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刘老太说的话过于冗长,程冬至在心底做了个提炼,大意就是王家丢尽了刘家的脸,然后刘家这些年囊中羞涩,不好意思去王家丢脸,今年秋收队里多打了些粮食,就想着来弥补俩可怜的小外孙了。
就在祖孙仨人聊天的时候,屋子里忽然传来一声惊叫,是舅妈赵红传出来的。
“咋了?”她的惊叫声太高,刘老太都吓到了。
没多久舅妈赵红就走了出来,有些局促地对刘老太说:“娘,你知道她俩带啥来了不?”
“啥?”
“老些菜干,一篮子蛋,还有五大包炸糖糕!我地亲爷嘞,你们两个小小女娃子哪里弄来这么些好东西,是不是王家里拿出来的?赶紧送回去,叫你们奶知道了,又要指着骂几天!”
王春枝笑了笑:“不是王家的东西,你们不用怕,我们敢拿来你们就接着呗。”
舅妈赵红不信:“那难不成是你爸偷偷给你们的?那也不行,他在外头不容易,难得知道心疼你们……”
就在这个时候,不知道从哪个角落一直藏着的刘双喜走出来了,说:“娘,大姑父出了名的心里没自家娃,咋能是他啊。”
王春枝和程冬至都看了她一眼,话是这个理没错,可由她说出来总有些怪怪的。
舅妈赵红有点尴尬,因为刘双喜这样说,显然是泄露了他们在家里议论王卫国只疼别人家娃的事情,忙挥了挥手:“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赶紧回去!你弟作业做完了没,你也不在旁边盯着?”
刘双喜有些幽怨:“为啥总要我盯着他,难得放个假还不让我玩玩啦?”
“他就你这么一个姐,你不盯着谁盯着?你咋就一点不学学你的姑姑们,她们都是出了名的疼弟弟,谁外头不竖拇指夸个好?老刘家咋就有你这样的女儿?”
第64章
刘双喜咬住嘴唇, 蹬蹬蹬地扭头跑了。
舅妈赵红歉意地解释:“这孩子从小就被我们惯坏了, 性子可拐着呢,你们俩别往心里去。”
王春枝笑着说了几句场面话,程冬至则暗想:听这舅妈那几句话,这个做姐姐的不像是平常被惯坏的人啊,那个做弟弟的才是。
像这种把姐姐当弟弟的天然保姆的家庭太多了,程冬至虽然知道这是这个年代的主流,可她心底还是不太能接受。
不过这毕竟是人家的家事, 她身为一个心理上没啥代入感的局外人不好指手画脚的, 只要不把主意动到她和大姐头上, 她就不说什么了。
话题又转回了炸糖糕上,刘老太和舅妈赵红都执意把这五包点心退回去,说啥也不肯收。
刘老太苦口婆心地说:“春枝儿, 冬枝儿, 你们两个的心意我领了, 这东西太贵重了, 你们还是拿回去!哪有来接你们回姥家还倒吃你们几口的道理?你奶那张嘴噢, 能活活把人给说死, 我老脸不值钱,你们两个脸嫩的姑娘哪经得起她那样骂, 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刘家的孩子就是惯会搬家做贼的,将来说出去也不好听哇!”
王春枝有点为难, 看了程冬至一眼。
程冬至当然明白大姐这一眼所包含的意思, 索性说了:“姥, 这不是王家的东西,是我省城的一个朋友给的,王家一点儿都不知道。你们要是非让我们带回王家去,我奶看到我们不把这东西交给她,一定会活活把我和大姐都撕咯。”
当初淮海和阿则来断尾村时乘坐的那辆大吉普早已轰动全村儿,并不是什么秘密,说了也没啥。
“啥省城的朋友?难道是……”刘老太和舅妈赵红有些不确定,互相看着。
“之前我不是去省城住了几年吗,在那大院里认识了几个朋友,他们都挺照顾我的,有时候会寄点吃的给我。”程冬至说的比较含糊,虽然是至亲的姥姥和舅妈,可她还是不习惯刚见面就兜底。
王春枝见程冬至这么说,自然也是立即明白了她的态度,笑嘻嘻地点了点头,没多说别的:“姥,你就别推了!我和冬枝儿难得见见你,这是我们的孝心,你再推就是眼里没我们姐妹俩啦!”
听见她们这么说,刘老太才算是稍微放了点心,王春枝她们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拒绝也不太好意思了,只好说:“那就沾了你们的光,今天让大家伙儿都尝尝这个点心的味儿!娃娃们这几年都吃苦咯,一年到头糖块儿都吃不了两颗……”
舅妈赵红拿菜刀把四包点心切成了大小薄厚相等的片儿,招呼孩子们都来吃。
这一下子,整个屋子里都欢喜得像是过年一样,大家都异常珍惜地拈着小片儿吃着,吃一口,看一看,抿一抿,再回味一下,仿佛是在做梦。
这可是油汪汪的炸糖糕啊,吃完了片儿手指上还有带着黏的油迹,得把指头放在嘴里吮半天才舍得拿出来。
程冬至实在是吃不下去这个,就把自己手里的一片给了一个看起来很瘦很可怜的小妹妹,仿佛是大姨家的孩子,那小妹妹怯怯地说了一声谢谢冬枝儿姐,然后就慢慢地吃了。
刘老太和舅妈赵红把这一幕看在眼里,欣慰地笑了。
“这孩子,像足了大姑子,可知道心疼小的哩!”舅妈赵红显然对刘金玲的印象是十分好的。
“就是,以后金玲儿要是再生个娃,那小的就有福了。”刘老太很得意。
王老太经常攻击她的一点就是说她特别能生女儿,儿子只有一个,可是那又咋样?她的女儿,一个赛一个的孝顺,出了嫁也不忘娘家人,一大家子过得和和美美的,再大的困难也能扛过去。这不比那些儿子多天天打架闹事争东西的强得多?
