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冬至很不给面子地闪过了刘老太伸过来摸头的手,并打断了她的话,矛头直指躲闪的刘金玲大:“妈你怎么在这儿?!回来了咋不说一声,和做贼似的!就这里是你家,王家里是有狗要咬你?我和大姐都是你捡来的吗?!”
刘金玲一个风火伶俐的人,硬是被自己的小女儿问得堵住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脸也有些微涨红。
王春枝冷着脸,上前走了几步,把桌子上的菜扫了一眼,笑道:“冬枝儿,你别问妈了,我来告诉你!去年的时候请咱们,那是因为没啥好吃的,请了也不心疼;今年吃的可是带肉的硬菜哇!咱们俩外姓的赔钱货,配吃吗?”
“不是,这不是……”舅妈赵红慌忙反驳,程冬至踩着鼓点儿接过了话,完全不让她有狡辩的空隙:“那去年的时候装得那么好干啥?说啥心里头难过,要请咱们吃带荤腥的,都是放屁!”
刘金玲微微皱眉,呵斥姐妹俩:“大过年的,胡说啥呢?这不我今天有事儿突然回来顺路经过刘家村,先给你姥拜个年,明儿再回王家么?不让请你们来也是我的主意,想着就这么点东西,来了你们也吃不到啥,大冷天儿的还要费鞋费时的。单叫你们来,不叫你大姨小姨家的孩子来,她们心里不怪?不如我带些回去单给你们吃,你们别怪姥。”
程冬至很想给刘金玲鼓个掌,短短时间内竟然能找出这么看得过去的理由,不愧是刘金玲!
然而她们早就知道了真相,岂会被这样的谎话给笼住?
王春枝淡淡道:“妈你今儿回来的?那我问问隔壁几家人!”
说着她就要往外走,刘老太急得慌忙一把拉住了她,不住地轻轻拿手打自己的脸:“春枝儿,冬枝儿,你们别计较!是姥不好,姥这不是心里头欠你们妈不过吗?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妈成了王家的人,我们一年到头见不到几回,心里头想哇!她是个做媳妇的,没有道理先回娘家还住这么多天,姥才让你妈对了口风,说是刚回来的,都怪姥不好……”说着,两行老泪流了下来,看着颇为凄惨可怜。
这场景落在旁人眼里,大概都会心生唏嘘,深感王春枝和程冬至两个做小辈的心肠冷硬,不通人情。
王春枝和程冬至相互看看,都嘴角抽抽,眼中带着讽刺和无奈。
是她们当初看走了眼,本以为是个人畜无害的单纯老太太,没想到和王老太一样,甚至比王老太还要更技高一筹,是个隐藏的老戏精!
什么一年到头见不到几回,这不前不久才欢欢喜喜在省城下馆子嘛,谎话编得一套一套的。
舅妈赵红也过来赔罪道歉,话语说得极其恳切可怜,然而姐妹俩看着不但丝毫不感动,反而还有些作呕。
王春枝把篮子上的布揭开来,当着众人的面把里头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放在炕上。
“这些,都是我和冬枝儿舍不得自己吃自己用,千辛万苦攒下来给姥的,来的时候兴兴头头想给姥一个惊喜,现在想想,怕是咱俩自作多情,膈应到你们合家团聚了!不碍着你们吃团年饭了,我和冬枝儿这就走,以后没人请绝对不来,就算你们请,也不来!”
说罢,一手提着空篮子,一手拉着程冬至,健步如飞地冲出了刘家,只留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的刘家人……
第88章
姐妹俩的行动太过于突然, 发言也足够爆炸, 等屋里的人反应过来追出去的时候, 人早就跑远了。
刘老太急得直跺脚:“完了完了, 这俩孩子心里保准疙瘩上了!以后不和咱们亲了可咋办呀?”
