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冬至尝出来,卤子是用豆腐干,葱,木耳,香菇和一点猪肉做的,大约还放了些酱油,真材实料到难以置信。无论哪样材料都是眼下很难弄到的东西,更何况这带着肥的猪肉?白面还好理解,大姐她是怎么变出这些卤子的呢?
在断尾村吃打卤面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不到十分喜庆的时节或者十分值得庆祝的日子一般不轻易做。大姐她是怎么啦?平常一碗热水就冷馍便能打发的人,怎么忽然这样想得开?
王春枝注意到了程冬至边吃边看她的样子,笑着道:“别光顾着拿眼睛扫我!吃完了再和你说。”
太婆慢慢地吸着面条,她似乎还不太敢相信自己竟然能在平常时节吃上这样东西,一双眼谨慎地看着自己面前的碗里,牙齿也磨得很慢,似乎是在寻找更加真实的触感。
跟着两个曾孙女,她已经渐渐习惯了时不时打牙祭的这种“奢侈”的生活,虽然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日子可以过得这样好,可她脸上挂了肉,身上消了肿,晚上睡觉也香了,这比什么都值得念佛。想不明白又怎样呢,老人们都说糊涂是福。
程冬至狠扒下了三大碗打卤面,王春枝用她的碗舀了一点卤子,兑上锅里下面条的水给她喝。
面条水是白色的,热腾腾地加上咸香的卤子便是一碗香气扑鼻的好热汤。程冬至喝了一碗就撑得不行了,抱着肚子靠在墙边儿直叹气:“我这肚子,怎么这么快就饱了呢?”
王春枝被程冬至的言语逗得直笑:“才吃碗打卤面,你就高兴成这个样儿!那光荣大院里还能缺吃的?”
程冬至摇摇头:“我哪知道呀,我回来时什么样,姐你也看到了。”
王春枝楞了楞,的确是这么回事。虽然比断尾村里挨饿挨打的丫头片子要好一点,可怎么看都不像是省城里住好几年的模样,有种不上不下的违和与尴尬。
想到这,王春枝又心酸了:“妈在那边也只是个做事拿工钱的,平常肯定顾不上你,那院子里又都是惹不起的小霸王,孩子间打打闹闹欺负人没个轻重,你受苦了……”
程冬至忙抱住王春枝的胳膊撒娇:“姐,快别说了!我这不回来享福了吗?”
“享福?你享哪门子的福!那些畜生我就不说了,爸他,他……”
王春枝有千万种骂人的花样儿,可对着自己的亲生父亲,即便不满和灰心积攒了一肚子,终究也是说不出太野的脏话。
大家都说他是个好人,是,他怎么不好呢?
飞出山窝窝去了也没忘记家里的亲人,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提着脑袋去做各种危险的任务,就为的是让家里人都过得好一点。妻子和孩子不算家里人,而是“自己人”,一个无私伟大的人,是永远都会为了别人奉献牺牲“自己人”的。
虽然这个三观拿到后世被妥妥认为是凤凰男,难以理喻的坏丈夫坏父亲,可在当时的大环境下,这是舍己为人的典范,那是要被写在报纸上表扬的!
程冬至以前看过类似的文章资料,讲的是一个人领养了自己早逝兄长的遗孤,把所有的爱和精力都给了这个遗孤,家里所有的资源都紧着给遗孤不说,甚至还为了给他提供大学学费,不惜让自己的孩子去危险的采石场工作赚钱,最终自己的孩子意外身亡,遗孤含着眼泪拿着抚恤金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了。
她当时看到这则报道的时候,差点没骂人——这都是些什么人啊?那遗孤拿着人家的送命钱去上学也不怕晚上做噩梦吗?
可这件事在当时的报纸上刊登后,却受到了非常多的赞叹和表扬,认为这是一个可歌可泣的感人故事,没有人为那个可怜的亲生孩子掉一滴眼泪,大家都感慨兄弟手足情深,那个叔父高尚伟大,等等。
更何况,这个年代大部分人都有一种扭曲的共识——孩子是没有自己独立人格的,她只是父母的附属品,百善孝为先,父母之恩如山海,无论怎样控制,欺负,伤害孩子那都是理所应当。
因为都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无论父母怎样折磨孩子,孩子也必须得一直甘之如饴,待父母老去后无怨无悔地孝敬他们,然后磋磨自己的孩子,上演着新一轮的恶性循环……
程冬至看大姐又要落泪了,连忙拿话宽她的心:“我脑袋坏啦,不记得爸了,才不要享他什么福呢,我有大姐和太婆疼我。他们在家吃个红薯糊糊就喜滋滋的,我们吃的可是打卤面,还有啥不满意的。对了大姐,你哪来的这么些卤子呀?”
