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和小姨家里的情况应该不太好, 看她们的穿着打扮与孩子们的脸色就能看出来,即便有心补贴也是很有限的, 那么大头必定是在刘金玲那边。结合她平常花钱那气派与刘家的情况,基本可以断定她之前的哭惨水分很大。
王春枝毕竟是亲女儿, 血浓于水, 难免会受到点儿迷惑, 程冬至可是个实实在在的外人,她能被这套有漏洞的说辞骗住那才有鬼了!
刘金玲一下子被戳中真相,闭眼都能瞎扯一篇谎的她这顿时也楞了,微微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心里惊疑不定——这俩孩子咋知道的?!
程冬至不给她想理由的空隙,故意激她:“对着自己的亲女儿还要撒谎,你还有点做妈的样子吗?既然把我们当外人防,那你就赶紧回你自己家去,别来外人跟前晃,我们俩怕啥,就当自己生下来就没了爹妈!”
果然,千年的狐狸刘金玲被程冬至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一下子激出了心里话:“白眼儿狼!我生你们出来,就为着这点小事不认我?有你们这样没心没肝的自私货吗?帮扶你们舅家咋了,你们就这一个亲舅,不知道娘亲舅大?那可是你们至亲的人!”
程冬至笑了,看刘金玲乱了阵脚,立即继续下了第二个套:“你拿他们当至亲的人,他们拿你当至亲人了吗?就说姥,她对你好吗?”
刘金玲顿时底气十足,找到了反击的突破口:“你姥咋对我不好?十里八乡找不到第二个她这样疼女儿地人!别人家的女儿那都是不值钱的玩意儿,就咱们刘家从来没这个规律,从小有啥好吃好喝的,四个人全都是一碗水端平,从来不兴啥女儿上不了桌的规矩!就算出了嫁,屋子里还留着咱们姐妹几个的房,啥时候回来都不当外人看,这样的娘家上哪儿找去?外头哪家有这种规矩?你说说,你姥你舅他们咋对我不好了?这么好的姥和舅,对他们好点儿不是该的吗?”
程冬至点点头:“姥可真是个大好人!那你为啥不学她?你们小的时候,姥把你们丢家里几年不回一回?她也和你一样把自己挣来的钱大头贴娘家兄弟的侄子侄女,把你和姨姨舅舅放在家里不管不问,想起来了看两眼给点吃的,想不起来管你们死活?有过这事儿吗?”
刘金玲楞了,一下子没能说出话来。
刘老太也有娘家兄弟,可她向来是把所有心思精力都放在了自己的小家里,很少去管自己的侄子侄女们……
程冬至知道刘金玲肯定把她的话听进去了一点儿,趁热打铁继续撼动她的想法:“妈,你是不是以为全天下就你长脑子长良心了,其他都是蠢人坏人?要我说,姥才是真聪明人,比你精多了!她知道疼自己娃,不疼你们,将来谁给她和舅舅做牛做马?她要是真为着你好,能这样放任你一头热贴补娘家,不和自家娃打好感情,把我们的心凉了,以后有你什么好处?她肯定不管,等你老了她也走了,她的儿子孙子好就行啦,管你死活!她到底真的为谁好,你还看不清吗?”
刘金玲涨红了脸,很想反驳几句发泄一下心里莫名其妙出来的堵塞,却找不到合适的词,下意识也开始有些发慌了,也开始口不择言了。
“胡说些啥?你们姥能是那样的人?别把你们自己那点龌龊心思放你姥身上了!她一个农村老太太知道些啥,哪能想得这么远?”
“对,是我们自己龌龊,把姥也想龌龊了。姥可是个心思单纯的大好人,几个孩子都是一样的疼,咋地也不会嘴上说都疼,心眼儿其实早就偏咯吱窝去了!好吃好喝的算啥,不要紧的东西换谁都舍得一碗水端平,等真遇着事情了,谁才是她的心肝肝,谁是泼出去的水,那可就见真章了!”
刘金玲坐了下来,拿起手边儿的搪瓷杯给自己灌了一大口冷茶,半晌才问:“是谁在你跟前调坏儿了,是不是你奶?”
“奶又不傻,她和我说这个干吗?把你点醒了,和我们亲了,有她啥好处?妈,深的我也就不说了,我只问你一个最浅的事儿——这次你带了这么老些好东西回来,就算你拦着,姥和舅舅他们咋就这么心安理得吃独食儿的?大姨小姨家的孩子都多少年没见过大油了,多可怜啊。这得亏东西是你弄来的,不然你也吃不到呢。还一碗水端平,我呸!咋端都不会亏着舅舅就是了!”