原本她对这两个外孙女并不是很上心, 可自打听说冬枝儿和大院儿里的哥儿有关系后,便开始琢磨着拉近拉近关系,为了不显得太突然, 还耐心地等了好长一段时间, 然后才有了接她们到刘家村住几天的那事。
当年的大吉普实在是太轰动了, 直到现在断尾村的人还会津津有味地谈论起那车身的精致光亮与轮胎的硬实霸道, 以及俩孩子周身的气派。这件事传遍了乡里,附近几个村也谈论了很久, 其中自然也包括刘家村。刘家又是冬枝儿的姥家, 岂有他们不知道的理。
刘家做事和王家不是一个套路。王家吸人骨髓那都是摆在明面儿上的,是个人都知道自己吃亏了,除了特别愚孝的一般都会反抗;而刘家则是大打感情牌,潜移默化地洗脑, 把人捧得高高儿的, 用亲情感动,套牢,使人恨不得主动掏心掏肝去回报这份温暖, 再聪明的人也难免着了道儿, 比如刘金玲。
不仅刘老太急, 赵红也急。
她倒不是眼红那辆大吉普, 纯粹是看中了冬枝儿的大有前途——小小年纪能凭自己的本事一路考到省城的附属中学,那得有多好的脑袋和运道哇?这娃娃将来肯定和她妈一样,甚至比她妈还有出息!
双喜这个不成器又自私的丫头赵红早就不指望了,一心想撮合住根与冬枝儿的关系。住根将来要是和这样一个姐走得熟惯了,想必这辈子也不愁了。谁曾想在这个时候,居然撕破脸了呢?
刘金玲本人倒不是太急,她一气儿喝完了碗里的咸菜汤后,抹抹嘴:“俩丫头心里拐上了,一时半会儿转不过来,等我回去说通了就好了。”
刘老太紧张地点点头:“那行,要不你今儿就回去?我怕你回去晚了,俩丫头心都冷透了。今儿这事咋说也是怪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和自己的娃生分,要是将来她们不亲你,你老了没人照顾,那我可就是罪人了哇……”
刘金玲笑:“咋能!她们不是这样的孩子,心肠都好着呢。明儿再回去,现在说啥她们也听不进去,还不如让她们好好缓一晚上。”
赵红有句话没好意思说——那个大的看着是老实,小的那个怕是不好糊弄哇!
回到断尾村太婆家里后,王春枝没说话,看着炕上一老一小俩人发呆。
太婆看出了她情绪的不对,柔声问:“饿不饿哇?我给你们做馍馍吃?”
王春枝摇摇头:“在驴车上的时候吃过啦!夏枝儿今天尿炕了没?”
太婆乐呵呵地摸了摸夏枝儿的脑袋:“夏枝儿乖得呢,一要尿就喊,片子都只换了两道。”
王春枝释然地笑了笑。真好!
不久,院子门磕磕地响起了,一听就知道是王有孝夫妇来了。
程冬至跑过去开了门,果然是王有孝和董三姐,穿得厚厚的,脸和鼻子被冻得通红,像两头憨憨儿的熊。
“夏枝儿今儿闹了没有哇?”两人进屋后,董三姐解开外面的衣服给夏枝儿喂奶,王有孝问。
“没呢,乖着呢!”程冬至代替太婆回答了,王春枝给俩人各倒了一碗热水。屋子里炕烧的热热的,可这个时候再喝点热水才能叫人从里到外都暖和起来。
王有孝没急着喝水,而是在怀里掏摸了半天,最终拿出了一个簸箕大的包袱,红着脸放在了炕上。
“这是啥?”程冬至好奇地问。
董三姐笑着说:“今儿咱们去邻县打泥胚的时候遇着坝上的‘篮子’来卖东西,看价格合适就买了一包,叫啥云朵糕,你们俩拿去锅里蒸蒸,可好吃了!”
