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冬至没打算为刘金玲开脱,她纯粹是不想大姐这么难受:“说不定姥还真不知道呢?妈有她的苦处,到时候咱们问问就行了,心里别留疙瘩。”
王春枝点点头,出于对食物的痛惜让她继续端起碗筷吃了起来。饭菜还是那么地好吃,可她吃得不香了。她吃不出汗来。
这边姐妹俩闷声闷气地吃喝,隔壁间可是热闹得不行,刘金玲回来后,那边时不时传来几句让王春枝沉下脸的话。
“大姑,冬枝儿她真的是自己考来这省城的附属中学的吗?”问话的是刘双喜,声音很娇憨可爱,可程冬至第一反应就浮现起她那张不阴不阳的怪脸。
“那要不然呢?这孩子也是聪明,不知道像谁,我和她爸小时候都不爱读书!她倒好,自个儿一路从村子里考到省城来了,这说出去谁信?”刘金玲感慨。
舅妈赵红似乎不大相信,拿话试探着:“我听人说,这省城里的中学没那么好考,肯定是大姐你能耐,别不好意思呀。”
刘金玲笑:“我有这能耐,肯定头一个把咱们双喜和住根弄来!这不没那么大本事嘛。估计王卫国那边使了点劲儿,他咋地还有个转业的余温在,上头不能亏了他。”
刘老太发话了:“住根他妈你可别胡说!咱们金玲从小就孝顺有心,她能是那不顾娘家只顾自个儿的人吗?你再说这样没意思的话,我就要和你恼了!”
刘金玲忙说没事,舅妈赵红似乎抬起手轻轻打了自己一下,姐妹俩都听到了那象征性的手摸脸颊声:“都怪我这张破嘴!我就是瞎说,我这人向来没啥心眼子,大姐你可别见怪。像你这么好的大姑,天底下找不出第二个来,你在我心底比谁都亲!我早说过了,等这俩孩子以后长大了,说啥也要把你当半个亲娘看待。”
程冬至险些没笑出声来,这红脸白脸唱的,一看就是有多年的配合经验,没个心里预备的人一下子就被捧上天了。
看来是她小瞧了刘家人,没发现他们隐藏在亲和外表下这样的心机和手段。
刘金玲这叫啥来着,放在后世的话,对,那就叫扶弟魔!
啥叫头一个把自己的俩外甥弄来啊,她到底搞没搞清楚谁才是她最亲近的孩子?
程冬至呵呵笑着,一边笑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着东西,心里默默策划着些事情。
王春枝有点听不下去了,她很想摔筷子去隔壁找刘金玲理论,然而程冬至拉住了她,附在她耳边轻轻道:“姐,你别冲动!咱们慢慢儿听,这样的机会难得,不是每天都有。”
王春枝想想也是这个理,忍气吞声地继续坐着,不过她实在是吃不下去了,不是饱了,是气撑着了!
刘金玲听到舅妈赵红的话后笑了,笑声中满是愉悦:“我要啥半个亲娘看待,大姑不就是顶亲的吗?我只图这俩孩子以后长大了,逢年过节知道来看看我,也不拘他们提什么,心里有我这号人就得拉!”
刘双喜和刘住根自然是满口答应。
刘老太似乎很满意这样家庭大和谐的场景,也笑了起来:“好,好,一家人就该这样和和美美的,那比啥都强!”
之前去刘家村的时候,刘老太也经常把一家人这个词挂在嘴上,那时候两人心里听着还怪舒服,现在怎么听都有点不是个味儿。
以前她们以为自己也算作“一家人”里头,现在看来只有姓刘的和刘家的媳妇才是他们一家人,姐妹俩姓王,是外头的人!
就在姐妹俩被刘家人另一个模样给震惊到的时候,另一件更加震惊的事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被舅舅刘栓子给自己透露出来了。
“大姐,你这次说的事儿,真的稳吗?”
“咋不稳,我是那没把握乱放话的人吗?”
“我这不还有些不敢相信吗,种了一辈子地,就这么吃上供应粮了?我……”刘栓子似乎有些恍然梦里。
刘金玲爽朗笑了:“你当这是件容易事儿呀?你姐我在那大院儿里辛辛苦苦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换回这么个工厂正式工名额,咋地也要先顾着你小子!等你户口迁移过来,以后你就是堂堂正正的省城人了,现在俩孩子随母亲户口有些难办,等以后我把弟妹的户口也弄过来,他们读书工作啥的就好说了。”
程冬至听得心头火起,王春枝更是险些咬碎了一口牙齿!
刘金玲明明有这个能耐,她却心心念念地只顾着拉扯自己的娘家人,把俩女儿都丢到了最后!当初王春枝写信问她,她搪塞得那叫一个自然!
原本程冬至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大姐这么多年为啥在家里过得这么苦?按理说刘金玲在省城混的也不差,手指缝儿里抖搂些啥下来也不至于让女儿这样。
为啥刘家看着那么干净利落,俩孩子身上的衣服也是半新不旧,看着更不像挨饿的样子?
