑前坐下。
等接通信号后,不知上级会有何指示。但他们这些警察留在这里也没意义,大概率明天就要启程回国了。
而他决定留在这里,和她在一起。
要不要告诉其他人一声呢?直接去说,肯定会遭到阻拦,弄不好还会强行给他绑回去。不会有人理解他的。
不说的话,其余警察会以为他失踪了,留在这里焦急地搜寻他吧。他不愿给大家添麻烦。
最后冯长河决定,在明天清晨离开,并留下一封信给大家说明情况。
这是他能想到,能实施的最好的做法了。
考虑好后,冯长河揉了揉太阳穴,长叹一口气。
然后他按照余辉嘱咐的,按了一下程序运行键,小银手机依旧黑着屏,没有被激活。
窗外雨水小了一些,砸在玻璃上的雨点声不再连绵,反而清脆起来。
“嗒。”
“嗒。嗒。”
“咣。咣。咣。”
冯长河以为雨声又大了,瞥了窗户一眼,只是下意识的动作,几乎没过脑子。眼睛收入的图像令他头脑一振,冯长河不可置信地一愣,又快速把脑袋转回去。
玻璃上扶着一只手,见冯长河转头了,那只手握成拳敲击玻璃。
“咣!咣!咣!”
带着催促和不满,似乎在埋怨他怎么才发现。
冯长河两步走过去打开窗锁,拉开玻璃。世界另一只手撑在窗台上,在细密的雨里仰脸冲他笑了一下。她的小脸上黑一道灰一道的,手上也都是泥浆。
冯长河赶紧伸手拉她进来。
世界跳进屋子里,呼了口气。她说:”吓死我了,房顶上怎么都是警察。我刚翻上院墙,一抬头正好看到一个警察从房顶走过,吓得我一下子掉下去了,还好那警察没发现我。”
冯长河皱眉,检查检查她的胳膊腿:“没摔到哪吧?”
世界摇头:“没有,不过地上都是泥,掉泥坑里了。”
“哎,我还特意换了新衣服呢。”
世界低头瞅了瞅:“有淡粉色的小绣花的,还能看出来么?“
冯长河顺着她说:“能。”他伸手抻了一下她的衣服下摆,“这一小块还是能看出来的。”
世界一乐,在他脸上快速亲了一下。
冯长河眉头一动,低头看她,她笑眯眯地望着他的脸:“一块泥巴印。”
她想伸手给他抹掉,抹了半天后,缩回了手:“泥巴印好像更大了。”她摊开两只黑乎乎的手。
冯长河依旧低着脸看她,哪跟哪都黑乎乎的,他无奈一笑,道:“我给你打盆水来,洗洗手和脸吧。”
世界歪起脑袋:“不用啊,我就是想你了来看看你,马上就走了。”她调皮地眨眨眼睛,然后眼睛一闭,表情皱起:“唔,迷眼睛了。”
她伸手去揉。
冯长河半路给她拦下了:“别揉,你手更脏。”他托起她的脸,“我看看。”
世界眼珠轻轻动了动,适应着将眼睛睁开了,她感受一下,小声说:“好像好了哎。”
冯长河说:“我还是给你打盆水洗洗吧。”
他捏捏她的脸,然后放手走到门口拿盆。
他在门口回头,刚一张嘴,世界赶紧说:“你放心,这次我不走。”
冯长河望着她,声音柔和地嘱咐:“你在屋里呆着别乱走,我马上回来。”
世界乖乖点头。
门关上后过了十秒钟,世界跑到门边,将门反锁。然后快速来到电脑前,拔掉连接线,将存了名单资料的银色手机抓在手里。
比平常任务收到的小银手机略大一圈,略沉一些,拿在手里凉冰冰的。
接下来,她翻窗出去就可以走了。
这个任务完成的高效,完美,简直无懈可击。
但世界却站在桌前有片刻发呆。
她从小脾气就不算好,她知道。
刚到日本的时候,养父把她送到学校学习,她因为学校的定餐里菜多肉少,于是偷偷一把火烧了食堂。
