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既然已经是这般对外声称了,成亲这个步骤就能够省掉了。
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既然已经得到了回应,那么——再想要放手,就是不可能的了。
“只需要同釉子说说就成了。”
最后蔡明君这样说道,在这时候,她也只想到要通知亲弟——世叔自然有釉子去说,再有其他关系更远的,压根就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而至于被省略的成亲过程,蔡明君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太麻烦,还是忘记这件事好了。
倒是男方心中不安,想来想去的都觉得实在是愧疚极了,最后被蔡明君砸了本书在怀里才算是暂时的摆脱了那副蠢样子。
不过话说回来,名满天下的张真人的这幅傻样,大约也只有蔡明君能够见到了吧?
“想到这点的时候,其实我还是挺高兴的。”在给弟弟蔡明也写家书的时候,蔡明君顺口这么提了一句。
收到家书的蔡明也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是应该先为自己的姐姐居然随随便便就找了个人嫁了还随便的连个正式的仪式都没有而感到不满,还是应该为被自家姐姐吃的死死的的张大哥默哀一下。
心中挣扎良久,最后蔡明也觉得——
算了,阿姐你开心就好。
左右张大哥一直都惯着他姐,这时候肯定也是随他姐的。
说不定还乐在其中呢。
已经脱离蔡小公子这个身份很多年的青年人还是没忍住悄悄的编排了一下新鲜出炉的姐夫。
但这到底也和远在武当山上的人没什么关系了。
武当山实在是个好地方,气候冬暖夏凉,住着的也大多都是道德之辈,道学氛围极其浓厚。
很适合道士来进修或者和一群道门高人互相商讨道学更进一步,也很适合一个病秧子来这里养病。
至少清净,很难多想。
一般情况下,是这样没错的。
不过再好的地方也抵不过当事人的不配合,武当山的确很好,但也没能让蔡明君健康起来。
蔡明君最开始过来的时候的确是抱着点不可说的心思的,但她也就坚持了三年而已。这倒不是她放弃了,而是日益衰弱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撑她继续下去。蔡明君也并不是喜欢为难自己的人,发现这一点之后便将手头的事一样样的交了下去,开始了正式的退休生活。
唔,之前那顶多也只能够叫做半退休,毕竟身在武当心在义军嘛。心都不曾放松,又怎么能够真正的修养身体呢?
一批批的把妻子的手稿往妻弟那边送的张君宝并不觉得妻子现在有在爱惜自己的身体,哪怕她总是在说着无事一身轻。
这个毛病蔡明君在很早之前就有了,他倒是想过劝来着。但每次都是同一个结果,应的时候很乖,过后就全不记得这回事——最近这段时间更是变本加厉!
张君宝早知道自家妻子记忆过人能够过目不忘,多年看过的一篇小赋都能流畅的背下来。但他没想到……原来世上真的有这样的人,十多年、甚至是二十多年前看过的书,如今也能够一字不差的默写出来,中间几无停顿。
少年求学的时候,他曾经也度读过蔡昭姬的故事。能够在十数年之后还将父亲留下的书籍毫无错漏的默写出十分之一,这已经是非常叫人惊奇的本领了,但蔡明君现在做的却要更加的吓人一些。
她到底曾经看过多少书,又曾经记下了多少呢?
这大概是只有蔡明君自己一个人知晓的秘密。就像是没有人知道她花费了多大的精力才能将这些书完全的背诵下来,这些年来又是如何才能够保证自己的记忆不曾褪色,哪怕在今日也能够将那些书稿记得清楚。
张君宝能够知道的只有每日都要点燃到深夜的烛火,用量巨大的纸墨,还有那些经由他手整理好又装订好的手稿。
这样繁重的工作,便是身体健康的人也会十分疲惫,更何况蔡明君一个身体虚弱本该好好休养的病人?有很多次张君宝都想要劝几句,但话到嘴边,最后都被他咽了下去。
没有用的。
张君宝清楚的知道这一点,不管是什么都无法阻止蔡明君为自己的责任和理想奉献——她一直都觉得自己有责任将蔡家的藏书流传下去,这是从当年家中藏书被烧就种下来的执念,也是她年少时候的理想。
当初在当义军首领的时候她就会在空闲的时候默几本出来,现在无事一身轻,这心思自然就占了上风。
没有人能够叫她放弃。
幼弟恳求不行、夫妻深情不行,什么都不行。而更加可悲的是……哪怕明知道妻子在这样糟蹋身体,他却没法说出任何阻止的话。
“这是明君的心愿……”
他要如何才能够枉顾这一点,去阻止妻子呢?