刘双喜本来赌气不愿意出房间,可闻到炸糖糕的香气后,还是忍不住出来拿了一片,在角落里慢慢地吃着。
她一边吃,一边偷偷拿眼睛扫着程冬至,心里有些难以言述的不平衡感。
之前她从来没见过大姑家的这个小表妹,就模模糊糊听说是个小可怜,妈不在家里,爸也不能撑腰,被爷奶欺负得可惨,长到三四岁了话都说不全。后来去了省城又咋样,还不是回来接着受苦。
本以为会看到一个面黄肌瘦怯生生的黄毛丫头,可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一个体面漂亮的女孩!
皮肤白白净净,白皙里透着微粉,头发乌黑,眼珠子也是乌黑水灵的,像是课本上画儿里的人。
她身上的衣服虽然样式不咋出挑,可一看就是量着身材做的八成新,料子针脚都好,不是捡大的剩下穿的。这是为啥呢?
虽然从来没有对其他人说过,可刘双喜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出挑的苗子,和其他农村女孩是不同的。
她长得好,学习成绩也不错,班上的同学还在背地里叫她“刘家村一枝花”,有几个男同学一看到她就额外活泼调皮,这些她心里都有数。
二姑和三姑家的那些姐妹们,一个个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人,她既不愿意和她们深交,也不愿意失去这样一个对比的对象,衬托着自己的优越感。她特别喜欢姐妹们围在她身边看她的那种羡慕的眼神,让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堆母鸡里的一只凤凰。
本来对大姑家的春枝儿姐还有点顾忌,毕竟她爸妈比自己的爸妈都强,可听说她吃了不少苦,人也很憔悴,心情就好了许多。没想到现在又看到了这个冬枝儿,彻底击碎了她心中的某种标准。
刘双喜这种隐秘的,连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羡慕和嫉妒在接下来的聊天里又增加了不少。
王春枝的心态有点像父母炫耀自家孩子,说着说着就忍不住把自家妹儿的考试成绩提起:“我家冬枝儿和我不一样,脑袋比我强多了,今年五月的时候考了县小学的招生考试第一也就算了,前儿又拿了个全年级第一回 来!我这还没和妈说呢,她要是知道了,指不定多高兴!”
第65章
刘老太和舅妈赵红都睁大了眼:“啥?县小学?第一名??”
两人震惊的表情可把王春枝美坏了, 心里像是冒着蜜泡儿:“这孩子可能干了!也没人教她, 学更是没上过,咋就一下子考了第一名呢?当初我也就是想着让她试试看,考不上算了,去县城里见见世面也是好的,结果居然考上了!这谁能想到啊招生考试考第一就算了,这次放假前儿的啥考试,又给她拿了个第一, 这不, 学校还让她下学期直接跳到五年级去呢!”
刘老太半天说不出话来, 舅妈赵红也是,过了很久才拿手摸程冬至的脑袋,动作特别轻, 像是怕把她的聪明脑袋摸坏了:“乖乖, 这孩子脑袋咋长的啊, 这放过去那就是文……”
她本来想说文曲星转世, 可是现在不兴说这种话, 便换了个说法:“这是个读书苗子哇!小小年纪就读五年级, 以后怕是十几岁就能参加工作挣工资了,这说出去多有脸面!冬枝儿, 你可要好好念书,以后农闲回来的时候还能顺手儿教教你弟, 他啥都好就是念书笨, 可把我给愁的!”
刘老太道:“你说啥瞎话呢, 冬枝儿能回刘家村儿几次,要是天天往咱们村儿跑,那老婆子还不得把她给骂化了!”
程冬至笑了笑:“我就是自己闷着头念书背书,也不会教人啥的,不过我有那做笔记的本子肯定带回来给住根瞧瞧,多少有点用。”
她不愿意直接喊刘住根弟弟,刘住根的亲姐姐就在旁边呢,她凑啥热闹。
舅妈赵红本来有点失望,听到这话后顿时高兴了起来:“好好好,多亏有你这个能干姐,咱家住根和他爸一样,向来有姐姐福!要是指望我生的那个呀,怕是脚都凉了!”