程冬至知道,几十年来形成的观念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瓦解的,急于求成反而只会坏事。
所以,她现在的目的并不是一下子让刘金玲反悔,而是先给她的心里埋下一根细细的刺,让她自己去疑惑,去思索,去观察,用截然不同的角度去看待曾经一心信赖并维护的所谓家人。
刘金玲是个聪明人,至少比王卫国聪明多了,程冬至相信她醒悟的时机会比王卫国要短。反正现在她们暂时也不太需要这个所谓的能人妈了,撕破脸冷战都无所谓,她们等得起。
只是不能等太久,特别是不能一辈子就这样糊弄过去了,不然以后这对奇葩夫妇还是会妨碍到她们的,尤其是大姐,大姐太缺爱了。
在听了程冬至那些话后,刘金玲的脸色有些变,最终却没说什么,直接出房间去了。
王老太张罗着给刘金玲弄午饭,她却推说省城那边有急事不能久留,带着行李直接走了。倒是便宜了王雪花,一个人恨不得霸拦住仅有的两盘好吃食,抢得脸都红了。
王春枝似乎全程没什么反应,晚上的时候忽然猛地拍了一下巴掌。
程冬至吓了一跳:“姐你咋了?”
“你的嘴咋那么能说?妈都被你给说住了,乖乖!不愧是去省城念书的娃,那口才就是不一样,比你在县里的时候还要厉害几百倍呢。”王春枝满脸崇敬。
程冬至哭笑不得:合着大姐是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呀。
“啥能说不能说的,我都是心里话,又不是耍嘴皮子。”
王春枝点点头,又叹了一口气:“你不说还好,你白天那么一说,我头一次觉着,妈也是外头看着精明,心里糊涂着呢。”
程冬至说:“妈也不是糊涂,她就是被兜住了,别说姥小时候那么哄着她,你看她对你就这样,你不也心里放不下她吗?”
王春枝红了脸,恨恨道:“我有啥放不下的,早就放下了!她对我们这么没良心,以后我管她死活呢。”
程冬至想了想,觉得有些事还是得趁现在说清楚的好,不然以后纠结起来有的受。
“姐,说不管她死活也有些过了,咋说也是怀胎十月奶大的,小时候也把屎把尿过,那多少也算是点儿恩。”
王春枝点点头,其实这也是她真正的想法,不过是程冬至替她点明罢了。
“所以以后他们真要出啥大事儿了,我们能帮的帮把手也没啥,帮不了的就没办法了。其他的,那就看个人心思了,要是他们脑子转的开,知道后来弥补咱们,那咱们面子上就做得好看一点;转不开,那就是他们自己没福气。”
王春枝像是心里有块疙瘩被瞬间解开了,心胸开阔不少,连连点头:“你说的是,省城的老师就是能耐,把你教得这么通透!以后就这样,反正咱们自己对得起自个儿的心,就得了!”
本来她还心里一直在矛盾纠结以后如何面对刘金玲,一会儿发狠,一会儿犹豫,始终拿不定个主意。
冬枝儿的话就像一条分明的绳子,把她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的地方都明明白白圈出来了,让她顿时思路敞亮许多,知道以后该如何去拿捏这个度。
说白了,感情这种事,无论是亲情爱情还是友情,那都是当局者迷的。
程冬至穿来这边这么多年,始终保持着一个旁观者的心态,所以才能这样清醒有绪。
然而,她怎么都想不到,若干年后的某天,她也会陷入一场甜蜜而混乱的漩涡,变成自己最瞧不起的那种智商负数的人……
第90章
省城那边每年开学的时候都不定, 今年开得格外早,程冬至还没来得及吃大姐亲手做的元宵,就坐火车千里迢迢回了校。
省城里还残留着些不甚明显的年味儿, 路过的人家门上贴着新对联和窗花, 颜色尚未褪去,看着红艳艳的。物质依旧并不丰富, 但是每个正儿八经的省城人都有种别样的欣喜和自豪感——凭本地户口簿能排队免票购买大葱一根, 萝卜一只,花椒二两,豆油三两, 瓜子二两,这是周边县城乡镇都没有的福利, 当然,像程冬至这种临时户口的人也没有。
不过她也没啥失落感,这些东西她想要多少有多少, 只是洗白拿出来费些事儿而已,洗白麻烦的话, 那就自个儿一个人躲起来想咋吃咋吃。并且, 也就最近这几年还有特殊供应了,以后提倡过革命化的春节, 不但没有假期和年货贴补,还要额外加班加点忆苦思甜, 越是大城市的人越要做榜样, 多难啊。
从家里出来前, 王春枝想方设法包了非常大一包吃的给程冬至带上,说什么都不许推。尽管她知道自家妹儿手里有钱,薛教授夫妇那边也经常给开小灶,可她就是不放心,总怕妹儿吃不够。
程冬至在火车上的时候偷偷把这一大包吃的给分成了几份,只留一份少的在外头,另外的全收进仓库了。倒不是怕招宿舍人的眼,宿舍里都是心眼儿正的好妹子,主要是怕去宿舍前的路上刺激到学校那些“特困生”。
附属中学里并不全是本地娃或者她这种半本地娃,也有周边县村里上来的连临时户口都没有的特困生。像这种特困生基本都是成绩特别优异,家里特别困难,才有机会被当地公社和县政府联合推举进来,可谓是凤毛麟角。
在大环境普遍不好的情况下,能被定性为“家里特别困难”的那就是真困难了,要不是学校这边提供两套劳动布校服轮着穿,恐怕屁股蛋儿都要露在外面。
像衣服鞋袜被褥啥的还好说,毕竟不是一次性消耗品,省着点使用能把高中和大学都对付过去,像吃喝方面,学校自己教职工都吃不饱,哪来的余力包这些学生吃饱呢?