所谓“篮子”者即是偷偷摸摸做农副产品拿出来卖的那些人,由于这种行为是违法的,所以他们大多数会拿篮子做伪装,轻易不叫人抓住。
云朵糕原名洋糕,因为名字不够革命改成了现在这个,说白了就是一点米粉和上其他各种杂合粉发酵揉软,再加点糖精上蒸笼蒸出来,看着白白胖胖一大块,其实不占秤,一点点面团子就能发老大一堆出来,手一捏又瘪下去了,实在有些华而不实,不算什么硬仗粮食,也没什么吃头。
在过去,这种东西通常是老太太们买来哄孙子的,小孩子吃了方便消化,胃里不占食,嘴里也能过过瘾;或者老头子也会买一块充作下午点心,就着茶慢慢嚼,现在这可是稀罕东西。但凡是吃的,都稀罕。
王春枝和程冬至知道这是王有孝夫妇的心意,是在感激她们帮忙照顾夏枝儿,便也不多推,立即拿去锅上蒸了。云朵糕蒸好后倒也有点香甜气,不过由于是糖精的作用,吃多了嘴里会有些发酸。
太婆倒是很喜欢这个,老年人都爱甜软的东西。王有孝和董三姐拼死不肯吃,他们看着王春枝她们吃得这样高兴,激动得不住搓手,比自己吃了还舒服。这是他们一天工钱换来的东西,很有些贵,可他们觉得值。
平常老想着弄点啥给春枝儿和冬枝儿吃吃,一直找不着机会,可算叫他们碰到了这个。
王春枝慢慢地吃着,忽然心里头有些发酸起来。
王有孝不过是她们的二伯,尚且知道有啥好吃的惦记着她们姐妹。以前走的不近,现在走得近了,她知道王有孝和董三姐待她们和夏枝儿差不太多。刘金玲呢?
次日下午,刘金玲回到了断尾村。
王家人在意外之余非常热情地欢迎,毕竟她每次回来都不空着手,这次也是一样,大包小包的叫人看着心里欢喜。
刘金玲本没想着回断尾村,从省城带回来的东西全都留在了刘家,只好一大早去县城那边临时买了凑一凑。王老太看到东西就高兴,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东西是县城就能买的。更何况刘金玲还私私地给她塞了十块钱与十斤的粮票,这令她和王雪花像是见到了失散多年的至亲,恨不得把她捧到天上去。
相比较之下,王春枝姐妹就冷静得多了。和以前远远注视着母亲不同,这次两人看都没看刘金玲一眼,连个表面招呼都没打,趁王老太抓着刘金玲的手问东问西之时,径直回了房,把门关得紧紧儿的。
刘金玲有些尴尬,这是她头一次受到这种冷遇,不过她的心理素质很强大,并还若无其事地解开了其他人的疑惑:“都这么大的孩子了,还使娃娃性子!不就是今年比答应的要回来晚几天吗,还娇气上咯。”
众人恍然大悟。
就说呢,这母女仨一向感情好得很,怎么会这样奇怪呢?
趁着王老太去张罗午饭的时候,刘金玲去敲房门,敲了半天依旧不放弃,大概是嫌吵着烦,程冬至过来开了门。
“你有啥要说的?”程冬至虽然打开了门,却堵在了门口没打算让刘金玲进去。
刘金玲对她眨眨眼:“进去说,成不?在外头闹也不像个样子。”
就在程冬至思考要不要关门的时候,王春枝在房间里喊了起来:“你让她进来,我看看她还有啥可说的!”
程冬至便松了手,刘金玲趁机鱼似的钻了进来,反手就把门关上了。
王春枝沉着脸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母亲;程冬至则坐回大姐身边,笑嘻嘻地看着刘金玲,想知道她接下来有什么精彩的表演。
“咋了,还赌气呐?”刘金玲好笑地看着王春枝。
“我又不是娃娃,有啥赌气的?妈你也别扯那些杂七杂八的,就说说昨儿那事呗。这些年一直难得回来,怕不是每年都回了姥家,别撒谎!刘家村儿那么多人,眼睛那么多双,我就不信你家家都收买到!”