刚到中国的时候,在街上遇到一个拄着双拐的男人问路,她也搞不懂这里道路状况,但那男人一点也不礼貌,于是世界一生气将他的双拐扔到了马路对面。
后来一再被要求行事低调,她才稍微收敛了一些。
可她还是喜欢恶作剧,尤其喜欢欺负坏人。
但冯长河太好了。
她觉得自己不能,一直欺负一个好人。
世界吸了口气,把银色手机屁股上插着的无效的金属条拔了,然后将F给自己的金属条激活码插了进去。
她握着设备,数着秒数,看黑暗的屏幕一格一格亮起来。
屏幕上先出现了几句提示,大概内容是提醒本设备存储的资料仅可读取一次,世界没时间等它,点击跳过了。
停顿一下后,屏幕投射出几道亮光,世界愣了一下,意识到这是投影。她赶紧把屏幕正对白色墙壁,影像清晰地投射在墙上。
世界伸手摸出一只手机来。
那是冯长河送给她的礼物。
上次给冯长河打完最后一个电话就关机了,如今还剩下百分之六十多的电量。
屏保仍是他们两个的合照,世界垂着眼皮,快速滑走照片,点开了相机。
她把相机对着墙壁,将投影出的名单资料一张一张拍成了照片。其间,世界看到了自己的资料,但她像没看见一样,依旧机械地按下了拍照按钮。
一张张拍着,她突然想起那晚在夜市街上,旖旎的热风中曼巴说过的话。他说,你没有选择的权利,而冯长河有选择你的权利。
曼巴说的对,的确是冯长河选择了她。
曼巴又说的不对,其实她也有选择的权利的。
他们都选择了违背各自的规则,犯下了各自的罪。他们在各自的路上逆行,带着微幽的希望,希望能靠近在一起。
世界又想起自己从小到大,一直是天明就起床,头一次睡懒觉是在他怀里。她喜欢那个怀抱,踏实温暖,可以闻到普通的烟火的气息,可以做平淡幸福的梦。梦里有一个小房子,旧旧的,也不大,有一个人站在厨房窗边做饭,抽油烟机轰隆隆地响着,锅里的香味飘到客厅里来。梦里还有一只黑白花的狗,名字叫高兴。
她以前一直觉得自己缺少些什么,她有大把时间,也不缺金钱,可是生活依旧无趣。现在她突然想到了,她缺少的是一种被需要的感受。
哪怕只是有人渴求她的身体,也能够体会到片刻的被需要,那一丝温暖,是黑暗前路里唯一的光。
可他不仅仅是渴望她的身体,他是真的喜欢她的。他会真的想念她,会愿意陪她四处游荡,会在黑暗中默默抱紧她。
这些温暖,足够组成为黑暗里的一轮小太阳了。
世界终于懂了,为什么大部分人不会像她一样恶作剧,而是会选择做正常善意的事情。原来他们从小到大,一直都能感受到被需要,原来他们一直都能体会到温暖,而这些温暖可以使他们远离阴霾,使他们成为了善良的人。
————
冯长河是小跑着去接水的。他知道把世界留在房间里有些不安全,但他预计来回两分钟就够了,余辉他们调信号应该没这么快。
来到厨房,冯长河伸手把水壶拎了一遍,都是空的。冯长河心下诧异。
厨房侧面有一个深井,平常用水都从里面打,每天早上当地警察会帮他们烧好一大锅水灌起来,以供一天饮用洗脸的用度。
而现在,这些壶都空了。
冯长河放下空盆,拎起水桶走到井边,拾起麻绳,绑水桶绑了一半时,他头脑一转,突然意识到整件事情的不对劲。
他扔了水桶走到楼道外,贴着楼墙安装的的信号线路断了,冯长河拿起一根线细看。线路虽然老化发黄,但断口处却意外整齐,与其说是被雨水冲断的,更像是被人为剪断的。
冯长河心里咯噔一声,快速跑回方才房间,一推门,被反锁了。
最后的犹疑也消失了。
冯长河压抑着深呼吸一口气,握拳敲门:“开门!”