刘双喜本来就在旁边听得心里百般不是滋味,现在自己母亲又在大庭广众下这样贬低她,她顿时气得红了眼圈跑回房,重重地带上了门。除了程冬至,没人把这一幕放在心上,大家都忙着问她县小学的一些事情去了。
刘家人的品质如何不提,光说对待姐妹俩的态度,那真是挑不出刺。
舅舅刘栓子是个比较沉默寡言的人,基本就是忙里忙外地做事,偶尔听见她们说得热闹了才会停下来,隔得不远不近地听一下,很少发表意见。
舅妈赵红是个很会说话的人,她特别喜欢夸奖王春枝和程冬至,关键夸的态度还很自然诚恳,让人不觉得谄媚,听着心里那是相当舒服。刘老太更是心肝宝贝儿不离口,两只手不是摸这个脑袋,就是牵那个手,大姨小姨和他们的孩子们眼中的钦慕神情像是在看什么大人物,崇敬中带着点依赖,一点儿嫉妒不忿的坏心思都没有,换做谁处于这种环境都有点飘飘然。
当然,就是那个刘双喜有点煞风景,不过也无伤大雅可以忽略。
更何况这屋子又是这样的利落齐整,桌上的饭食是那样的干净美味,在王家那种地狱环境里生活久了的人回到这儿来后浑身都能得到解放与舒缓,像天堂一样。
刘金玲想必也是一样的感受?在婆家就算她吃不了亏,也很难感觉得到家庭的温馨温暖,一回娘家没人把她当泼出去的水,反而这样热情亲密,是个人都愿意带回来两斤挂面和一包糖。要是程冬至,她说不定会带回来更多呢。
王春枝和程冬至在刘家住了两天,说啥都不肯继续再住了。
不是因为住得不舒服,而是住得太舒服了,特别是每天的饭食好吃又分量足,这让她们心里有点担心,怕把姥家那点粮食给吃没了。
刘老太苦留不已,差点急出老泪:“难得接你们来住一回,咋就这么快要回去呢?是不是嫌姥家里没意思,要不,明儿让你们舅带你们去山里玩儿?”
王春枝宽她的心:“姥你想啥呢,天天这么多兄弟姐妹说话儿咋会没意思呢,这不出来的时候和我奶说好了就来两天,不然她不肯放我们过来。这次回去晚了不打紧,说的话走了鹰,下次想再来就不容易了。”
刘老太百般不肯,还是舅妈赵红安慰了她:“娘,春枝儿说的话也不是没道理,俩村子隔得又不是那十万八千里的,以后过来也容易。这次也是家里刚刚好转一点,拿来招待外甥的菜实在不像个东西,一点荤腥都没!春枝儿冬枝儿,等你舅下次分的钱粮多一点,你们舅妈我咋地也要给你们弄几盘子带油的菜!”
刘老太一边抹泪一边说:“对,我哪怕勒紧裤腰带也要把外外们的好菜给省出来,俩娃长这么大,就没吃过姥家啥好东西,我对不起她们……”
姐妹俩好说歹说总算劝住了刘老太,收拾东西回断尾村了。临走的时候,刘老太领着舅舅一家,大姨小姨和他们的孩子们送出了老远,一大串人,看着颇为壮观,像是送姐妹俩去前线似的。
回到断尾村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人才进门就和刚出来的媒婆撞上了。
“这不是春枝儿吗?你们从姥家回来了呀!”
“刚回,这就走啊?”
“坐了老一会儿了,该回去了,你们进去,别送!”
那媒婆笑嘻嘻地说了几句客套话就走了,留俩姐妹一头雾水。
这个时候媒婆上门是做什么的,家里这时候怎么说都不应该和媒婆这种职业发生什么关系,难道是给二蛋儿娶媳妇?会不会太早了点。
这个疑惑在晚饭的时候得到了解答。
王老太在饭桌上宣布了自己的决定:“这事儿得快些定下来,不要彩礼还赔嫁妆的好事儿上哪儿找去!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儿了,总不能让老二打一辈子光棍儿?”
全家人没有人反驳,只有周杏儿稍微表示了反对。她这个时候跳出来也不是为了王有孝着想,纯粹是想着不唱个反调骨头难受:“怕是要再看看?我听说那女人邪性,克夫,还生不了孩子,二叔娶了不太好?”
王老太瞪眼:“那是她先头的男人命短!真要克夫,第二个男人咋还没死活得好好儿的呢?生不了孩子算啥,老二都这年龄了,能生的还能看得上他?人家肯带着嫁妆过来和他凑一窝儿就是他烧高香了!”
王有孝黝黑的脸上露出一点赤红,他窘迫地低下头,没好意思说什么。
其实王老太说的话的确也是他的看法,他很清楚自己的条件,根本不奢求什么年轻漂亮能干生娃啥的,只要能让屋子里有点人气儿,晚上回来的时候有个人和他说说话,哪怕这女人啥事儿都不干天天躺在炕上嗑瓜子皮,他也愿意。
说起来也该是王有孝命中不孤。
那个女人并不是王家主动求娶的,而是她主动托人上门来说和。这女人叫董三姐,是个命苦的人,嫁的第一任丈夫害病死了,第二任丈夫倒是没死,然而俩人一直生不出孩子,拖到快四十了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婆婆便主张把她给休了,宁可倒贴一点钱粮也要把她打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