他唯一能够做的,也只是每日给妻子输入内力而已。
这是延续了很多年的习惯,最开始是为了给妻子养身让她能够好受一点,现在则是为了吊命。
道门内力惯来绵长柔韧,很能养身,修习这些武功的人一般也都长寿,用来温养他人的身体效果也挺不错。作为受益者的蔡明君曾经很多次的感叹过内力的方便和有用,但张君宝却并不这么觉得。
若是真的有这么神奇的话,为何我只能看着你一天天的虚弱下去?为何我不能看到你健康起来的模样?为何……我不能救你呢?
无数的念头在心中一层层的堆砌起来,唯有无法阻止这一点始终不变。若是不理解蔡明君的想法也就罢了,但偏偏张君宝很能够理解蔡明君的意愿和理想,还有她肩头那些自己为自己加上的责任,所以那些阻止的话便更加的说不出口。
他们本是志同道合之人,蔡明君一直都说张君宝是最理解她的人。也正是因为如此——既然如此的了解蔡明君,能够体会她的想法,他又要如何才能够说服自己,去阻止妻子实现心愿、践行志向和理想呢?
“我无法拒绝明君……”
这话也说到了重点,于是蔡明也便也跟着叹气了。“阿姐完全不听劝……”他这个当弟弟的又能够怎么办呢,总不能强行叫姐姐去休息?
“明君心有执念。”张君宝说道,“她一直都觉得自己有责任讲所知道的那些流传下去,这些年来也一直都在这么做。”
“这我也知道。”蔡明也接口道,当年他也撞见过不少次蔡明君默书,只是那时候蔡明君还是很有分寸的,怎么现在就突然变得这么急,连自己的身体都不顾?
蔡明也的这个疑惑张君宝根本就没法回答,他要如何说呢?蔡明君这般急切正是因为冥冥之中预感到自己已经是命不久矣了,而默书又消耗了她大量的精力,更进一步的拖垮了她的身体摧毁了她的健康,使她越发的靠近预感中的终局。
这是一个无解的循环,除非蔡明君愿意放弃默书这件事,但这全无可能——在越发迫近的死亡带来的急切感面前,连暂缓都成了不可能。
这事实未免也太残酷。
一位武林宗师和一位义军首领就这么面面相觑,分明都是智计百出之辈,这时候却是连一个办法都想不出来。
最后张君宝回武当山的时候,也只是拎了不少蔡明也准备好的药。
提供这些药材和成品的老大夫并未露面,已经为蔡明君连着看了很多年病的老人拒绝亲手交付这些。就好像是他最不听话的病人已经好了,再也不需要吃药了一样。
——然而这到底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该吃的药还是要吃的,蔡明君从不在这一点上做无谓的挣扎。她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去做,这种能够给自己挣命的东西她自然不会拒绝。
哪怕能够多活上一分一秒,也是好的。
“我想要活得长久一些。”蔡明君承认自己是个贪生之人,也并不觉得怀抱着这样期望的自己有何耻辱之处。她难得出来吹风,也难得来求神。跪在真武神像前的时候也没人教她,什么都不懂,只是在喃喃的说道:“只求上苍再给我一些时间……”
不需要太多,只要能够让她默完那些书,将家中长辈的那些思想和学说都写下来……哪怕不够她写完自己的,也是没有遗憾了。
时间啊,这可贵的时间……这世上,有谁能够不渴求它?