王春枝转忧为喜,得意地说:“昨儿看你没吃上糖,心里恼火着呢,今儿起了个大早去高二傻那里买白面。本来也没想着做打卤面,他家二姨淘腾来这么些东西,那傻子死活非要分我一半,我就买了他的。本来没有猪肉,还是他帮我去董大头那里割了一小块带皮肩肉来,要不然这卤子也不能这么香!”
程冬至连连附和:“对,可香了!”
“有油有酱的,能不香吗?”
“对!”
姐妹俩舒舒服服地把碗里的卤子汤喝了个一干二净,擦干净嘴,收拾好家伙,嘱咐了太婆几句话后,两人牵着手儿回王家睡觉去了。
次日清晨,也是王卫国回断尾村的第三天。
他罕见地出现在了姐妹俩的房间里,无视姐妹俩诧异和疏远的眼神,像是检阅士兵一样看了一圈房里的摆设,点点头:“很好,干净利落不邋遢,像你们的妈。以后去了别人家里也要这样子,干干净净的哪家公婆不喜欢?”
王春枝脸抽了抽,说出来的话就有些酸了:“爸你可是个大忙人,居然想着来看看我们姐妹了。”
王卫国听出了王春枝的不满,认真地说:“我这次假短,没多少功夫和你们说话,不过你们是大孩子了,姐妹俩互相也有个照应,难道还和小孩子一样哭着要爸爸要妈妈吗?这几天家里人都忙,冬枝儿小贪玩就算了,春枝儿你去做什么了?昨天一天不见你的人影!”
王春枝有点莫名其妙:“都农闲啦,我忙了一年,还不许我歇歇了?”
“现在是歇歇的时候吗?家里要翻修房子,你也是这家里的一份子,像你这么大的姑娘难道不该烧点茶水招待辛苦出力气的人,再把脏的地方收拾一下吗?”
王春枝气笑了:“大伯小叔家的孩子都不帮忙,为啥偏指着我要帮?这新房子就我一个人住?”
“谁家孩子谁管,我还能去指挥别家的孩子?”
王春枝才要反唇相讥,忽然外面乱了起来,不仅有人群骚动的声音,还有汽车按喇叭的敞亮鸣笛响。
“大吉普!好亮的车子!”
“这是哪家的孩子呀?长得真俊俏,真出息!”
三个人都是一愣,顿时忘记要说的话,出于不同的目的先后跑出了房间。
破烂污秽的院子外,村子唯一一条看得分明的土道上,果然停着一辆非常阔气的吉普车,干净得像是一路飞过来的,完全没有沾上任何泥点子。
几个穿着灰色中山装的人正在把什么东西往下面搬,两个小男孩站在一边儿,与这几个中山装隔着有一段距离。他们像是有着天然的屏障,在灰扑扑的围观人群中十分亮眼,让人一眼就能注意到。
大家都在抢着看这两个一看就不普通的孩子,围过来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然而,他们的眼神都自动捕捉锁定了躲在王春枝身后的程冬至,看的她汗毛直立……
第21章
是一高一矮两个男孩儿, 都穿着剪裁合身熨帖的小版呢子中山服和牛皮靴, 看起来挺括又精神, 和旁边站着的一身泥土流着鼻涕的乡下孩子简直云泥之别。
高个儿男孩皮肤黝黑,平头剑眉, 五官长得还不错,就是看起来有些凶相。他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死盯着程冬至, 嘴里一口白牙微微露着,仿佛要咬人, 不知道在想什么。
程冬至胆战心惊地把目光挪到另外一个男孩儿身上去, 这一挪就再挪不动了。
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男孩子?
皮肤白皙, 头发乌黑柔软,看着年纪比程冬至要小一些,因为比她还要矮一个头。可能是因为身材比例好的原因,看起来并不矮, 反而显得腿长长的。
眉眼很是清澈俊秀, 然而一双乌黑的眼眸里却流露着隐隐的匪气。他在观察着她,发现她也看向自己的时候, 却垂了垂眼避开了目光,浓密而又长的睫毛微微动了一动,定格住了。
程冬至有些遗憾, 这样好看的眼睛和睫毛, 怎么就长在了一个小子身上呢?
“你就是‘小丁点儿’?”高个儿男孩忽然开口了。
才不过半年, 他就有点认不出人来了。
她的脸圆了一小圈, 不再是尖得可怕的下巴,头发被王春枝绞过了,留着很好看的刘海,看起来越发像一个洋娃娃。要不是眉眼还在,刘海缝儿里也露出那个若隐若现的疤,他也不能对着她提这个问题。
他的眼睛死死钉着程冬至,程冬至有些慌了。
什么小丁点,他在和她说话吗?
长睫毛提醒高个儿男孩:“她摔过。”
高个儿男孩恍然大悟,露出不屑一顾和讨厌的表情:“呿!摔过了还是这么笨!难怪给她东西也吃不到嘴里!”
程冬至听傻了,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想到一个可能性。
这就是给她送包裹的那个神秘人吗?还有那个挎包,莫非也是他给的?