这一切,此刻都有了答案。
刘家人吃吃喝喝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还是刘住根嚷嚷着要去哪儿哪儿玩,一大家子人才亲亲热热地走了。
姐妹俩面前的饭菜已经凉了,谁都没心思去动。
程冬至出了一会儿神,发现气氛不对,决定先把王春枝的情绪调动起来再说。大姐看着大大咧咧,在这些方面还是很敏感脆弱的,可别让她把事情憋在心里给弄出什么病来了。
“姐,你吃饱了吗?”
“嗯。”王春枝无精打采地点点头。
程冬至没多说啥,拿饭盒打了包,然后领着王春枝去了附近的一家大澡堂子。
现在是冷天儿,澡堂子里生意很好,人来人往的。眼下提倡全民讲卫生讲健康,统一烧热水反而节约柴炭,来泡澡堂子并不需要花太多钱,也不要票,是一种性价比很高的极大享受。
程冬至买了张单池子的票,和王春枝一起泡了个痛快。
人就是这样,吃饱了走路消化一番,然后在热乎乎的水里泡一下,再搓个背敲个筋,什么烦恼都被腾腾的水气给化软了。
王春枝本来还抿着嘴不说话,被泡得晕乎乎后,她总算是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要不是今天碰上了,我真没想到妈是这样的人!以前你说得对,是我太傻,见不着面就把人往好里想。”
程冬至安她的心:“妈和爸是怎么说来着,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别想了,这不姐你还有我吗?我比爸妈都靠得住!你看,现在我就比他们能挣钱了,以后包姐你吃香喝辣的!”
王春枝笑着骂了程冬至一句,眼睛却是有泪水落下来,她往脸上扑了一把热水,用这水把眼泪糊弄过去了。程冬至看得分明,但是为了照顾大姐的自尊心,却并没有说什么。
泡完澡后两人又赌气下了馆子,晚上回到招待所,姐妹俩刻意回避了这个话题,似乎事情已经过去了。然而程冬至睡得晚,知道大姐翻来覆去了很久都没睡。
这样不是个事啊!
王春枝快天亮的时候才睡着,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姐,你醒啦,快点穿衣服咱们出去吃饭。”
“咋又出去吃?昨儿带回来的剩菜呢。”王春枝一边摸索枕头边上一边嘟囔,忽然整个人都清醒了:“我的衣服呢?”
程冬至笑嘻嘻的:“姐,你那些破衣服真的不能穿了,我全给你扔了!咱们买新的去,从里到外,从头到脚,全都打扮得美美的!别人不疼咱们,咱们自己还不能疼自己吗?别省!省了到头来也是进了别人肚子里!”
王春枝哭笑不得:“买新的好说,你把我身上的丢了,我穿啥出去?”
程冬至像变魔术似的拿出一套崭新的薄线绒衫裤:“姐你瞧这是啥?”
第85章
王春枝把程冬至手里的东西接了过来, 看了又看, 摸了又摸, 问:“你哪来的这个, 买的?”
“难不成还是偷的抢的吗, 姐你放心,我照着你旧衫子的尺寸买的,肯定合适。换上看看呗?”
王春枝哭笑不得, 然而既然已经都买了, 便只好换上了。
还别说, 又轻又暖又软, 穿在身上像是被一朵温热的云包裹着,说不出的惬意方便。
王春枝伸伸胳膊扭扭腰, 不再像之前那样僵得难受了, 顿时既高兴又心疼:这么好的东西,肯定花了不少钱!
“妹儿,我知道你现在能赚钱,可你也得省着点!这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你现在不悠着点, 以后要用急钱的时候可咋整?”
“姐你就放心,我每次赚的钱都存下一半儿了!”
王春枝点点头,尽管她心里并不赞同只存一半儿, 觉得最好是存个十分之九成九才符合她多年养成的理财观念, 可转念想想, 妹儿一个月赚的钱比乡里一年挣下的工分值还多, 哪怕只存个一半呢,也绰绰有余,便也不多嘴啥了。钱是妹儿自己赚的,要怎么花还是她自己说了最算数!
放下了这层心后,再加上存在心窝子里的那点气,王春枝不再干涉程冬至的行动,坦然地和妹儿一起逛街,任由她花钱买买买。
程冬至嫌小商店和那些小供销门面不太过瘾,特地带着大姐一起到了省城的太平路百货商场。
这不是省城唯一的百货,也不是最高大上有“格”的,可却是最受本地市民欢迎的地方。
因为这里的商品物廉价美,还品种丰富,仅仅是这一点便足够俘获常驻人口的心了。每每谈论起省城的这些著名百货商店,一些“老省城”就会点着头发表言论:“那几个都是名头大,专门哄外地人去看热闹的!好嘛,地板打得光溜溜的,灯扯得黄灿灿的,架子也金闪闪的,那有啥用呢?同样的货色,太平路这边要便宜一毛多!”