他的声音狠厉,在整个楼道里回荡。
但没人开门,也没有响答。
冯长河又“咣咣”砸了两下门,但他不打算再喊了。几秒后门依旧没开,冯长河退后两步,一脚狠狠踹在门上。
插锁只有简单的两颗螺钉,固定在木制门板上,踹一脚已经有所松动。
冯长河带着难以自抑地恼怒,又连踹两脚,门锁掉落,木门猛然大开,狠狠撞在墙壁上。
屋里空无一人,存了名单资料的银色手机也不见了。地板上倒是遗留了一些泥水,窗边有,桌边有,床边也有,枕头上甚至还有两个泥手印。
冯长河站在屋中央,举起双手揉了一把头发,然后手慢慢滑落,盖在眼睛上。他捂住眼睛,咧嘴干笑两声。
他为自己而笑。
他觉得自己真是可笑啊。
冯长河僵硬地走到窗边,正好看到一角衣服消失在院墙外。
淡粉色的,还有小绣花呢。
冯长河眼睛一眯,夺门而出,朝院外跑去。
院墙外是一片荒地,杂草足有半人高,他走大路或许更快。
出了院门,冯长河沿路追去,却没注意有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门口。他跑了两步,那车从后面驶来,与他擦肩而过,车窗装得是防弹玻璃。
冯长河脚步停滞。他瞬间想起七年前,停在他家平房门口的黑色轿车。圣地组织的人恶意报复他,却对他的父亲下手,鲜血从房屋流出来,一直延伸到院子里。那时候,他病危通知单签了一份又一份,四处寻医借钱,却依旧无力回天。
而现在,同样的轿车,带走的又是什么?
他已经不剩什么了啊。
雨水渐稀,朦胧的水雾里,冯长河失力地弯下腰来。他想倒在地上好好大笑两声,笑自己的轻信与荒唐。他又想跪下来,给这个天地嗑个响头,问问他们,这样对待他到底是为何。
但最后,他没有倒下,也没有跪下,他双手撑住膝盖,大口大口呼吸着,好像肺里的气体被强行抽干了。身后有两个小孩子嘻笑着跑过,脚下踩出大朵大朵水花。
那辆黑色轿车已开得不见踪影,玩耍的小孩子也很快跑远了,整条路上,一看到底,只有他一个人了。他弓着腰费力呼吸,苍茫的雨水浇在他的脊背上。
作者有话要说: 请问:世界把拍了名单资料的手机放哪了?
文中有提示哦。
第43章 四十三
雨水渐稀, 空气灰蒙蒙的, 天地间好像被勾了层芡,模糊不清,湿漉粘稠。
世界跳下院墙,踏出草丛,两个黑衣人立即出现把她带到了轿车上。
世界没有意外, 在后座上扬扬手里的银色手机:“我拿到了哦。”
坐在她旁边的人说:“一会儿你亲手交给曼巴。”
世界无所谓地笑笑:“曼巴派你们来接我啊,真好。”
不过五六分钟,车就停下了,一个黑衣男人率先下车替她撑伞。世界透过雨幕, 看到了熟悉的民宿大门, 正是她这些天住的地方。
世界奇怪:“曼巴在这里等我?”
黑衣人点头, 举着伞带她往里走。
世界说:“你看,我浑身早就湿透了, 还都是泥巴,这你还用得着给我撑伞?”
黑衣人依旧标准姿势举着伞。
世界耸肩, 别开头去。一路走进,她看到院里的阔叶大树断裂了许多叶片,之前扔上去的山竹壳掉落满地。
而世界被带到的房间门上也画着一只山竹。
那是她的房间。
她屋里的桌椅上堆满衣服杂物, 所以曼巴选择坐在床边。一个黑衣人端着木托盘站在一侧, 托盘上搁着两杯清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