王卫国一直在旁边观察着,无论是吉普车的样式,还是那几个人搬东西时训练有素的样子,他都隐隐察觉到这两个孩子的来历怕是不一般,立即走上了前,挡在了王春枝和程冬至的面前。
“你们俩是谁,认识我家冬枝儿吗?”
高个儿男孩不耐烦地看着王卫国:“你又是谁?”
“我是冬枝儿的爸。”
“我给她的东西被这家里人拿走了,一点都没留她,你知道吗?”
王卫国楞了楞,他还真不知道。
可是现在知道了,他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她还小,不能养成吃独食的性子,我们乡下孩子和你们不一样,有点什么东西都是要和家里人一起吃的。”
高个儿男孩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一起吃?那你他妈的倒是给她留点儿啊!老子辛辛苦苦攒下那些东西是给‘小丁点儿’的,不是让你们这群狗杂碎占便宜的!!”
说得好!!
程冬至在心里为高个儿男孩鼓起了掌,本来还有点害怕他的凶相,此刻却觉得他意外地可亲了。
这孩子,年龄不大,说起话来倒是很痛快!
王卫国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家人被这样辱骂激起了他的怒气,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和一个小孩儿动气,更何况若他说的事情是真的,那么是有些说不过去。
再说了,他是一个军人,怎么能欺负孩子呢?
“你给了她什么东西?我还钱票给你。”王卫国皱眉道。
“你?”高个儿男孩好笑地把王卫国从头看到尾,倒吸一口冷气:“你还得起吗?大列巴现在已经断供应了,拿着侨汇票和钱也买不到,你倒是还给我试试看!”
听到大列巴,王卫国的脸更加红了,这的确不是他能还的东西。
他无可奈何:“那你要怎么办?”
“不怎么办,让吃了我东西的那几个全给我吐出来!我当初找人送去的时候怎么说的,当我说的话是放屁?”
聚着的人越来越多的,前排的听得比较多,大概知道事情的起因,便看在王卫国的面子上小心地为他分辨:“小哥儿,一点儿都不给冬枝儿吃怕是不能?你从哪儿听来的,是不是弄错了?”
这件事大家都站王家那边,眼下这么困难的时节,怎么可能让一个赔钱货全部把好东西吃了呢?
但是,完全不分给那小丫头也是过了,怎么说都是沾她的光。
高个儿男孩笑了,露出一口森森的牙:“弄错了?那好,小丁点儿你过来,我问问你。”
王卫国对着程冬至拼命使眼色,然而程冬至直接无视了他,乖巧地走到了高个儿面前。
见程冬至居然不怕自己,高个儿男孩很高兴,像摸狗一样把她的头摸了一下:“大列巴是啥味儿?”
程冬至摇摇头:“不知道。”
王卫国脸都绿了。
可他也知道,这事冬枝儿没法撒谎。要是王老太真的一点儿都没给她尝,她哪里说得出来是什么味儿呢?
这件事王卫国心里有些不不自在,可比起这点儿不自在,他更加担心接下来的发展。
高个儿男孩挑衅似的把目光往周边扫了一扫,冷笑道:“这下子,还不清楚吗?”
帮腔的人也不做声了,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王家这次做得过了点。
王卫国在外头替他们卖命,他们拿了他姑娘的东西不说,还一点儿都不给尝尝?太心狠了哇!
尴尬的同时王卫国非常纳闷,连他都不知道的家里事,这孩子是怎么知道的?
不料,那高个儿男孩自己把话说明白了:“你们下次拿着我东西去卖的时候,顶好是别那么大胆!能买你东西的人,自然也有办法把消息传到省城去,别的不说,告你们一个投机倒把还有多的!”
“小哥儿,冬枝儿她才从省城回来不久,估计她奶觉着她吃的好东西多,就没分她了。家里的孩子都怪可怜的,长这么大都没吃过大列巴,她是享过福的,所以就……”
王卫国被捏住了软肋,后背见了汗。他搜肠刮肚,好不容易找了一个勉强看得过去的理由。
岂料,那高个儿男孩又直接呛到了他脸上:“你们家孩子算个什么东西,享没享过福关我屁事?我给的是她,谁许你做主了?你算老几?”
王卫国实在忍不住了,脸色十分难看地对程冬至道:“这是你的小伙伴,你好好劝劝他,带他去村里别处逛逛。家里正在翻房子,实在招待不了这样的贵客。冬枝儿乖,爸知道你从小就懂事。”
最后一句话带着点难得的柔情和恳求,可落在程冬至耳朵里并没有什么舒服的感觉,反而觉得有点讽刺。
刚刚还说她不懂事贪玩儿呢,这会儿就乖啦?
然而她也决定把这两个孩子带走,别的不为,就因为偷偷躲在后头的王老太那眼神老恶心了,一直在瞅车上搬下来的那些东西,似乎又在打什么主意。啊呸!她想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