也有人发表反对意见:“这话不对,人家贵有贵的道理。别的不说,就那阳光百货大楼,多敞阔,多气派?顶楼还有洋馆子,边吃点儿什么边从上头往下看,多美!”
“你是去吃馆子呢,还是去买东西呀?为啥不在太平路买好了东西,省下钱去那边洋馆子多吃几道菜呢?”
“有些好东西,太平路可买不到!别的不说,那的确良只有阳光百货才有!”
“那你买着了吗?”
“这不运气不好嘛……”
这样的争论往往只是过个嘴瘾,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大家不过是聊聊打发时间罢了。程冬至选太平路百货的原因除了物美价廉,更重要的是距离她们近,这年头的公交车挤得和罐头一样让人发昏,能不去太远的地方就不去。
和其他百货比起来,太平路百货的顾客算是要多很多了,然而和后世的热闹商场相比依旧有些零落,现在吃饭都紧张,工业票更是捉襟见肘,又还没到年底的时候,姐妹俩进来时的这个点儿一层也就几十来个人的模样。
程冬至心疼自家大姐,看到合适她的就买,花起钱来眼睛都不眨一下。还好来之前做了准备借来个小拖车,不然东西都装不下了。从薛师娘那边走门路赚来的大多是钱和粮票,工业票还是平时私私地找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们用粮票换来的,赚了好些差价,聚少成多凑了一大把,至少这次来百货是够用。
逛了大半天下来,小拖车都装满了不提,两个人怀里也是抱满了东西,走起路来都打歪歪。
“冬枝儿,真不能再买了!快回去!”王春枝觉得再买下去自己怕是要被东西给活埋了。
“行,那咱们回去!这些东西咋办呀,抱着不方便上车!”
“啥不方便,硬挤呗!”
这个王春枝有经验,不然她也没办法把那么多东西带到省城来了。程冬至目瞪口呆地见识了大姐如何巧妙地利用各种角度和空间硬是带着这么老些东西上了车,还在怀里给她腾出了个位儿,叫她不用受其他人的挤。
好不容易回了招待所,两人开始清点今天的“战利品”。大概购物是女人的天性,原本心里还有些滴血的王春枝在看到这么多可心的东西后,眼睛慢慢儿地发起亮来,心头涌动着一点从未体验过的痛快感受。
以前是因为穷,再加上乡里人都以勤俭为德,谁家的闺女花绳多扯一点都要被嚼舌根的,啥时候这么阔气地大肆采购过?
王春枝头一次产生这样的念头——要是不出什么大事儿,她都想去做倒爷了!靠种地或者在厂里做事儿,一辈子都不能这么痛快地花钱呀。
这次的收获颇丰。
呢子面料,硬皮鞋,头油,雪花膏,枕芯,棉大衣……
很多想买的东西没买到,本来没想买的,遇着觉得合适的就下手了,这时候买东西都是看运气。
王春枝最中意的是一条崭新的直棉淡红色床单,上面还引有几朵牡丹花,看起来非常漂亮。她的床单早就洗得发白发破了,一直舍不得换,也没机会换。乡下的老棉布过水就容易皱不适合用来做床单,这种混了其他材料的直棉可是非常紧张的俏货,挺括又耐磨,县城里供销社很难买到,即便有,也不能这么漂亮!
程冬至笑眯眯地看着王春枝沉浸在清点东西的兴奋之中,看起来昨天受到的打击总算被冲淡了不少。
“姐,今天高兴吗?”她问。
“怎么会不高兴?我现在还心里跳个不停呢,真带劲儿!”王春枝乐呵呵地笑。
程冬至觉得时机很好,便继续引导她:“姐,以后咱们要多多地赚钱,才能经常这么带劲儿!”
说到这个,王春枝的情绪又有些消沉:“那也得我有这个门路本事呀!我想过了,将来我能当个厂里的工人就是烧了头香了,那工资一个月才多少?早知道就不该听妈的话,应该想着办法去大院里做保姆……”
程冬至连忙打住她这个念头:“姐,你要是胆子大不怕事,到时候就和我一起卖卖肥皂啥的?你人这么机灵,我相信你肯定不会坏事儿。话又说回来了,你怕不?”
王春枝来了精神:“卖肥皂怕啥?高二傻他远房表叔是开大卡车的,倒卖的东西一卡车都装不下,样样都是‘严查’,人家也没啥事儿!我是看清楚了,胆子大吃得饱,挨揍了也不亏。对外头只说是家里有当售货员的亲戚,谁还不走个后门呀?”
程冬至很欣慰大姐有这个觉悟:“行,那等你来了省城把这边的事儿摸透了,我们再慢慢商量。”
“行!”王春枝顿时对未来充满了向往:“等我在这边站稳了,赚钱了,说啥以后也不能花你的钱了。以后你和太婆想买啥都我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