学校能给想办法的时候,就给他们弄一些“标准套餐”的饭票,一顿当三顿吃,或者拿低级杂合面做成的黑饼子凑合凑合;实在想不到办法的时候,吃糠团子和甜菜汤是常有的事情,就怕连这两样都吃不到。
为什么要搭配甜菜汤呢?因为这时候人普遍认为甜菜是下火的东西,吃了糠团子容易肠子“结”住,需要下火才方便掏出来。甜菜汤这个名字听起来似乎还不错,实际上,喝了的人才知道——噫!
程冬至不是那种特别招摇的性子,有啥好东西都是躲在床帐子里悄悄吃,拿出来和宿舍人分享的次数都有限,更别提拿出去晃了。可就是这样,去食堂吃饭的时候,她还是感受到了几道不同寻常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回头快一点就能看到几个特困生微微躲闪的样子。
起初她还不是很明白,自己和其他人一样都是吃一毛五的标准餐,也没挑挑拣拣浪费食物,为啥那几个人就盯着她一个人看呢?
还是舍长给她解了惑:“你别管那几个!都是特困生,别人都一心扒在学习上,就他们几人儿眼歪,天天盯着人家吃啥喝啥。张豁嘴之前不是到处说你吗,估计他们听到点啥了,总怀疑你吃啥山珍海味呗。”
原来如此!
这几个是情商低表现得太明显,肯定还有那种心理揣度但是没露在脸上的,程冬至决定以后更加低调一些。
到了宿舍后,其他五个人早就来了。早来的人还帮着把程冬至的床铺给收拾了,被褥也给拿出去晒了,暖暖软软的。
程冬至很感激,拿出一布袋炒瓜子出来:“我太婆院子里种了好几株大毛嗑,我姐炒好了让我带给你们吃。”
乡下很多人家都会在院子里种这个,秋收的时候收下来晾干炒好,拿塑料袋子系紧,留着过年的时候给客人们吃。所以程冬至这样说大家并不奇怪,也没人注意到这乡下自家炒的瓜子竟然一点焦黑脏毛都没有,又香又匀净。
先开始大家还有点不好意思,在程冬至热情主动地一人塞了两大把后,才羞涩地磕了起来,直到情绪彻底放开后,宿舍里满是欢声笑语。
张豁嘴在外面听到,估摸着她们肯定又吃啥好东西了,便重重地敲了几下门。她自以为停止到处说程冬至坏话是她的施恩,理当吃点她们的东西收封口费,完全没有一点上次被怼的羞愧感,理直气壮的。
舍长高声问:“谁啊?”
张豁嘴不做声,继续敲。
大家对了对眼色,迅速地把瓜子和瓜子皮都收拾了,打开窗子透了气儿,才不紧不慢地把门给打开了。
张豁嘴等得焦急,转了一圈后看到宿舍里又啥都没有,撇嘴道:“这么老半天才开门,八成是在做啥坏事哦!”
舍长怒了:“你看到没?没看到你就是栽赃陷害,我们去找老师分辨分辨!大伙儿都听着呢!”
张豁嘴缩了缩脖子:“你们都是一伙儿的,谁信你们!”她一边说一边慢慢退了出去,临走时眼睛还重重地扫了程冬至那紧紧闭着的床帐子,猜测里面肯定藏着老些好东西!
不然大家都吃一样的标准餐,为啥她就长得白白嫩嫩的?脸色一点儿都不黄!
“这是什么人啊?”大家都很无奈,却也只能吐槽吐槽罢了。
张豁嘴的性格很招人厌,可她做的这些事也没办法把她捆起来打一顿,只能嘴上骂几句。人一旦不要了脸皮,你还真拿她没办法。
几件事一结合起来,程冬至干脆让薛师娘别给她来送吃的了,有些不太好:“我现在三天两头地往奶奶你这儿跑,想吃啥自己就来了,奶奶你就别费事儿啦。”
薛师娘想想也是这么回事:“那行,你想来了啥时候来都可以,不就是多双筷子的事么!别和我外道,你给我的那些东西,早就超了几倍的饭钱了。”
程冬至知道薛师娘是在夸张,笑嘻嘻地点点头:“嗯!那我肯定要把肚子撑大了吃回来!”
薛师娘也知道她是在夸张,哈哈地笑了。
天气渐渐转暖,人们逐渐脱掉了罩衣下的厚棉袄,换上了较薄的夹袄。没过多久,程冬至偷偷藏在里面的保暖发热背心也脱掉了,罩衣下只剩秋衣和一件薄衫儿,这时候王春枝也来到了省城。
夜校的事情搞定了,其中多是高家在后面出力。他们得知高爱国决定以后去省城的时候,恨不得给王春枝送一面锦旗——这事儿他们很多年前就商量着要办了,可高爱国一直不肯离开县里,现在居然换口风了!
县里再好,哪有省城的机会多,前程远?高爱国看着是个单纯的人,实际上倔起来也是一条道走到黑的,多亏了春枝儿去省城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