若是可以的话,将我的寿命分给明君吧!张君宝曾经无数次的这样想过,这念头在为妻子整理手稿却发现不少字迹潦草纸张的时候达到了最高点。他小心翼翼的将那几张分了出来,武林宗师那双哪怕在面临生死绝境的时候都不曾动摇过的手这时候却颤的厉害。
轻薄的一张纸,这时候却像是有万斤之重,叫他几乎不堪重负。
他的妻子写得一手好字,幼年时练习卫夫人的簪花小楷,字迹柔美清丽,长大之后为了能够更有威严一些又开始练颜筋柳骨,到如今已经走出了自己的路子有了自己的一番风骨。又自创惊鸿体,亦是一位书法大家。哪怕再匆忙,蔡明君写出来的字也自有一番形容风骨,而这几张……
张君宝几乎不忍心再看。
但他却不能不看。
不仅如此,还要看的仔细,然后将这几页的内容另行抄写下来,和之前蔡明君所写的那些放在一起整理好,再行装订。
蔡明也也发现了这点,送到他这边的手稿上出现了第二种字迹,并且所占据的内容篇幅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他心中忧虑,也猜到长姐的情况越发不好,有心想要去武当山见见长姐,但却又被各种层出不穷的事件给绊住了手脚。
这么多年,当年任性轻狂的蔡小公子也有了责任感。没法抛下自己的责任不管,自然也完全抽不出时间去武当山,只能在心中暗暗挂念。
又日日写了家书,将心中牵挂担忧一一写上,集了好几日才放在一起,一口气叫人一起带过去。
来自家人的挂念总是叫人高兴的,拆了家书的蔡明君兴致很高,难得的提早放下笔来看信。也许是兴致太高,家书看完之间便困倦不堪了,直伏在丈夫怀里。虽说努力的想要提起精神,但终究效果不显。
反而还更困了一点。
“等等……今天的分量我还没有……写完……”昏昏欲睡之中,又总有一线灵光划破黑甜的梦乡,将她从沉重的疲惫之中稍稍的拉出来一些。
“先休息吧,剩下的事,明日再做也是一样的。”张君宝力道轻柔的拍着妻子的脊背哄她入睡,好几次蔡明君挣扎着想要醒过来都被他安抚了下去。
手掌抚过妻子的长发,因为是在家又不打算出门的缘故,蔡明君打扮的也很随意,长发只用了两根簪子挽住又抽了条丝带系好,现在解起来也很方便。这本是他做熟了的事,更兼之行动轻盈,直至最后拉好了柔软的棉被,从妻子的双臂之间脱身,也没惊醒睡去的蔡明君。
借着那一点儿温柔的月光,他又瞧了一会儿妻子的睡颜。
非常的乖巧,但……哪怕已经睡去,眉间清愁依旧萦绕不去。那些挂在心头的思虑,也依旧不减半分的流露了出来。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明君?”
这一声叹息,终于还是散在了这夜色里。
习武之人本不惧寒暑变迁,如他这般境界早能冷热不侵,但这时候,许是这夜色太深,竟然也感到了凉意。
并非是外界的寒冷浸染了骨髓,而是即将失去的预感。
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妻子一天天的衰落下去。从能够顺畅的默写书稿,到字迹潦草的需要他重新抄写——一些重要手稿的还会进行再次的修改和整理,再到无力提笔只能口述叫他来写。便是最粗心的人都能发现,她在一天天的靠近死亡。
病重的时候最是磨人,每一天他都在担忧,担心妻子会突然离去,每一晚入睡之前都会庆幸又避过了死别一天,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又开始担忧……一日复一日,但却非是明日何其多。
张君宝耗尽了办法,最后也只是强留了妻子又一年。
还叫她这最后一年,也过得痛苦万分。
“没有关系……”蔡明君对他展颜,虽然病中日久,但因为用了虎狼之药强行续命,精力看起来倒是不错。脸颊也是红润的,强行撑起了一种虚假的健康与活力:“能够多活这么些时间,我很高兴呀,符元。”
哪怕每一次呼吸都是煎熬,哪怕每一天的度过都是痛楚,但——
“我终于,将那些书都写出来啦。”
这是带着喜悦的声调:“从小的时候,父亲就让我尽量将家里的那些书都背下来,同我说我便是蔡家最珍贵的宝物……”她轻轻的笑了笑,面上流露出几分追忆之色:“后来家没有啦,那时候我就明白为什么父亲要这么说了。”
“蔡家流传近千年,家中藏了这么多的古籍孤本,又怎么能够叫它们就此失传呢?这该是多的的损失呀!”这是很显然的文人想法了,但蔡家本就是满门痴迷书籍的文人,这想法对他们来说十分正常。蔡明君是蔡家的女儿,想法自然也是一样的。
当年她的家人豁出了性命也没能够保下家中的那些藏书,但这都没关系。
“我还记得。”我能写下来。
“釉子会收着这些。”这些书、这些知识都不会失传。
蔡明君努力的握住了张君宝的手,然后像是放下了心一般,扬起脸,对着正拥着自己的丈夫露出了一个笑。
在这一刻,她眉间的清愁在这时候终于散去了,显出毫无阴霾的喜悦来。
这么多年过去,她已经年华不再啦,这时候看起来却像是个青春年少的小娘子一般鲜嫩娇艳,连雪白的面容上也泛着动人的红晕。于是这样,看起来便又像是当年那个初遇时候、好奇的喊着路上遇到的侠客为先生的女孩子了。
连眼中也只有一派纯真。
那时她还年少,还未曾经历这世间的苦难与蹉磨,还是天真无邪的闺阁少女,对这世间的一切都怀抱着好奇。
但这到底,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符元,以后我不在了,你替我多看顾一些,好不好?”蔡明君还在小声的说话,“不用去管釉子。”在这时候,她仍是念着弟弟的乳名,“他已经长大啦,做什么都有自己的考量,能够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了。我只求你……符元,替我保住我的这些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