刘金玲爽快地承认:“倒也不是年年都去,隔一两年回一次,咋,这是啥伤天害理的事儿哇?”
“是不伤天害理,孝感上天呐!妈你也别到这边来了,这里没你啥亲人,你来干啥?有你刘家人就够了。”王春枝冷笑。
亲耳从刘金玲这里听到她承认自己回这边却不入家门的事,王春枝心里揪疼得慌。
冬枝儿不在的那些年,她一个人在王家受尽委屈心酸,多么盼望着能和母亲见面,倒一倒心里的苦水。特别是过年的时候,看着别人家的孩子穿着母亲做的新衣裳,拿着父亲给的红包,她不是没有晚上偷偷哭过。
如果真的是因为工作忙回不来也就算了,明明人都回来了,那么老远的路都经了腿,偏偏就不肯再多走十几里路回来看看她!
她这个做妈的心里还有女儿吗?答案是个傻子都知道!
刘金玲红了眼圈:“春枝儿,我知道你心里怨妈!你们只看到我外头的风光,哪里看得到我心里的苦?都说我是个刚强人,谁知道我一个人的时候背着人流了多少泪!你当我是啥活神仙,一去省城就站稳脚跟子哇?那里头当保姆的有哪个是省油的灯,偷东西赖我身上,打碎东西赖我身上,去的头几年,吃不饱还挨训那都是小事,她们几个联起手来打我一个,我不也只能忍着吗?是,是怪我自个儿,不该当年受不了你奶,去了省城,可这家里我实在是一天都待不下去……”
王春枝没做声,眼光却是含了点水气。
“这个乡里,有几家人家里的媳妇能出去做事的?我人不在本来就是个过错,再不装出外头混得好的样子,谁拿你们姐妹俩当个东西看,都看笑话儿呢!咱们做保姆的,刚去的时候一个月工资也才二十来块,这顶啥用的?我自己不敢花钱,还得留下大半来堵着你奶的嘴。这王家都是群啥人,你心里也不是不清楚,每次回来我都和上贡似的,拿钱拿东西,才换来她们一个笑脸。平时也就算了,过年那更是狮子大开口,没个小一百都回不来这家。是我不愿意回来吗?这不是没钱回来吗。你信不信,哪天我空手回来,你们俩在这家里就站不住了!”
就在王春枝几乎要被说动的时候,程冬至幽幽地开口了:“妈,你不像是这么为难的人啊!昨儿回来的路上,我可是找人打听过了,这些年你挺有钱的,往舅舅家贴补的东西可不少!不然,他们家就舅舅一个拿一等工分,舅妈又是个不下地只做家事的,咋盖得起这么好的房子,供得起俩娃都念书,还在这么难的年头让俩娃喝奶粉?”
第89章
姐妹俩昨天从刘家出来后很快就坐着驴车走了, 压根没时间心思去找什么人打听,其实这番话就是结合程冬至自己的猜测与昨天进门前听到的那些话编的。对,她就是故意撒谎诈刘金玲!
其实有些事早就该想到, 只是以前没往这方面想;一旦想了, 就能察觉到其中许多不对劲的地方。
比如刘家的整洁清净,那不是一般乡下人家能办到的。大部分人家都在地里忙得要死要活, 为了多挣点工分有时候连头脸都来不及洗, 那种很利落爱干净的主妇大概收拾一下都难得了,怎么会有工夫和闲心把整个家都收拾得那么精细呢?
还有舅妈赵红不下地的事,说是刘老太身体不好需要人伺候, 听起来没毛病,然而毛病大着呢。
一家五口人, 仅靠刘栓子一个人的一等工分根本连饭都吃不饱,怎么可能维持这种体面而略带悠闲的生活?放着一个成年劳力不去挣工分,反而要她专心留在家里伺候老人孩子, 再加上俩孩子脸上几乎没什么菜色,还能读书, 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